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承志 || 提念与念挂
【坊间事】上杨早庄||海玉清阿訇穿衣升任隆德穆家沟清真寺教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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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黄牛章》里有一个表达,最早听见张景臣伯伯(他舍我而去已过周年)念叨这个句子时,我曾有过一种异样的感觉。
后来我决心学会所有他会的章节,首先攻坚的就是这一句:
“你们念着我,我就念着你们”[2:152],阿文表达是:
ﻓﺎﺫﻛﺮﻭﻧﻰ ﺃﺫﻛﺮﻛﻢ
这一小段之后,便是大名鼎鼎的黄牛153-157,里面警句连连。阿訇曾对我说:“其实从‘啊人们’以后意思是完整的,不知为什么,他们老北京在前头非要加上这一小句。”
我听在耳中,记在心里。如今我悟出了张伯的心境。不,其实张伯也就是循 着老时候的规矩——唯有那个“老时候的规矩”耐人寻味,因为那些逝去的前人 清楚地看见了密布全经的这个“念”字!
是的——念我、念你。我呼唤你,你念挂我。提念、念诵、念挂、反复念、 重复念、念辞、念头、念珠——怎么能对它视而不见呢,它那么临近,那么亲切!
因为愈是平白就愈深奥,讲清这一小句不是易事。可以说的只是:有了它, 人与主被拉近了。也许,哪怕持再彻底的一神论,对造物主的拟人或人格化的联 想,依然会隐现于人的心理中。它并不解释,它只直截了当地说:你念诵我吧! 那么我也会念及你!
“dhikr Allāh”( 念诵主/赞主词,ﺫﻛﺮﷲ)的含义数之不尽。汉字随词根表示为动词或名词也变换着表达:念诵或念词。“即克尔”是混合名词动词的一个俗语通称,它既表示干的事又表示念的词。它甚至年深日久化作了苏菲派的代名词, 人们眼巴巴等着周四或周一晚上的聚会,想聚成一圈度过尽情念诵的惬意时光。 在东部中国对它的记忆早已湮没了,虽然舍起灵、刘介廉都生老于东部。
与沉默高扬那对依存互补的概念不同,“赞颂主、提念主”是一种基本宗教形式。它比比皆是散见全经。略作举例:
比如《黄牛》第 114 节:ﻳﺫﻛﺭﻓﻳﻬﺎ ﺍﺳﻣﻪ “念诵他的尊名(在寺里)”——“他”即安拉。《崇高》第 15 节: ذكر اسم ربه“念他的主之名”。在第三章《仪姆兰的家属》里,阿文 ﺍ ﺫﻛﺮﺭﺑﻚ是“诵你的主”,当讲到先知扎凯里雅的故事时:“(你的迹象是三日不说话只做手势,)你当诵你的主”[3:41]。该留意的是这一句描述了一种富于身体动作和仪式感的场面——唯恐表达不够酣畅的苏菲们当然不会忽视这一句,摇头,踏脚,甚至旋转的舞蹈,他们把身体动作和诵主融为一体。
同章的另一处也一样,也让人感到被暗示了形式——ﺍﻟﺬﻳﻦ ﻳﺬﻛﺮﻭﻥ ﷲ “他们(站着、坐着、 躺着)记念真主” [3:191]。苏菲派喜欢把即克尔的地位尽量提高。他们指出许多经句都是念即克尔的根据。如《蜘蛛》: ﻭﻟﺬﻛﺮﷲ ﺃﻛﺒﺮ(“纪念安拉更伟大”)[29:45]。
“念诵”是动词,而“念辞”是名词。一个成了苏菲仪式上的行为,另一个成了仪式所用的内容。它有各种变形,在各式场合被使用。它们使人猜测古代,从留到今日的痕迹中能猜测:在遥远的古代,“唤主”是一项大功课。
站着、坐着、躺着——如今寺里常见老人占着专用的板凳骑在上面礼拜,享 受生命的最后特权。站、坐、躺,不仅是对老年病人的优待,更是念主仪礼的形 式。古代的苏菲派在此找到了巨大的理论依据,把赞主仪式发展得五光十色,直 至陶醉。
至于陶醉(ﻓﻨﺎء/fanāʻ),直到上世纪末人们还把它挂在嘴上。它的最深处指的是消失与幻灭,其实只描述了一种忘我状态。忘我是一种心理需要。有些人喜欢夸张,在场子上(准确地说是在圈子上)嚎啕和跌倒昏厥;但依我体验,每次我都看到了流泪,但从未见过歇斯底里。
人投入了。简捷的念辞随节奏响起。反复地呼唤,反复地回旋,反复地发泄, 它引诱着人心,人无法抵御。他们渐渐纵情,沉醉于简捷的念辞之上。念了又念, 精神不可思议地被满足了,直至淋漓酣畅,直至结束后恋恋地等着下次。
但是早该提及:仪式愈是迷人,首领就愈能趁机强化权力。凡权力必定导致腐化。教门门槛里的权力,腐蚀了念诵也玷污了念辞。是的,“dhikr Allāh”为苏菲派提供了强大的支撑,但放眼世界万分遗憾的是,苏菲派未能完成改造与进步的使命。泛滥的人身控制,甚至使一些派别成了政治上的反动势力。所以,嘴巴若要“主啊主啊”地大声呼喊,脑袋上先要戴上一顶民主的钢盔——若是老人家胆敢把“念”的对象偷换为他自己,凡是安拉的苏菲就该围成圈子,狠踢他的屁股。
所以说到底,对这一概念的理解,还是东部中国更深刻。舍起灵、刘介廉宁 肯湮灭,也没有开山设帐当教主。千年的中国古典派(Qadīm),千年来没有寻求另立门槛。为了向根须腐烂的血统论表示异议,他们放弃了盘山白(周四)晚间的仪式。念辞深藏心底——dhikr Allāh 只是私人的秘密。他们在孤独中冥思, 与依恋的养主互“念”,不理睬街坊的喧嚣。
不只老北京独有灵犀,东部中国处处高人——最近去安庆,在长江之滨的那 座名寺大殿上,我迎头看见一块大匾。辨认着,一字一字浮现出来,正是张伯伯喜爱的那个短语:
ﻓﺎﺫﻛﺮﻭﻧﻰ ﺃﺫﻛﺮﻛﻢ
(Fādhkurū-nī~adhkur-kum)
“你们念着我,我就念着你们”——我注视着它,一瞬间喉头哽咽。我不知该出声,还是该落泪。张伯,那时我不懂,你听着那“念”声迎送日子,如今我懂得了古典的高人一等,但我已不能和你交流。是的,它只是无限伟力的创造者与沧海一粟的性命之间、当然也是你我之间,相互的呼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