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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构异质,或知觉的修辞学 | 一行

一行 AoAcademy 2024-02-23


同构异质,或知觉的修辞学

——读哑石《青城诗章》札记

作者:一行



《青城诗章》写于1997年。对诗人哑石来说,这首大型组诗是其早期诗艺的集中体现,是泉水在山间汇聚而成的“第一个深潭”。它既是一个阶段的总结(哑石通过这首诗完成了对“童年起就在身上烙下印记的‘自然’一词”的清算),自身又构成了一个新的起点(诗人觉得“自己向周遭世界学习的生涯刚刚开始”)。在其中,包含着哑石早年所秉持的诗学理念对语言风格的选择和净化——由此带来的丰富、单纯和微妙性,使得这首诗几乎是甫一发表便成为名篇,被许多人视为哑石的“代表作”并在近二十年来不断地入选各种诗歌选本。


从诗歌分类学的角度看,在这些选本中主要有三种对《青城诗章》的归类方式。多数编选者认为其主题是对“人与自然”之关系的书写,因而将其归入“自然诗”或“风景诗”的行列;在亚伯拉罕·蝼冢编选的《第二届“神性写作”作品展作品集》(2004年)中,《青城诗章》作为“头条”发布(在总序列中是“八号作品”),俨然被当成“神性写作”的代表作品之一,因而属于“大诗”或“(准)宗教诗”的类型;而在谭克修编选的《明天·中国地方主义诗群大展专号》(2014年)中,《青城诗章》则被编者视为“地方主义”诗学理念的一次实践,因为其中呈现了“人与地方”的诗性关系。公允地说,这三种归类方式都有其合理性(尽管精准度有所区别),它们瞄准的是《青城诗章》的不同侧面。《青城诗章》确实是一首“自然诗”,甚至可能是迄今为止中国新诗中对“自然”主题处理得最为丰满的作品,人们从“生态”或“环保”方面来阐发其意蕴也并不牵强。另一方面,由于它所书写的是诗人在道教圣地青城山上的居住经验,这一激荡着身体-灵魂的经历与道教修真有密不可分的关系,因而它也确实具有宗教性或神性维度。同时,《青城诗章》锚定的是诗人在一个具体地方的生活场景和感受,诗中出现的所有动物、植物、矿物和人的行为都有着明确的“属地性”,将其归入“地方主义”也并非没有道理。然而,尽管这三种不同的归类方式有助于我们理解《青城诗章》的多重层次,但它们都无法充分说明《青城诗章》的独创性和杰出之处何在,因为它们都只是着眼于这首组诗在大体上的类型化特征,而不能深入到其内在的诗学肌理和特质之中。


在我看来,《青城诗章》的卓异之处在于,它在新诗中极其少有地以一种集群性的规模和密度、一种新鲜有力的修辞,来呈现知觉的饱满性与冥想的深邃性,以及在知觉与冥想之间的互相生成、相互渗透的转换关系。可以认为,《青城诗章》对于新诗或现代汉语的贡献在于,它创造或发明出了一整套“知觉的修辞学”——当然它也是“冥想的修辞学”,但由于“知觉与冥想”在《青城诗章》中阴阳相生般的一体性(知觉是阳,冥想是阴;知觉是显,冥想是隐),在后文中我将主要从知觉的角度来讨论这种修辞学的机制。这一特质使《青城诗章》在近二十年后的当代语境中仍未失效。尽管我们如今回过头来看这首组诗,也会发现其明显的局限:在《青城诗章》中,“社会现实”被一种高度净化的语言给屏蔽、过滤掉了,由此生成的那个纯净的、没有被现代性(比如旅游业)中介过的“自然”,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梦境或神话,它不是、或不再是我们所面对的自然。《青城诗章》中对“自然”的理解和处理方式在如今显得不够充分,它需要引入必要的“中介性”来作为补充和修正。但是,这首组诗的优点却并没有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淡化,相反,现在我们可以很清楚地意识到,它对“山谷-灵魂”这一“生活世界”(life-world)或“球体”(sphere)的书写,是新诗第一次真正“具体”地书写自然:它的具体性不仅体现在每一事物/事件在地点、时间方面的限定上,更重要的是体现于诗的知觉性质上。



知觉在《青城诗章》中处于首要位置,可以说,整组《青城诗章》就是一场“知觉的盛宴”。哑石试图在每一行中都让事物在观看、倾听和触摸中与人遭遇并打开其自身。为此,哑石不仅在诗中广泛采用了诸如比喻、联觉和通感等常用的知觉修辞法,而且发明出了一套独有的隐喻系统和修辞方法,来显示、增强知觉的现场感和强度。《青城诗章》中的每一事物在天空下、山谷中仿佛是浸在一种透明发蓝的溶液里,它们自身变成了某些元素、某些微知觉的汇聚、化合与结晶。那么,究竟诗的知觉是如何发生的?它是“同”在感受“同”(因同构性而能感知),还是“异”在感受“异”(因异质性而能感知)?如果我们将这一问题限定于《青城诗章》之中,那么,我们就会发现,《青城诗章》似乎同时支持这两种相反的知觉原理。不仅如此,这首组诗还更进一步,将这两种原理上升为根据性的诗学原理——可以认为,“同构映射关系”与“异质生成关系”是《青城诗章》中的双重原理(它们既是经验或知觉的原理,又是语言或修辞的原理),恰如向心力与离心力共同构成了球体运动一样。


不难看到,《青城诗章》的书写建立在一系列的同构映射关系之上:灵魂与山谷的同构,自我与事物之间的同构,事物之间的同构,事物与身体的同构……所有这些同构性展开为一种原型意义上的隐喻关系或象征关系:“山谷”是“灵魂”的象征,也是“身体”的象征(尽管在另一种意义上这“山谷”又不是“象征”)。知觉之所以可能,是因为在“自我”与“世界”之间的这种同构关系的存在,在这一意义上,我们说知觉就是自身在他者中认出了自己,是“同”认识“同”。对这种同构关系的最常见的解释,是中国传统中的“天人合一”观念。不过,《青城诗章》中的知觉书写并不能仅仅被理解为“天人合一”观念的衍生物,相反,其中的几首重要诗作表明了它还有着另外的精神来源,例如《岁月》:


晚上  我像一团静谧的火光躺着

听石屋外时近时远的虫鸣

如果是初春  空气就收缩

盖住虫鸣的将是新叶绽放的噼叭声:

经过山风日复一日的拍打

这石屋的颜色已愈来愈黯淡、沉稳。

嗡嗡响的屋顶会有某物窜过

双眼绿萤萤的  在月光下舞蹈

它是否领略过山谷无限循环的过程呢?

当一切若有所思  我会奉献出什么

一如畅饮过的山泉在腹腔中回旋、

升腾  并化为山谷广阔的体温……

哦  能保持自然流畅的谦恭真好

我躺着  听万物隐秘的热力火光沉沉


这首诗的首尾之间存在着呼应和同构关系,这种关系是由“火光”一词建立起来的。自我内在的火光,与万物之中的火光,形成了某种共振谐响。卢卡奇《小说理论》中的一段话可以作为这一同构关系的注释:“那是欢乐幸福的时代,星空就是全部潜在道路的地图——星光朗照之下,道路清晰可辨。那时的一切万物皆新,却又熟悉,虽然充满奇遇,自己却能够把握。世界虽然广阔无垠,却是他们自己的家园,因为心灵深处燃烧的火焰和头上璀璨之星辰拥有共同的本性。尽管世界与自我、星光与火焰显然互相独立,但却不会永远形同路人,因为火焰是所有星光的心灵,而所有的火焰也都披上了星光的霓裳。”精神之所以能够清晰、饱满地感知世界,是因为世界与精神本来就是同构的。进一步说,这种同构关系体现在:一切事物都由某些基本元素构成,都是元素的汇聚与变形,因此它们具有一种深层的相通性;这种同构不是形式性的同构,而是质料性的同构。


从这里我们可以通向巴什拉式的“元素(水、火、土、气)的诗学”(用巴什拉来解释《青城诗章》会是非常有趣的),但《青城诗章》所立足于其中的元素论却是中国式的“五行论”和“气论”。木、水、火、土、气这五种元素在诗中的分布是显而易见的:比如第一首《进山》中,“山”即是土,接着就出现了气息、水和草木(“而吹拂脸颊的微风带来了琤琮的/泉水、退缩的花香  某种茫茫苍穹的/灰尘”),最后一句中出现了火(“火焰真细密”)。“金”这一元素在诗中出现的方式值得仔细考察。在《进山》中,“一只麻鹬歇落于眼前滚圆的褐石 /寂静、隐秘的热力弯曲它的胸骨 /像弯曲粗大的磁针。”这里的“磁针”还不能算作是真正意义上的金,它还带有石头的性质。《交谈》和《音柱》中出现的“钨矿”也还没有完全脱去“石”的状态。不过,当诗人写道“山体里潜伏的钨矿正沙哑地/悸动  其额头润泽、坚韧……”时,这种半“石”半“金”的元素获得了生命、身体和嗓音。在《日常生活》中,诗人将金属性引入了听觉之中:“这是生活;夜读 感受石屋的 /荫凉 以及犁铧翻开的铁灰色寂静。”“犁铧”的出场是想像性的,它是作为“铁灰色寂静”这一通感性的声音的动力因出现。而在两首写鸟的诗中,“金”仍然以喻体的方式出现:“它簌簌颤晃而又寂若不动的羽毛 /仿佛正从另一个梦中长出来 /这么鲜亮,散发出红铜才有的忧郁 ”(《琴鸟》);“一头幼鹰滑过澄朗的山谷…… /阳光摩娑着青辉色的钢铁尖嘴”(《幼鹰》)。与此相似的还有“乌鸦略带金属气味的尾音”(《音柱》)和“譬如沉钟的幼兽心脏”(《抒情》),都是用金元素来修饰活的生命之物。而“金”的直接出场,是在最后一首《象征》中,“山谷的眼神”变成了“刀子”,这是“会吱吱叫”的、发出“牛蒡花的声音”的刀子,它与动物和植物的形象混合在一起。可见,《青城诗章》中的“金”元素基本都与动植物有关。这是否意味着,真正的金深藏于生命自身之中?


元素与知觉的联系在于,人类对生活空间中的元素的理解一开始就是以知觉作为定向的:“水、火、土、气”与“冷、热、干、湿”有一种基本的对应性。因此,当这些元素性的词语在一种受到恰当限定的句子中出现,知觉就立即被唤醒;而如果我们用一种元素修饰一样事物时,事物的某些内在特征也变得可知觉了(例如前文中引用的“红铜才有的忧郁”)。由此,《青城诗章》以“知觉诗学”的方式恢复了元素在诗歌中应有的位置:在每一事物中,诗人都展开对“金木水火土气”等元素的遐想,赋予这些元素以新的活力和位置。正如“山谷”是各种元素相生相克之后产生出的汇聚与融合物那样,诗人也通过这些对元素的遐想来造型,并形成自己特有的语言场域和词的分布状态。


同构关系带来的知觉修辞法主要是基于相似性和类比而来的拟人、比喻,以及基于联觉而来的通感。这样的例证在《青城诗章》中俯拾皆是。而《青城诗章》的独特之处却在于,其知觉修辞具有强烈的身体性,因为同构发生于身体与山谷、身体与事物之间。身体的事物化和事物的身体化,身体内在空间与山谷空间的相互重叠,是《青城诗章》大部分诗作都采用的修辞原理。在《满月之夜》中,诗人写道:“曾经 我晾晒它 于盈盈满月下 /希望它能孕育深沉的、细浪翻卷的 /血液 一如我被长天唤醒的肉体 /游荡于空谷 听山色暗中沛然流泄。”这里出现了繁多的身体词汇。诗人无论谈论哪种感知,都常常赋予它一种身体性的位置或喻体;而且,身体性还有一个内在的层面(身体内部的感知),而它作为喻体可以在事物之中打开一个内在空间,或者把外部空间发生的事情挪移到身体内部。例如,在《无题》这首诗中,就出现了这样的句子:


当然 更不可能有心如死灰的人

走过香樟 满嘴野葡萄温热的 

汁液 颅内却降下凛冽的白霜


“颅内却降下凛冽的白霜”这句诗在山谷的气候与人的心境之间建立起了一条通道。温热与寒凉的对比,在这里是外部与内部的对比,而正是我们的身体、皮肤划分出了内与外的边界。我们不仅感知外部,还感知内部;不仅感知事物,还感知自身。这种“内视”的能力既与道教修真有关,也与哑石早年练习的内家拳法有关。而我们在感知事物的时候,事物也在感知我们,正如梅洛—庞蒂所说,知觉本身具有一种“可逆性”。在《青城诗章》中,我们可以感到山谷本身变成一种拥有肉身的东西(类似于梅洛—庞蒂所谈的“世界之肉”),我们在感知到山谷的同时,山谷也在以某种方式感知我们。因此,有时会出现“一根充满静电的手指”,它缓缓地抚摸着我们,抚摸着“万物包裹的细小灵魂”(《雷雨》);而在谦恭的空气中,不仅有山谷的体温或“肉体移动的温暖”,还有“朴拙而深沉的脉动”。


《哑石诗选》


 《青城诗章》中的第二种构成性原理,是异质性之间的相互生成。与同构映射关系带来的元素诗学和身体诗学不同,异质性的相互生成不是描述性的或现象学性质的(巴什拉和梅洛-庞蒂都是现象学家),而是发明和创造。用德勒兹的话来说,文学和诗的使命在于“创造出新的感知”。诗歌的语言不是描述、再现感知或事物之间的联系,而是发明感知,发明事物之间的联系,是生成感知的运动。以前不存在的感受,经过语言说出之后就成为一个事实,一种新的感受模型,正如浪漫主义发明了一些现代人才有的情感一样(柏格森《道德与宗教的两个来源》)。 在文学与诗之中,所有的事物都变成别的东西。事物不再是他自身,而向着其他的事物生成。在这里,同一性不再起作用。我们不再在一种同构性的关系中去感知事物。在这样一种理解中,知觉或感知之所以可能,是由于异质性,由于这种异质性在不断地生成。严格来说,这与古希腊人所说的“异认识异”并不相同,它并不是两个现成的互为他者之物的遭遇,而毋宁说是在生成运动中生命自身的不断差异化。


我们看到,《青城诗章》的许多篇章中,知觉的生成正是通过不断地深入到各种类型的异质性之中,从而产生出新的感性。例如,第一首诗《进山》开始于“请相信黄昏的光线有着湿润的/触须。”在同构性原理看来,“光线”与“触须”的比喻是基于相似性产生的。但我们也可以认为,这本来是两样完全不同的事物(无生命的和有生命的)。“光线”变成“触须”,且有了湿润感,这只能通过一种生成运动而获得的——这里我们强调的是相异性。


第一种异质性是事物之内或身体内部的异质性。同样在这首《进山》中,“一只麻鹬歇落于眼前滚圆的褐石 /寂静、隐秘的热力弯曲它的胸骨 /像弯曲粗大的磁针。”这是鸟体内的异质之物(“热力”)在弯曲它的胸骨。并且,这里还发生了“胸骨”向“磁针”的生成。动物体内有一种异质性,我们体内也是如此:那就是我们之中的“幼兽”或“幼神”。兽性和神性,都是人内在的他者,却往往比我们自己更是自己。用尼采的话来说,生命或自我乃是一个多种潜能在争夺支配权的“议会”或“角斗场”,一切向内的开掘都会发现,这种异质性正是生命本身的原始状态。


第二种异质性是事物之间的异质性。在实际世界中,异质事物之间的遭遇,多数时候是彼此忽略,有时是暴力性的,极少数形成了共生关系。而在诗歌中,异质事物的相遇会产生出全新的、不可思议的感性。尤其是,诗歌可以使彼此毫无关系的事物摩擦出闪亮的修辞火花,并使得一件事物获得与自身完全相反或悖谬的属性。在《交谈》这首诗中,诗人写道:


而当我试着与周围彻夜地交谈

那双宏大之手就会使一切变得简拙

像流泉 轰的一声将星空、微尘点燃。


这里出现了三种不同的事物:流泉、星空和微尘。它们本来是互不相关的,但它们在诗中发生了修辞意义上的相遇:在这一刻,“流泉”引燃了“星空”,因此“流泉”成为了一根“着火的引线”与一条“天河”的重叠体;“星空”则变成了炸药包或军火库;而“微尘”,作为极其细小之物,在与“星空”的对照之中似乎具有了“纳须弥于芥子”的内部空间性,它在这一瞬间好像也被打开。在这一“点燃”事件中,“流泉”自身可以说立刻生成为“火焰”,即变为与自身相反的东西。


异质之物在修辞层面的相遇,构成了我以前称为“质感重叠”的修辞手法的要义。当然,除了这种修辞意义上的相遇,异质性的事物之间还可以发生伦理性的相遇,其主要形式是交谈或对话。《交谈》一诗涉及的就是这种相遇:灵魂与山谷间的诸事物之间,进行着一种相互敞开或打开式的对话。如果我们把整首《青城诗章》都看成是这种相遇和对话,那么,我们可以认为,知觉作为作为自我与他者的遭遇,本身就是在人、矿物、动植物之间的相互对话和相互生成。所以,我们可以看到“矿脉”拥有“乌黑的心跳”,这是矿脉向着人生成。(在后来写下的《打开》一诗中,哑石还谈到“微风与星云的交谈、睡眠与雷电的交谈、数与空的交谈”)。此外,还有一种与面容、眼睛的相遇。如《小动物的眼睛》中所写的:“老实说 对于山谷中的小动物 /我心怀愧疚 无法直面它们的眼睛 /那里面有紫色的雾(沙沙流曳着) /有善意的、并将在胆怯中永恒存在的 /探询……”这之中有莱维纳斯所说的对他者之“面容”的经验。


第三种异质性,是时间或绵延的异质性。我们的经验是三重时间(“曾在—当下—将来”)的综合。而所有的事物都是在这种时间意识中被给予我们的,因此,在事物和空间中包含着时间的遗留和凝结物,它们寓居着往昔的灵魂,也包含着朝向未来的期待。用巴什拉《空间诗学》中的话来说,“我们无法重新体验那些已经消失的绵延。我们只能思考它们,在抽象的、被剥夺了一切厚度的单线条时间中思考它们。是凭借空间,是在空间之中,我们才找到了经过很长的时间而凝结下来的绵延所形成的美丽化石。”在《青城诗章》中,诗人也以空间化或事物化的方式经验到了两种(其实是三种)“完全不同的时间”:


想一想  在蒙昧的心灵和微尘间

山谷奉献出比落日还要金黄的舞蹈

奉献出尺度、两种完全不同的时间:

雨后腐叶覆盖的山路经不起响声

却代表童年  缄默  不可触摸

它没有任何秘道通向混沌的现在

一如阴影难以接近焚烧的清泉。

想一想  只有它们才是真实的。

三十年后有人会蒙着脸找到这里来

看见和岩蝶大声交谈的仍是那个影子

多么奇异  仿佛一切都来不及改变。


第一种时间是童年的时间,它的喻体是“雨后腐叶覆盖的山路”和“阴影”,意味着不可触摸和接近的过去;第二种时间是“混沌的现在”,其喻体是“焚烧的清泉”(泉水向火焰的生成),一种悖谬性的存在(因为“现在”既存在又不存在);第三种时间是“三十年后”,其喻体是“蒙面人”。当然,或许这里还出现了另一种异质性:最后出现的“岩蝶”和“那个影子”,作为“永恒”的喻体,是非时间性的存在。在这些段落中,时间的异质性被知觉化或可见化,而知觉本身的时间性也在比喻关系中被显示出来。


这里再转回到道教的“修真”上来。所谓修真,就是在体内孕育出一个他者,这个他者比自己更是自己。这个他者被称为“元婴”或“元神”。修真,即是孕育异质性,而后再用它来扩展和纯化自己。《真实》这首诗所写的就是修真者内在的异质性的生成:


可能 我体内有一面孔淡红的婴孩 

希翼着在这样的夜色中苏醒── 

它是仁慈 一粒乌亮紧缩的坚果

或是那永远都无法面世的丰盈、无名?


此外,《青城诗章》中还有一种特殊的异质性:其开篇的“题记”引自荷尔德林的诗句,在组诗中还有名为《哦,海伦》的诗节。作为一首以“青城”为题、以道教精神为根据的中国诗歌,诗中竟然包含着这样的外国名称让人诧异。异域名词的介入,表明《青城诗章》的感受力具有“亦中亦西”的性质。不难发现,西方史诗(荷马)和颂诗(荷尔德林),以及里尔克的影响在诗中都有痕迹。如果我们把《青城诗章》的知觉形态放到中国新诗的发展脉络中去观察,就会发现这种感受力来源本身的异质成份,它与新诗历史中出现过的很多条线索都有关联。它对“自然”与“事物”的处理,从较近来说与顾城、多多那种具有“幼童性”或“纯真兽性”的自然诗有一定的关联,往较远来说则接续了冯至以来的、基于对里尔克之吸收的内向或冥想诗学,以及与之相关的“物诗”传统。它所涉及的修真、神性主题,与海子、骆一禾所倡导的“大诗”诗学也不无关系;而由于它诉诸的是一种强调场景的具体性和地方限定性的诗学理念,因而与新诗在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发展也有深层相关性。可以说,《青城诗章》汇聚了新诗中若干来源和支脉的水流,然后自身又成为了新的源头。


正是由于《青城诗章》综合了这多种不同来源的感受力,其经验和语言的形态才获得了我们所看到的丰富性。从异质性的生成而来,《青城诗章》重新回答了前面的问题:“什么是诗人的感知?”不再是同构关系中的连接和交通,而是诸种异质潜能的运动路径的积分,正如无尽的微知觉的积分构成了知觉那样(德勒兹《褶子》)。诗,作为对语词潜能的激活,也是要在词的运动路径的相互干扰的积分中,发明或生成出新的感性。《青城诗章》的最后一首诗《象征》完美地诠释了何谓“诗歌中的生成运动”:


这山谷绝非象征

因为我触摸到了

这山谷绝非象征

因为我触摸到了它忧郁的眼神

这山谷绝非象征

因为有一瞬我触摸到了它忧郁、热烈的眼神

这山谷绝非象征

因为这一瞬即是眼神变成刀子的一瞬

这山谷绝非象征

因为刀子埋进肉里  有一生那么长

这山谷绝非象征

因为刀子会吱吱叫  发出牛蒡花的声音

哦  这山谷绝非象征

因为刀子终将熔化  且化为血流、沉静。


“这山谷绝非象征”,这句诗有双重含义:首先,这“山谷”是在一种受到限定的具体性之中出现的,而这种具体性是触摸和感知的具体性;其次,一切象征都是建立在“同构”关系之上的,而这首诗在同构性的外表之下,潜藏着真正溢出同构性的生成运动。这山谷生成为一个人或一只眼睛,而后,通过通感,我触摸到(而非看到)它的“眼神”。之后,眼神又生成为“刀子”,刀子埋进肉里,并变化出“吱吱叫”的声音,这是一种活的、动物性的声音,但却与一种植物“牛蒡花”相互混合、相互生成。最终,它生成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变成我们身上的血液和沉静之力。这是“山谷”对我们的教育和塑造。通过同构关系我们也能够解释“山谷”对“灵魂”的教育,但在这种解释中一切教育都无非是自我教育,是灵魂或山谷自己(经过异化和扬弃)的觉醒;而只有在异质性的生成关系中,教育才能被理解为他者对自我同一性的解构,理解为“我”与一个无法被“我”同化的他者的遭遇,理解为他/它对“我”的改变和“我”朝向他/它的生成运动。



无论是由同构关系而来的“元素诗学”和“身体诗学”,还是由异质关系而来的“生成诗学”,《青城诗章》中几乎所有的知觉都是通过冥想来推动和进行的。没有冥想,《青城诗章》是不可能的。山谷与灵魂、身体与事物之间的同构关系,本身就是一个伟大的冥想;而要发明新的感性,或者说让异质性在诗中相遇并产生火花,冥想的作用也必不可少。知觉与冥想的互相生成和相互渗透,以及它们通过修辞而产生的结合效果是这首诗的主要特征。在每一个知觉后面,我们都能发现某种冥想活动;而在每一个冥想之中,知觉也必定已经在场。不过,在《青城诗章》中,我们仍然可以说冥想是比知觉更根本性的、更深层的力量,因为冥想乃是包含着更加混沌、黑暗和模糊的经验之深海,而知觉不过是被阳光所照亮的那一层浅海。

冥想的首要作用,是“穿透”或者不如说是“参与”到事物之中,以某种方式经验到事物的内部。单靠知觉我们永远也不可能进入事物的内部。在《进山》中,麻鹬的“胸骨”被体内“隐秘的热力”所弯曲,这既是一种知觉,也是一种冥想,而且主要是冥想。对事物内部的力的感知,已经不只是感知。或者说,进入到事物之中的感知,是被冥想所推动的。


我们不能把《青城诗章》中大量出现的对事物内部与身体内部的书写仅仅理解为一种想像性的修辞。事实上,哑石诗歌中经常会出现的“骨骼”、“骨髓”、“热力”、“婴孩”、“核”、“气流”之类的词语,与他曾经习武练内家拳(大成拳)的经历是分不开的。这些身体性的、内在空间性的语词,既与里尔克的“物诗”对事物的理解方式有关,也与强调身体骨骼和内劲的拳法经验有关(它与修真中的“内视”经验也是相通的)。我们不可忘记,《青城诗章》是一个练过内家拳法的人写出的诗。因此,《青城诗章》的主要修辞方式,并不是建立在视觉形象的相似性之上的,而是以冥想的内在性、元素性和异质性为出发点的修辞学系统。这是一种进入事物内部观察其骨骼与气脉运行的观照方式。所以,我们会读到《满月之夜》中的如下段落:


有人说:“满月会引发一种野蛮的雪……”

我想  这是个简朴的真理:在今夜

在凛冽的沉寂压弯我石屋的时候。

而树枝阴影由窗口潜入  清脆地

使我珍爱的橡木书桌一点点炸裂

(从光滑暗红的肘边到粗糙的远端)

曾经  我晾晒它  于盈盈满月下

希望它能孕育深沉的、细浪翻卷的

血液  一如我被长天唤醒的肉体

游荡于空谷  听山色暗中沛然流泄


如果说《青城诗章》的最后一首诗《象征》显示的是知觉的生成运动,那么,倒数第二首诗《守护神》就是冥想的生成。这里,从形象出发,诗的目光越来越内在化,所有的变形都是冥想中的变形。在冥想中,“月亮”生成为“橙子”,月光成为橙子的汁液(第一次变形);然后,“月光”变成草根中的“电流”,人变形为“幼兽”且“骨节叭叭直响”(第二次变形,内在化,像在修习内功);随后,月亮变成“我”的守护神,变成一团火光,而我则死去变形为“众神品尝的甜橙”,继而变形为“尘土深处的微型月亮”(第三次变形,上升到命运与死亡的视野);最后,“我”的手指变形为“春草”,这是块茎式的重生。在这四次变形中,天空中的月亮、人类的食物甜橙、献给众神的祭品、冥界的死者和重生的春草之间,形成了既可以解释为“同构”又可以解释为“异质生成”的关系。人在劳作、孤单与死亡之间的命运,由此就被月亮所规定。


哑石在很多年前就讨论过“语言的良知”,而在最近写下的《诗论1》中,他又谈起“语言良知的清澈与晦涩”。在我的理解中,“语言的良知”就是语言自身的潜能。这种潜能并不只是道德或伦理方面的潜能,最重要的是在揭示事物、发明新感性方面的潜能。按照罗伯特·沃伦的说法,“一首诗读罢,如果你不是直到脚趾都有感受的话,那不是一首好诗”(沃伦《诗歌就是生活》)。而要使得一首诗产生“神经突触颤栗生电反应”(哑石《诗论96》)的效果,当然需要条件:诗必须“只写那些你熟悉的”,但又必须写得让我们感到无比的陌生。这除了动用“极速回旋但又湛寂的想像”之外,还必须忠实于我们自身的生命经验,特别是其中的知觉和冥想经验。知觉负责清晰地呈现事物和事物之间的关联,即使这一“呈现”其实是被创造出来的;而冥想则负责进入事物,去倾听其心跳。冥想不是想像,它的到来往往是被动的、不可预期的。被冥想所推动的知觉,则是事物在我们的生命深处激荡起的波纹和回声。在这一意义上,《青城诗章》作为对现代汉语在知觉和冥想方面之潜能的盛大展现,就其有可能唤醒我们血液中的“隐秘热力”和“火光”来说,值得我们一再细读和品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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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本名王凌云,1979年生于江西湖口。现为云南大学哲学系副教授。已出版哲学著作《来自共属的经验》(2017),诗学著作《论诗教》(2010)和《词的伦理》(2007),译著有汉娜•阿伦特《黑暗时代的人们》(2006)等,并曾在《世界哲学》《新诗评论》《作家》《大家》《天涯》《新诗品》等期刊发表哲学、诗学论文和诗歌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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