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在横岗山上(二)
心香一瓣
回乡散记(二)
文|横岗山人
2020/5/5 周二 阴
今日早上起来,山间空气异常清澈,横岗山上草木、寺塔历历可见。
我出门去下港散步,顺便摘些三月泡儿回来。这种山间野果是我们儿时的至味,其色鲜艳欲滴,其味酸甜爽颊。我在下港摘了小半袋,折返回家吃饭。
早饭后开始和父亲搬门口塘岸边的石头。这些石头大部分是我少年时代旧家围墙上的石条,拆除后一直放在这里,母亲说这些石头搬来搬去好多次都折腾成豆腐了。我很多年不做体力活,刚开始搬这“豆腐”还挺轻松,距离也近,后来就颇觉困难。而且青石比砂石重,真够吃力的。但我必须努力完成,因为总不能让父亲来做的,他只能搬动小块的,主要工作是教我如何把这些石头在门口空地外侧砌好。我开玩笑说这最好要让大伯父来指导,因为他砌石岸远近闻名。
横岗山上我的家
说曹操曹操到。大伯父没多久便慢悠悠出现在上面小路上,我大声喊了几回,他都没应声,坐着清理蒿子的母亲说大伯父听不见,要走近喊。我便跑去喊大伯父过来,走到面前他才看清是我。他戴着草帽,扛一把小锄准备去藕塘外菜地除草。
父亲也过来和他打招呼,大伯父便来家门口坐,父亲从家里拿出花生,又喊来三伯父,看这架势像是要开兄弟茶话会。我也就便坐下歇息,听他们闲聊,给他们兄弟仨拍照。我休息一会儿后继续搬,顺便问大伯父如何安放石头。村里另一位堂叔光助爷后来也过来了,于是四个人坐那里聊。我很喜欢听父辈们这些闲坐聊天,觉得特别有意思,都是慢悠悠地说话,东一句西一句的,有时说起往事,有时耳背没听清则你说东他扯西,让人发噱。
侄儿狗钵
石头搬到十点多,太阳有点晒,人困马乏,父亲让我歇下来,下午或明日再搬。上午我约略搬了三分之二,剩下有13块,几个大石头躺在太阳下,令人发怵。太阳升得老高,天愈发热起来,大伯父他们各自散了,大伯父笑着说咵天咵得草也锄了个空。他回去时连锄头都忘了拿。
旧家门前原有棵大椿树,后来砍掉了,实在可惜。庄子说“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它是可以很长寿且能长很高大的。石墙外临近池塘还有一棵大柳树,也不知是何时砍了,母亲年轻时还在这里照过相,相片我一直保存着,母亲自己也还记得。村子靠水井一侧的山上先前茂林修竹,太阳从东山升起,那些竹子很可以遮挡一会儿,所以早些年我家门口一般要在日上三竿才会有太阳的。现在山上劈山修路,林木竹丛破坏殆尽,太阳出来就明晃晃地照到门口,夏日全无遮阴之处。母亲说起此事,语含遗憾,更多的是一份念旧的心。
伯兵爷
时近中午,母亲正准备做饭,光助爷、满英娘夫妻俩来接我们去他家吃饭,盛情难却,恭敬不如从命。光助爷的旧家还在,不过现在只做了厨房和杂物间。旧家一侧,还有建在石坡上的土砖房,石坡上凿了浅浅的台阶,这里是我们童年时常来玩的地方,因为当时觉得特别,还很羡慕。待客的午饭相当丰盛,像过年一样,我很吃了一些咸鱼。上午劳累,连“王老吉”都觉得格外甜沁。
吃饭时,我们说起品章爷去世的事(光助爷的新居就在品章爷旧宅基地上)。母亲竟然记得具体的日子,还说起那天她和品章爷都在秧田里打药,然后品章爷回来时和她说话的情形。品章爷那次农药太浓,又时值酷热,回来后吃了热粥,再去洗澡,一下子中毒,人很快就不行了。品章爷去世后葬在村后池塘一侧高高的山上,山路陡峭,抬棺的人为了借力,把沿途的小松树都拔了个精光才好不容易上去,棺木一路还在滴血,那个情景我也依稀记得。
我吃完饭,在光助爷旧家旁边转了一下。我们村子中间有一条路正好把村子分成路外、路里,早年村子人多,路外、路里还曾分属两个生产队,路里还有一条窄巷,总让儿时的我觉得逼仄幽深。今天在这周边转,那些记忆都在。我记得每一栋房子先前的主人,记得舒和平家原来是村里旧祠堂的地方,他家做起来后有好些年没做大门,一直敞着。
三月泡儿
父亲和我回家后,母亲还在和满英娘聊天。我坐在门内的小椅子上,头靠着墙,竟然睡着了。母亲回来不久,冬娥姐满头大汗背着一大袋水竹笋从塘岸走过来,到我们屋内卸下来。她很大度地给母亲一捆,母亲一再推辞,因为她知道在山间抽笋的辛劳,两人推让了几回,母亲还是收下了。母亲给冬娥姐端来了水喝,然后两人就在那里边剥笋边聊天,父亲午睡醒来也加入了,邻居仙桃娘也过来了。我坐在旁边玩手机,听他们热烈地聊天。这么热的天,真佩服冬娥姐去抽笋,而且她去的地方是下舒湾河港对面的山林,那里的路尤其难走。我问冬娥姐有没有六十岁,她说自己六十四了,竟然只比我母亲小四岁,论年龄是同龄人,但因为她嫁给了与我同辈的金汉哥,所以她喊我母亲“保珍娘”。聚族而居的村落都是按行辈称呼,这种情况很是常见,我们老家有句话,“摇窠的叔,白头毛的孙”,说的就是这。
他们聊起往事,有件事让母亲忆起小时候看戏的情形。那是大概在1965年或1966年,母亲十三四岁,带着当时都是小孩子的姨妈、舅舅,还有一个1963年出生、1966年即去世的小舅,一起去看戏。戏台上一个人提一把大刀哇啦哇啦冲出来,把台下他们吓得够呛,四个小孩一下子作鸟兽散,可苦了患小儿麻痹症的舅舅,母亲引用一位看客的话:“你看蔡中友屋里的娃儿,像个雀儿一样跑。”母亲说得绘声绘色,我们听了都大笑起来。
四个人边说边聊,嘴上不空手上没闲,个把小时一大袋竹笋就差不多剥光了,后面还剩了一些,冬娥姐又推给了母亲,实在让我们受之有愧。竹笋剥完,四下散了,我问及冬娥姐的事,父母和我都为她家去年的事伤怀。母亲又说起冬娥姐的身世,让我大吃一惊。冬娥姐和我母亲一样从未进过学堂门,她本是武穴人,当年跟着父母逃荒讨饭到了方铺的油墩村,看到那里人家有野菜吃,父母便把她送给油墩一户人家做女儿。长大后,由人作媒到舒垸毛女娘家,每次来毛女娘家,善良热情的毛女娘都做红薯饭让她吃个饱,她跟金汉哥说跟着他要不要,憨憨的金汉哥说“我要去当兵哪”。当然,她最后还是嫁给了金汉哥,日子过得清贫安稳。我实在没想到这个在我印象中年轻时那么好看、成天笑哈哈的人,前小半生竟这么悲辛。
兄弟仨:大伯90岁,三伯77岁,父亲74岁。
傍晚时分,趁天凉,我和父亲把剩下的石头搬完了,这一天把我累得够呛。晚饭前我用塑料桶装着水洗澡,不禁想起在刘河读高三时用桶洗澡的情形。晚饭后来屋前空地聊天的人多了,三伯父、父母、伯兵爷、狗钵都在。大家聊起下午舒洪文卖牛的事,卖了7000元,我没想到一条一岁多的公牛可以这么昂贵。伯兵爷和狗钵都说公牛贵,母牛便宜些,黄牯种牛更贵,一头要卖到一万七千元。
我心想,故乡的人大可不必种田啊,山区放牛也容易,天高地阔,任牛驰骋,为啥养牛的人不多呢?狗钵说他自九岁开始放牛,放二十七年了。伯兵爷说放牛还是很麻烦的,风雨无阻,每天奔波很累,看来远非我想的风花雪月、短笛横吹的优雅闲逸。伯兵爷说,“又想屙屎,又想抽茅草秧儿”,那可不行,这话实在精妙。他后来说起放牛的风险,“打伞要顾到柄”,不能“哪里黑,哪里歇”,一下子让我刮目相看了。乡村民俗,鄙谚俚语中往往富含哲思,且其语言质朴形象,比庙堂话语更多了谐趣戏谑,但这谐谑也正是它的风采。“礼失而求诸野”,实在是至理。
我们都说起就在二十年不到的光阴里,山上先前还到处是黄蒿、米茄儿这样的野菜,放牛时到处是秤砣儿、绿栋儿、饭粑子儿、八月哈这样的野果,山间不时还有麂子、兔、狗獾和野猪,在村子里有时都能听到麂子那特别的叫声。而现在一只麂子要卖到2000元,怪不得早绝迹了,只偶尔有猪獾、蛇和野猪。池塘、小溪里青蛙、水狗也没了。河里的水基本干了,水里没有鱼;田里没有水,也没有乌龟、团鱼,连蚂蝗都少有,只间或有黄鳝。这一度让我疑惑,觉得现在乡村人少,山间草木畅茂,密林深处,人迹罕至,怎会如此呢?他们说恰恰是因为山高林密遮挡了阳光雨露,又密不透风,所以野菜野果才绝迹的;而动物的减少,与人为捕猎关系最大,田间生灵的灭绝则主要是农药使用和缺水导致。
乡村生态正越来越失去它的活力,失去它作为动植物乐园的功能和样貌,这实在是让人怅惘的。费孝通先生在《乡土中国》中说,在变化很少的社会里,文化是稳定的,很少新的问题,生活是一套传统的办法。如果我们能想象一个完全由传统所规定下的社会生活,这社会可以说是没有政治的,有的只是教化。也是这种社会,人的行为有着传统的礼管束着。而实际上,我们聊天时说到的这二十年不到的光阴里的变化,很大程度上正是传统教化约束的溃败时期,即使在我故乡这么僻远的地方,其影响所及,也是非常大的。
我提及门口池塘日久淤塞,面积已萎缩成水坑了,而且里面已被蒿芭占据,要不了多久可能会被淤平。我说要么清淤恢复成池塘,或者干脆做成公共平地,或做房子。狗钵说池塘即便填平了也不能做房子,于主家不利,又一连举了几个例子,都是在池塘上做房子而导致生病和灾难的,这颇让我觉得新奇。“耕当问奴,织当问婢”,狗钵久居乡间,又时常参与宗族序谱、亡人丧事,所以对这些故事颇多记历。他对舒氏宗谱脉络之熟悉,在舒垸估计不会有第二人。他对很多人的姻亲关联,谁是谁的七大姑八大姨,都历历可数。他告诉我,舒垸的第一代是明崇祯十年出生的,至今舒垸人共历十三代。他能很快算出我们的某个先人活了多少年,对清朝每个皇帝年号的时间比我这个教文史的人还熟悉。听他聊这些事,不仅让我想起苏轼的《书戴嵩画牛》来:
蜀中有杜处士,好书画,所宝以百数。有戴嵩《牛》一轴,尤所爱,锦囊玉轴,常以自随。一日曝书画,有一牧童见之,拊掌大笑,曰:“此画斗牛也。牛斗,力在角,尾搐入两股间。今乃掉尾而斗,谬矣。”处士笑而然之。古语云:“耕当问奴,织当问婢。”不可改也。
天公不作美,下起雨来,于是各自散去。我和父母说起伯兵爷的俏皮话,母亲顺便说起这个乐天派的身世。伯兵爷兄弟三人,都还没成年即父母双亡,老大伯先爷是在胡坪长大后回到舒垸的;老二伯章爷在舒祥长大,也是成家后回到舒垸;老幺伯兵爷在村里先由堂伯父养育,伯先爷回到舒垸后便跟着大哥长大成人,可惜一生未娶。他的身世,正如冬娥姐的身世一样。那个年代的人,命途多舛,如果不幸遇上父母亡故,简直是灭顶之灾,能活下来已是万幸。
夜间风雨大作,“卧阑夜听风吹雨”,我有些担心墙上会屋漏痕,所幸一夜无恙,只是身上被不知晓的虫子叮了数处,奇痒难忍。
横岗山人,男,生于1970年代,湖北蕲春人,湖北理工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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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态度,有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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