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是生命的一部分|张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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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者点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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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月留痕
文|张实
《黄瑞云散文选》,526页,约53万余字,捧在手上,沉甸甸的,弥足珍贵和欣喜。陆续阅读那些熟悉的篇章和载入的新作,渐渐感受到它内在蕴藏的一种难以言表的沉重。
瑞云先生在全国范围内获得广泛的赞誉,始于1978年6月号《人民文学》开始刊发它的寓言。由此一发而不可收拾,振聋发聩,成为思想解放大潮中一只启蒙的号角。其实,瑞云先生这六十多年来岁月所销磨,大半辈子心血所倾注,主要还是对于中华传统文化的研究。寓言、诗词、散文创作,相对于先生从事的学术研究,只是“馀事”。但是,这部散文选,我又分明感受到它是先生生命的一部份。
一
检阅先生上世纪八十年代以来刊行的学术著作和古籍整理,主要是分属“英华系列”和“本原系列”。
前者系对各种文体分别研究,已经出版的有《诗苑英华》《词苑英华》《历代抒情小赋选》《明诗选注》《唐宋词名作选》《金元诗三百首》《宋词三百首》以及《历代辞赋总汇》等,已有初稿尚待修订的有《赋苑英华》、《文苑英华》等。以赋体为例,《历代抒情小赋选》,《历代辞赋总汇》与《赋苑英华》,三者容量不同,读者对象不同,学术功能不同,而又紧密联系,相辅相成。《小赋选》可以说是《赋苑英华》的先声和雏型;《总汇》则为《赋苑英华》的选编奠定了深厚而坚实的基础。它们共同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辞赋研究系统工程。如此,“英华系列”在横向上将涵盖中华古典文学之辞赋、散文、诗、词四大文体,在纵向上则力图囊括这些文体由古至今的全部精华。
后者已经出版的有《老子本原》及其修订版、《庄子本原》、《论语本原》,并正在撰写《孟子本原》。一本本都是中华民族文化遗产中最重要的元典,涉及中华传统文化的核心和源头。如《论语本原》针对前代注释“大多重视文字训诂,忽视书中前后有关章次的联系,忽视语言的特定环境,忽视文章内在的深层含义,以致有些内容不无误解”,从而将全书五十七章分别组合为二十七章,提出了一些新的解释,作的是追本溯源的工作,力尽可能地还原元典的本相。
先师武汉大学胡芝湘先生《赠黄生瑞云》有云:“今古五千载,殚精穷搜求。述作遍四部,义理足千秋。”治学严谨的胡先生,对他的这位入室弟子研究传统文化所作的努力和贡献,给予了很高的、分量很重的评价。诚如胡先生所言,瑞云学长研究的历史跨度贯穿古今,广度遍及经、史、子、集。
他作的这些工作是基础性工作,建设性的工程,承前启后,继往开来,润泽学林,惠及子孙。既要有为学术献身的精神,又要有博大精深的学养。或在全面继承的基础上着重吸取精华,普及推广;或于追本溯原之中,寓以正本清原,清除遗留在经典上的历史尘埃。从宏观来看,自1840年鸦片战争以来,中华民族处于大转型时期,社会思潮风雷激荡,对于传统文化始终存在着全盘否定和全盘肯定两种极端的倾向。瑞云先生屡受冲击,而在其学术实践中有所坚守,有所不为,留下了一道难能可贵的闪光的轨迹。
他的著述,每每都是数十年辛勤耕耘的结晶,厚积而薄发。《论语本原》在成书前,已有总名为《论语管窥》的短文一百几十篇,见诸于各种杂志。他的研究,又是在经费极度困窘、条件极为艰苦中坚持前行的,在上海搜检辞赋古籍期间,师生三人共食一碗白菜,读之令人心酸。
我们研读他的散文,必须联系他的人生经历、联系他的全部学术活动,不仅在于这些学术活动为他的散文写作提供了题材和资料,也不仅在于他的散文记录了一些重要的学术历程,窃以为更重要的是,他的全部生涯中,蕴藏着一个向传统文化中积极吸取营养,陶冶情操,净化心灵的过程,锤炼、打造他的人生观、价值观、学术观、审美观的过程,也包括一个曾经从中吸取智慧和力量以抗衡外来压力的过程。时至今日,先生年届米寿,白发萧萧,传统文化研究对于他来说,早已不是一种求生的职业,更从来不是换取功名利禄的工具,而实质是他内在的一种生命需要,是他生命的支撑。在现实生活中,他是为研究文化学术而存在,文化学术已经溶于他的血肉,物我两忘。
二
在中华民族历史文化的长河中,我们楚地的先贤屈原,是中国文学史上最早出现的伟大诗人,以他不朽的人格和诗篇为后世的士大夫矗立了一个标杆。“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一面是对底层劳动人民发自内心的同情和关切,用笔墨描绘他们的疾苦,为之鼓与呼;一面是为了变革昏暗腐败的现实,表达了坚持不懈地追寻真理、追寻光明的信念。“屈平词赋悬日月”。中国历代的伟大诗人和作家,在受到屈原熏陶、激励的同时,继续沿着屈原所开辟的道路前行并不断拓展,形成的了中国古代文学现实主义的优良传统。是不是站在在人民大众的立场,是不是直面社会现实,便是这个传统的两个重要的试金石。
1986年出版的《历代抒情小赋选》,瑞云先生在《前言》中说:“选者力求按‘丽以则’的标准取录,使入选作品艺术高迈,内容健康。”他认为:“汉代大赋基本上是统治阶级的文学,庙堂文学。它为统治者所提倡,由秉承统治者旨意的作家来创作”,这本选集完全不选。而汉代小赋“从各个侧面对当时的社会进行了有力的抨击和批判”,是“汉赋的精髓,也是文学史上赋作的精英。”如此泾渭分明,不仅是具体阐明了此书选录的标准,实际也彰显了他的学术研究和文学创作的基本取向。
瑞云先生的散文,有记事,有抒情,有议论,似以记事为主,有的长篇则寓抒情、议论于记事之中。既不是“为赋新词强说愁”,也少有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大多是亲身经历、所受、所遇,所爱、所恨,或是骨梗在喉,不得不吐;或是魂牵梦绕,刻骨铭心;更有的是生离死别,血泪斑斑。先生出生在上世纪三十年代初,其记事的重点似在五十年代中期至九十年代,此诚为政局动荡、民生艰难的多事之秋。先生出身于贫苦农家而长期在高等院校工作,书中记事大抵有两条主线:
一是以《杜鹃花依旧开放》《通红通红的辣椒》为代表,包括第一辑中《槔子树》《又复青山识鸟音》,以及一些作者记录被下放农村劳动的篇章,通过他的妻子的一生,通过他们夫妇同在死亡线上挣扎所经历的灾难,为特定年代里的农村景象和农民生活留下了真实的图景。虚弱的六妹子对父亲唯一的一丝笑意;夫妻分别时一块枇杷花做的饼掰成两半;寒冬冷雨的半夜,一身泥水的妻子给牢房里被无辜押送回乡的丈夫送饭。这些细节,这些场景,都是亲历者饱蘸着血泪,痛定思痛之际的如实描绘,读来如泣如诉。
另一条记事的主线主要集中在书中的第二辑,约占全书近三分之一的篇幅,系悼念、缅怀平生师友。这一篇篇饱含深情、各具特色的怀人之作,不啻是一幅幅时代风涛中形形色色知识分子的命运写照。其中既有德高望重、全国著名的学者,又有湖南农村中默默耕耘的中小学教师;既有曾经为之口传心授的师长,又有与之志趣相投、相交莫逆的学人。“文章元自涵万有,身世何妨历百摧。”
在尊崇这些老先生们的业绩、学术成就的同时,作者更为感叹的是他们坎坷的遭遇。他们几乎都是那一场“阳谋”的直接或间接的蒙难者。作者与这些师友或心有灵犀,或肝胆相照,以感同身受的真情,通过各自有个性特征的生活细节,展示了荒谬的罪名、惨痛的经历铭刻在受难者心灵深处的创伤,揭开了那些年代历史真相的一角,留下了一幅知识分子蒙难史的长卷。能像程千帆先生那样经历了二十年无休止的雨雪冰霜后,晚年仍然是苍龙行雨、老树着花,再创辉煌的毕竟是少数。以“两种水浒,两个宋江”蜚声全国的张国光先生,在学术上无所畏惧、无比顽强,晚年竟然断绝与人交往,陷于无边的莫名恐惧;早逝者如语言学家高庆赐先生,晚年孤居斗室,临睡前往往将门钥匙交给邻居,唯恐一瞑不起;临终前犹自念念不忘请有关部门退还他立下不再要求解决住房的保证书,——他永远不需要解决住房了。
武汉大学中文系871班是一个特殊的群体,应当在武大校史和有关史籍中占有一席之地。《荐一瓣祝愿和谐的心香》,当是这个班的班长,为这个班集体蒙难而秉笔直书的班史。《只要是春天年年来到这个世界》可以看作是作者与同学王朝银的友谊史。“梦断潇湘风雨夜,魂归京国肃霜天。”四十年莫逆之交的终结,缘于此前一次重大的历史事件改变了王的命运并终结了他的生命。
对于知识分子,精神的伤痛比生理的病痛、肉体的折磨更难平复。我们师长那一代学者,对于传统文化的修为,是后来者难以企及的;由于时代不同,历史条件不同,在人文领域里,我们今天的教育,恐怕很难再培育出具有那样造诣的学者。个人修为,另作别论。这不仅是某一代知识分子的悲剧,而且是我们民族文化的悲剧,中华民族的悲剧。
三
瑞云先生在少年时接受了清夫子的教诲:文章要平平实实地写,不要故作高深,更不要故意标新立异。这些教导瑞云先生终生不忘:“‘文章要平平实实地写’,成了我一生写作的箴铭。”
平实,也是不要蓄意张扬,而是朴实、沉静;又是不要虚诞、浮夸,而是纯真、虔诚、执着;还不要花里胡哨,堆砌词藻,而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琢”。它不仅是一种文风,也是一种文学品格和境界。
瑞云先生散文的艺术风格和他的散文内容是融合一致的,相得益彰。文如其人,这种文风也是他文学取向和个人品格的自然流露。
先师黄耀先先生和蔼慈祥如老祖父,学生都乐于和他亲近。《怀念黄耀先先生》第五节,写到耀老见面就问他:“我听到一个肯定不正确的消息,说你当了你们学院的副院长?”此一问即大有讲究,写出了耀老平时对学生的深切了解和对此事的明确态度。作者解释了经过,先生不再说了,岔开话题,“不知怎么扯到了王引之。先生带着惯常的微笑,一点不着痕迹,只是说王引之的故事”,大致是王著作等身却不会作官,弄得一塌糊涂、倾家荡产。
当时作者“内心受到极大的震动。之后我轻轻地说:‘老师的厚意,我懂。’他似乎根本没有听我的话,依然像仅仅是漫无边际的闲谈。”作者只是如实地记录了耀老与作者的“闲谈”,而耀老对作者的深切了解与真情关爱,劝阻的执着与诱导的委婉,外圆而内方的处世风格与博雅、温柔敦厚的风范,尽都在无言之中,让读者去体味。读至此处,如见耀老音容笑貌,不禁泫然。
我们学习中国文学史,老师是要讲司马迁和《史记》的,史传文学是散文的一大分支。用散文反映现实生活,比起小说来,他的优势是非虚构的;比起报告文学来,他不是第三者的采访和客观叙述,而是当事人或亲历者的真切感受,更为可信,也更为动人。这也是我学习、阅读《黄瑞云散文选》的又一点收获。
2018.9.29
(本文原载《黄石日报》2018年11月7日第5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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