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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一个屁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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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方:一个屁的故事


 

文化大革命中,受罪的是大人,我们这些做小孩的却没有那么深厚的苦难感。对于家里发生的所有事,现在想来,只有小孩,因为无知,才有一种拿得起放得下的大气。父母在家时的压抑,几乎每天也都随着他们一清早的出门上班一散而去。白天的时光对于孩子们来说,差不多就是天堂了。

那时我住在宿舍的五栋楼上。以往这小楼只住四家人。文革后,变成了八家。小楼有着一个宽大的半敞开式的走廊,在那里我们可以跳绳、踢毽子、跳房子,甚至还可以溜冰和骑自行车。这走廊是我们玩耍的最好场地。我们楼上以中学男生为主,他们白天都出去闹革命,要到晚上才回来聚在走廊上述说革命的故事。为此一到白天我们楼上了无生气。当时尚是小学生的我只好每天都溜到隔壁的四栋楼上玩耍。

 

四栋楼上住着贺、黄、向、沈四户人家。四栋与其它楼不同的是,他们都是双职工家庭。早上天一亮,大人们便都出门了,剩下的全是小孩。所有的事情,都由小孩自己当家做主。正因为如此,四栋便有着比其它楼更多的自由和精彩。贺家有三女二男,女大男小,所以是贺家的天下基本上是女孩的。贺家的三个女孩都是中学生,个个能歌善舞。我们每天都要在贺家唱歌。直到今天我还能唱出许多老歌以及几乎所有的语录歌曲,那都是在贺家练出来的。为此,贺家理所当然地被我们称作了“练歌房”;黄家没有女孩,只有三个男孩子。两个大男孩上了大学和高中,很少在家,便只剩下一个叫小东的老三在家。黄家是上海人,一家人都温文尔雅,家里的书也特别多。唱完歌后,我们就会去黄家翻书看,所以黄家被称作了“书房”。向家是湖南人,一子二女,儿子是老大,也是中学生,他很少在家。向家的妈妈虽然没有工作,但她是造反派组织的一个领导,每天都在外面革命,为此,家里留守的也只有两个女儿。与贺家的一样,向家的两个女儿也都能歌善舞。尤其向家大女儿小平特别会炒菜,她把所有的菜里都放上辣椒,极其地开胃。我家虽然距此只一步之遥,我妈喊一声“吃饭”我立马可听见,但我还是经常赖在这里蹭向家的饭吃。不光是我,楼上其他人也都过来蹭,所以向家被称作了“饭堂”。最后一个沈家,沈家父亲是单位年轻的技术员,所以他家搬来得最晚。沈家有一男一女两个孩子,一个叫丹丹,一个叫眉眉,聪明可爱,年龄比我们都要小。沈家是上海人,与贺、黄、向三家门户敞开政策不同的是,沈家绝不允许外人进入家门。这当然是大人的指示,但这指示让沈家孩子十分难做。他们又想跟大家一起玩,可是一起玩就得出入于其他家庭,而他家又不能让别人进去。所以他们只好稍稍玩玩,又急忙退守回去。无形中,沈家便与我们这一群人多少有些隔膜。

 


这正是处在充满政治气息的文革期间,就是小孩子们的玩耍也不那么单纯。有中学生的地方就有革命的因子。所以,在贺家二女儿毛毛的领导下,我们成立了学习小组。我们在走廊的墙壁上开办了一个学习园地,时常地将我们的学习体会贴在园地中。学习完了之后,方才练歌。毛毛是一个极有魄力的人,非常具有决断能力。她的姐姐和妹妹,一个极会唱歌,一个极会跳舞,而她却是又会唱又会跳。最让我们折服的是,毛毛伶牙俐齿,胆量极大,那时候,我总觉得跟着毛毛玩最有无畏无惧感觉。有一回毛毛操作我们楼房的小孩与平房的小孩进行一场追逐的游戏“打电”比赛。战书是我们下的,结果我们输得一塌糊涂。我的心情沮丧得不得了,但毛毛却仍然是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样子。面对具如此英雄气概的人物,不服是不行的。


在毛毛领导下的学习小组几乎每天都要学习一下,但学了些什么以及学习园地办过几期,我都不记得了。如果没有“一个屁”的事件发生,我或许连这个学习小组都会彻底忘掉。可是这个屁的事件太有意思,它便成了我记忆链中明亮的一扣,这份明亮将它四周的故事和人也都映照了出来。

 

有一天,照例开始学习。好像是读了一份报纸,然后大家谈感想。在谈感想时,毛毛的弟弟贝贝打了一个屁。贝贝旁边坐着丹丹。丹丹立即一捂鼻子,大声说好臭呀!立即有一个人指责丹丹:一个屁有什么了不起,这么娇气?丹丹当然不会服气,丹丹说,本来就是臭嘛。贝贝说,学习时间就不能怕臭。丹丹说,那你上学路过大茅屎坑还捂着鼻子绕路走哩。然后又有人说,丹丹这么怕臭,就是资产阶级思想作怪。一群人开始围绕着这个屁吵了起来。毛毛控制不住局面,便说,好,今天的学习内容就是讨论这个屁!

 

讨论真的是激烈而认真。思想的冲撞由一个臭屁上升到个人的骄娇二气作风,上升到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在思想上的根本不同,上升到对劳动人民的感情是爱还是恨,上升到我们新一代人如果连臭都怕,将来怎么保证红色江山永不变色。然后又由丹丹怕臭而联系到他一贯的表现,丹丹小气,自己家里的书从来都不拿出来给别人看,丹丹只想吃人家的东西,而自己有再多的吃的,也不贡献出来,丹丹只专不红,经常在家写作业而不学毛著,如此如此。层层分析,步步深入,几乎直逼丹丹的灵魂。丹丹一直负隅顽抗,虽然是单枪匹马,却也一直涨红着脸与大家争论。但到了后来,丹丹的形象在众人的描述中,已经变得十分不堪,连他自己也被这形象吓着,以致放弃学习,逃了回去。

 

历来的学习都没有这场关于屁的讨论激烈过和有趣过,所有的学习小组成员都有一种大快人心的感觉。毛毛当即吩咐我们回家写稿,这一次的学习园地全部都贴有关屁的讨论。大约是兴奋缘故,又或是有了一个非常具体的目标,当天下午稿子就交齐了。新一期的“学习心得”立马就贴上了墙。大家的积极性从来都没有如此高涨过。丹丹也写了,但他写的却是一份检讨。

 

这是文革中我过得特别快乐的一天。晚上在家吃饭时,喋喋不休地跟家里人讲述这个屁的故事。我父亲奇怪地说,革命就让你们变成了一个屁?听这话时,我有些目瞪口呆,没搞懂父亲为什么这么说。

 

第二天一早我就去四栋,却发现整个学习园地都被撕毁,墙上只剩下一些零碎的没有洗下来的纸片。据说,晚上回来的大人们,都看了这个“学习园地”,他们个个都很生气。尤其是丹丹的爸爸,用震怒形容也不为过。几家大人一商量,当晚便让所有的孩子撕掉园地,清洗墙面。

 

面对这样的一个结果,我们这些胜利者都十分沮丧。毛毛说,没办法,小孩斗不过大人。小孩要靠大人养,不听他们的话就没有饭吃。经济基础决定一切。这真是一番大实话。这一天的四栋颇有点风雨萧条的味道,大家都打不起精神。练歌房、书房和饭堂几乎也都在这一天全部停业。也就是从这天起,丹丹和眉眉开始每天跟着他们的父亲一起上下班。沈家明言规定:从此不准他们和我们来往。而学习小组也在毛毛的爸妈臭骂中宣告解散。

 

现在回想起来,这是何等荒唐又何等有趣的事。其实一个屁臭与不臭,本来也不必一争。只是因为大家一向对丹丹不满,刚好有一个机会,便趁机发泄。由初始的好玩心理而辩论,而认真,而赌气,而较真,而一决胜负,而你死我活。这种心态正跟诸多大人造反差不多。造反的目的原本只是出口气,并非真的就是为了什么路线斗争正确与否。造到后面,如同赌气,认了真,便跟真的一样了。大人的事残酷无比,但细想想,心态也就跟小孩子的差不多少。

 

以后我就很少看到丹丹。我上大学后,听说他也考上了大学,学的是石油。其他玩伴却大多都没能继续读书。远远地传来消息,他们或退了休,或下了岗。有一天毛毛给我打来电话,热情爽朗一如当年。她说她现在每天都在社区里跳舞唱歌,像以前一样。

 

听着毛毛银铃一样的笑声,那个屁的往事浮出心头。我想起了丹丹,不知道这个屁对他的一生产生过什么样的影响。


(选自《闲聊:方方散文》)


 


方方本名汪芳。1955年生于江苏南京,祖籍江西彭泽。1978年考入武汉大学中文系,在校期间始发小说。毕业后分配至湖北电视台。1989年调入湖北作家协会。现为湖北作家协会专业作家。已出版小说、散文集五十多部。多部小说被译为英、法、日、意、葡、韩等文字在国外出版。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乌泥湖年谱》《武昌城》《水在时间之下》《是无等等》,随笔集《到庐山看老别墅》《汉口的沧桑往事》,中篇小说《风景》《桃花灿烂》《有爱无爱都铭心刻骨》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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