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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父爱如水

2017-11-02 天---方 储月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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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苑】张承志:《太爷的拐杖 》

【文苑】基层公务员||泾河石


父爱如水

作者: 天---方

对于父亲的情怀每个人各有不同,父亲在许多人心目中像山一样高大伟岸,给人依靠,给人指引。我的父亲却像一溪清流,无声地滋养着我成长,渗入我的血液中,融入我的精神里。



父亲性情温和讷言,父母都没上过学,不会教育孩子。自小记忆中,父亲没有打骂过我们兄弟,没有正面教育过我们学习和指导过我们人生,管教我们都是母亲的事,调皮惹事不听话时,母亲就擀面杖伺候。父亲也从未正面给我们讲述过祖辈的历史和自己的经历,可祖辈的历史和父亲的经历在与老战友的叙旧中,在与老家亲戚的回忆中,流入我的耳中,潜移默化渗入我的心田。

我们祖籍陕西,一百多年前的那场劫难中,随劫后余生的陕回大军逃往甘肃镇原董志塬,在董志塬“借土三年”,并十八大营为四大营,白彦虎、崔伟、马正和、禹德彦为元帅。左宗棠大军追剿而来时,又逃往金积堡(现宁夏吴忠)。回民军失败后,一部分陕回随白彦虎西去青海,其余各部陕回多数投降清军,被分批安插到甘肃平凉的南北二塬和化平三川(现宁夏泾源县)。这就是所谓的“左宫保安民”。

曾祖父兄弟二人,一个战斗中腿部负伤,不能远行,另一个就留下来照顾兄弟,没有随白彦虎西去。曾祖兄弟与部分陕西西安府回民被安置到平凉南塬大岔河沟,落居现在的峡门回族乡白坡村。父亲幼时的记忆中,曾祖炕头一直立着杆长矛,孩子们玩弄时,曾祖会阻止说:“娃,嫑动,卡菲尔杀来了咱还跑呢”。劫后余生几十年后,仍心有余悸,还随时准备着逃亡。

那是1948年,国军82军驻扎平凉,军长是马步芳之子马继援。当时马继援指挥马家军刚打了两场胜仗,报刊上被捧为“一代将星”,正踌躇满志地部署陇东战役,准备与共军一决胜负。遇82军征兵,国军征兵实行派兵制,家有三丁必征一丁。父亲老弟兄四人,父亲最小,三位伯父都已成家,必须去一人,只有父亲去了。家人把父亲送去82军军营,因是主动参军,又是回民,才16岁,被照顾安排到军直通讯营。军部指挥所扎在哪,父亲干的就是拉电话线、饮马的活。这一步踏入军营,就此改变了父亲一生的命运。

1949年,父亲随军到兰州。马继援指挥部署兰州战役,按计划与胡宗南、马鸿逵三方配合歼击彭德怀一野于兰州城下。可胡宗南、马鸿逵迟迟不见向兰州方向靠拢,早已各自做好逃窜准备。马继援决意独自与共军一战。兰州工事坚固,战役打得很常激烈。父亲作为通讯员,常奔走于指挥所与前线阵地间传达军令与战情,亲眼见沈家岭、狗娃山,机枪枪管都打红了,阵地前共军战士尸体像麦地的麦捆一样布满阵地,可共军还在冲。马家军官兵从未见过打仗如此不要命的,感叹:“八路军(那时还都叫八路军)真不怕死”!马继援踌躇满志,初生牛犊不怕虎,志在必胜。为将彭德怀军战败于兰州城下,马继援已传令驻新疆的马部骑五军赶赴兰州参战,先头部队已行至哈密。此时,马步芳出面干预,劝阻马继援:“尕娃,再嫑打。蒋介石大半个中国都丢了,打赢了又能做啥?我们撤!”经过权衡,马家军下达了撤军令(并非后来史书上看到的被击败)。撤退时,十万大军过黄河铁桥时,车马拥堵,秩序混乱,有人跳黄河凫渡过河。

全军撤至甘青边界岔口驿,马继援召集全军讲话:“弟兄们,我们败了。…. 现在愿意随军去青海的可以跟我们去青海,愿意回家的发给军饷路费各自回家”。非青海籍士兵当然都选择回家。父亲是普通士兵,领取了13块银元。这13块银元一路伴随着父亲,一直到新疆,后又转托平凉老家的伯父保存,至今仍保存在父亲身边,留作一生的纪念。

岔口驿解散后,父亲和两个平凉老乡只有一个心思----回家。他们一路向东,朝着兰州—平凉方向前行。路上遇着几辆国军抓差征用后放行回陕西的马车,搭上便车继续前行。父亲几个像解放了一样,自由了,抱着枪,身背一个子弹袋一个干粮袋,坐在大车上,漫无目标地朝天上放着枪,开心地消耗着没用了的子弹。路上遇到一伙国军中央军散兵,拦住马车要强行夺取,父亲几个不干,发生争执,拉上了枪栓。这伙中央军散兵也都不是怂人,也拉上枪栓,枪口指向父亲几个。他们人多势众,父亲几个见势不利,示弱放下了枪,他们抢走了马车和父亲们的枪。避免了一次生死血拼,否则或许没有今天。这是父亲第一次遇险。年青时的父亲也是有血性的。

行近河口,路上遇到哨卡,几个还没有手里端着的三八大盖高的八路军小兵拦下了他们,被收容集中到散兵收容站。这里有各路国军散兵,由中央军的,有马家军的,有国民党地方兵,都被收编为解放军。分编时一个解放军官喊道:“汉民的到这边,回民的到那边”。父亲几个回民担心当时的谣传,共军会杀回民,没敢报回民,谎称汉民,就被分到汉民一边。开饭时作难了,不敢吃。看到一些身穿马家军军服留胡子像是回民在那边吃饭,就凑过去悄悄问:“你们是回民吧?”那几个回答:“就是”。“说是回民不杀吗?”“没事,不会杀的,过这边来”。父亲们几个这才又汇报说是回民,要求到那边。之前那个军官骂道:“奶奶的,刚才问你们回民吗汉民,你们说是汉民”。这样,父亲们几个就又分到了回民那边。原来,当时共军部队也设有回民连、排,回民灶,清真餐,连、排长是解放军汉民。

这是一支大杂烩部队,大部分都是不同时期收编的国军,有陕北瓦子街俘虏的刘勘的部队,有傅作义的起义部队,和新近收编的各路散兵,每个连队只有连排长以上的军官是八路军子弟兵。新近收编的各路散兵,中央军、马家军、地方军军服各异,父亲还穿着82军黑色军服就成了解放军。这是解放军一野一兵团二军,王恩茂的部队。





短暂的整训后,部队就开往新疆。父亲们想,这下回家无望了。这是要去新疆啊!就是老人们说的口外啊!这辈子还回得去家吗?

部队西行到酒泉,父亲们几个私下悄悄商议着找机会跑。部队驻在一个大户人家的土围子里,一天轮到父亲几个半夜值哨,几个人换哨后偷偷扔了枪翻墙逃跑,围墙是土夯的,质地松软,扒上去就滑下来,父亲就先把他们两个扶上去,父亲剩在了后面。恰在此时,遇排长查哨,呵问口令,接着又传来拉枪栓的声音。已翻过墙的两个顾不上帮助父亲惊慌逃走。父亲更慌了,几次攀爬未成,把围墙扒下了一节,最后跟头绊子地翻过墙去,身后响起排长的枪声。父亲朝着附近村庄狗叫声的方向慌不择路地一路逃窜,一口气跑到已听不到狗叫的地方,才停下喘口气。这时,举目四望,荒无一人,只见满天繁星,东南西北辨不清方向,只好沿着公路前行。这是父亲第二次遇险。

渐渐天已见亮。见前方来了几个人,父亲躲到路边一条渠边树下就着渠水洗脸,观察着前方的来人。待至走进,见是身穿国军军服,这才上前搭话,问后才知是玉门油矿守矿部队的散兵,也是要东归回家。问父亲哪里的要去哪,父亲如实道来,几个人笑了,说:“你回平凉,应该往东走,怎么从酒泉跑到嘉峪关了?”原来,父亲慌乱中跑反了方向。这样父亲就与这几个人结伴东行。途中,又遇到解放军部队,又被收容。几个人被两个解放军押着坐在一辆马车上,往酒泉走去。几个人乘解手之机悄悄商议干掉这两个解放军,再跑。在马车上几个人眼神会意着准备行动,父亲第一个站起来,伸手去抓那个解放军怀里抱着的枪,见那几个人怎么没动,伸出的手又收了回来,坐了下来。再看前方,远处一辆汽车正扬尘而来。原来遇到了解放军军车。父亲一身冷汗,心想,辛亏没有抓到那杆枪,不然就完了。这是父亲第三次遇险。

就这样又回到了酒泉,又被收编入解放军。这次是一野一兵团六军王震的部队,换了个部队。不久就改乘汽车向新疆进发。

到了安西,父亲所在的营住在一个财主大院,一营人多是起义、整编、收编的原各路国军,只有营长教导员连长指导员和排长们是八路军子弟兵。眼看着就要进新疆了,此去就再也难回家乡了。有人就暗中联络商议干掉军官,逃跑回家。一天夜里,父亲觉着不对,怎么好些人睡觉没脱衣服,还都怀抱着枪。夜半时分,一个捣一个悄悄起身,集中到院内,准备起事。正当此时,房顶突然亮起探照灯,照亮整个院内,墙头架着机枪,有人用喇叭喊道:“放下武器,举起手来,老老实实别动!”原来,早已有人汇报,泄露了消息,张网以待。这些人乖乖投降。辛亏没人联络父亲,他们也没成功,否则命运难测。这算是父亲第四次遇险。

此后,一路平静地到了新疆。到了新疆后,父亲才脱去身上的82军军服,换上统一的解放军军服。










部队进驻哈密后,大部队陆续向西开进,父亲所在的六军十六师留住哈密。随后参加了剿匪、军垦开荒、修筑水渠等活动。追缴乌斯曼“叛匪”时父亲从马上摔下,腿部负伤,也无大碍,后获得二级伤残军人证书。1954年,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成立,父亲所在部队集体转业,成为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五师。

那时已与平凉老家通上了书信联系。兵团职工有探亲假,可以请假回老家探亲。父亲回了两趟平凉老家,娶来了母亲,从此过上辛苦而安稳的日子。父亲先后在兵团的煤矿、工厂、农场工作,几经调转,最后在兵团的一个化工厂稳定下来。

远在新疆,身处兵团,驻地远离城市,远离回民区,兵团与地方往来很少,回民稀少分散,没有清真寺。在部队和兵团时期,限于环境和条件,父亲礼拜封斋的教门功课也荒疏了,只是主麻尔迪去城里清真寺。这种环境和条件下,兵团许多回民渐渐远离了教门,进而由而汉化了。

1958年,为伊斯兰教和藏传佛教量身定制的宗教改革运动在全国推行,全国各地清真寺关闭,阿訇遣散。甘宁青三省区更为重灾区,全部清真寺拆除,阿訇被劳改劳教,礼拜封斋一切宗教活动被禁止。而当时的新疆却是世外桃源,清真寺照常开放,礼拜封斋清真寺教满拉一如既往,即便是到了极左的文革时期,新疆各地清真寺和宗教活动依然开放,父亲依然坚持骑一个多小时自行车去城里清真寺跟主麻礼尔迪。当时对甘宁青的回民而言,新疆就是天堂。不堪宗教迫害的甘宁青地区大量回民纷纷逃往新疆,因为那里的教门没关。

当时新疆是王恩茂主政,纠正了建国初期王震的极端民族政策,实行温和宽容的民族宗教政策,对穆斯林的宗教信仰,不提倡,不鼓励,但也不限制,对穆斯林的宗教信仰和生活习俗尚能包容与尊重。新疆社会安宁祥和,各族人民安居乐业。文革时期王恩茂离开新疆后他所实行的政策仍得到延续,直至1990年代初。那时的新疆,如今的新疆...。王恩茂至今仍深受新疆各族人民的赞扬和怀念。





1958年政府曾组织过几批江苏等地的农民和上海等地的青年学生移民新疆,分散安置在新疆各地。政府统一组织的移民称作“支边”、“支边青年”。而更多大量自行逃往新疆的移民则被称为“盲流”,“盲流”人员远比“支边”人员人数更为众多。与“支边”相比,“盲流”在新疆人眼里往往被人低看一眼。这些“盲流”大军中就有众多甘宁青的回民,因逃避宗教迫害而逃往新疆。

新疆旧称口外,西出嘉峪关称口外,嘉峪关以东称口里。

当时新疆兵团大量开荒,兵团各农场劳动力短缺,大量接收口里来的各路“盲流”。当时口里甘肃等各地对人员外流实行严格管控,出远门要公社开介绍信,“盲流”们都是偷跑出来的,到了新疆就如同到了解放区。1958年,兰新铁路刚修到哈密以东一百多公里的尾亚,从口里各省区乘火车来的人都在尾亚站下车。新疆各地兵团及一些地方各单位,就在尾亚车站附近空地上摆个桌子,拉上各单位横幅,大量招收人马,不问来历,不政审,来者不拒,报上姓名籍贯,自己随便报个简历,填个表就收下,小学文化程度就算知识分子,就能当干部,没上过学不识字的只能当农工。许多甘宁青的回民“盲流”也被招收入内,分别分配安置到新疆各地兵团农场。

1960年,大跃进之后的的三年大饥荒中,口里多省区出现大量饿死人现象,河南、甘肃等重灾区大批饥民陆续逃往未发生饥荒的新疆,其中又有大批甘肃宁夏回民逃荒而来,被兵团和地方各单位接收安置。

周边兵团农场和地方各单位,回民渐渐多了起来,来自甘肃平凉、张家川的,宁夏西吉、同心、平罗的,和青海民和的回民一家家联系走动起来,过“乜贴”、转“白拉提”,互相邀请,尔迪节日互相访贺。教门在异乡渐渐复苏,来自不同家乡的离乡人联系到一起,成了亲戚般的老乡。

1963年,农五师西迁博乐,哈密成立农五师哈管处,管理原农五师在哈密的农场和工厂等各单位,仍是师级单位,就是现在新疆兵团十三师的前身。

我的童年是在兵团农五师哈管处的化工厂度过的。起初,这个千把人的工厂只有我们一家回民,后来又调来一家,两家人亲戚般亲密,至今仍保持着亲密的往来。那时的民族政策执行的还不错,每逢开斋节古尔邦节,给放节日假,可以去城里清真寺参加尔迪礼拜,给两家回民分一只羊。那时的人们不同民族间尚能和睦相处,对回民的信仰和习俗也没有排斥和歧视。





父亲没有上过学,从小在清真寺念过几年经学。在部队上时学过几年文化课,识了些字,当时凑合能算上小学水平。那时部队上曾开展过学文化活动,当时叫“文化革命”。后来的文化大革命刚一开始宣传时,父亲还高兴了一阵,心想又可以学些文化识些字了。文革展开后才知道此“文革”非彼“文革”。

与大多穆斯林家庭一样,初上小学时父亲就开始教我们兄弟二人背念清真言、八样“凯里麦”、十八个“索勒”(穆斯林日常生活中常需念诵的《古兰经》选段),跟着父母学着封斋。为鼓励我们学习教门,每背会一个“索勒”父亲奖励一毛钱。我们兄弟年幼无知,只知背诵,并不明白含义,到了学校背给同学听,被老师知道父亲教我们“念经”,反映给学校,结果学校找上们来,告诫父亲不能给孩子教授“封建迷信”的东西。从此父亲再没敢教我们。到如今,我十八个“索勒”还背不全。但父亲每个星期五去城里清真寺礼主麻,每年两个尔迪节日带我们去礼尔迪,每年请阿訇过“乜贴”、转“白拉提”,都照常无碍。父亲每个星期五去城里清真寺,厂里也能网开一面,予以准假。文革后期“批林批孔”运动的极左时期,一次,为了掌握父亲每个星期五都去城里清真寺,到底是搞什么名堂,是不是参加什么反革命活动,厂里专门派人跟踪到清真寺一探究竟。城里地方上,维、回穆斯林见多得多,对穆斯林的宗教习俗更为了解,习以为常,没有任何紧张气氛。去的人没敢接近清真寺,远处张望,只见一群白帽子陆陆续续进去,个把小时又都出来,互道赛俩目问候,有礼而友善,不像什么不轨活动。回去汇报说不是什么反革命活动,也不是什么封建迷信活动,只是他们少数民族的习俗。感谢那个心怀善良人,没有胡说八道,否则后果难测。文革那个阶级斗争为纲极左年代,上纲上线恶意诬告的可是大有人在。

以前在部队和兵团多年,因为环境条件限制,身不由己,父亲教门上已有所荒疏,撇失了主麻和尔迪以外的五番礼拜。也就是我刚上小学父亲教我们背念清真言时期,父亲已决意拾起撇失二十多年的礼拜。记得那时父亲花了120元钱,托老家伯父请了一本老家有人偷偷私藏的封皮已老旧发黄的手抄本《古兰经》,并由伯父亲自送到新疆。那时的120元可是一笔巨款。从此父亲开始每天诵读从小学过的《古兰经》,除五番拜外,每天都在还补撇失多年的礼拜。

父亲性情温和,待人友善,老实人一个,勤勤恳恳工作,从未与人结怨。小学时父亲的一次经历让我至今刻骨铭心。父亲单位新来的一个青年,是当时哈管处一位处长(师级)的侄子,凭着这层关系从河北老家弄来安排到厂里上班,现在的说法就是一官二代。这家伙整个一个流氓恶少,游手好闲,欺男霸女,因是高官侄子,谁都惹不起,人们遇见都躲着走。一天,他拿着一块猪骨头戏弄欺辱父亲,“马回回,给你个猪骨头”。父亲用工作用的皮手套甩了他一下,打开他伸过来的手。这恶少恼羞成怒,扑过来打了父亲。当时正在学校上学的我,听有同学告知:“你爸让人打了,现在厂部”。我们弟兄赶去厂部看父亲,在厂部司令部---兵团半军事化管理,厂部办公室当时叫司令部,当时兵团各单位主要领导都是北京军区支左派下来的现役军人,厂长、政委、参谋长都由军人担任。看到父亲眉角留着血迹,厂长正在训斥父亲,父亲欲辩解,遭到更严厉的呵斥,“立正!老实点,你这个反革命分子…”。那时候只要当官的看谁不顺眼,都可以给扣上反革命的帽子。父亲规规矩矩军资站立,默默接受他的训斥。看着父亲遭受屈辱,自己无力相救,仇恨深深地埋在心中。至今仍清楚地记得哈管处那个从未见过的处长叫尹荣,河北人;那个军人厂长姓阎,阎王的阎,山西人,一口浓重的山西鼻音。可这仇又能找谁去报呢?这件事却永远铭刻在心中。










1975年,支左的军人撤走,后来新疆也兵团一度撤销,与地方合并,乘此之机,父亲找上以前的老首长要求调出原兵团,到至城里地方单位工作,从此脱离了兵团系统。1980年代中期,又恢复了兵团设置,原兵团单位回归兵团,又多收编了几个原属地方管辖的农场,新组建为兵团十三师,父亲就留在了地方。

小学时暑假曾两次跟父母回平凉老家探亲。那时的平凉老家贫困落后,大部分人家还住在窑洞里,许多家庭衣食温饱都很困难,一些山村还没通电。父母在新疆工作,双职工,双工资,新疆工作每月还有边疆津贴,工资比内地要高很多,当时物价低廉,住房教育医疗全免费,每月生活所需花不了多少钱,工资有富余。父母每月从工资里拿出一部分孝敬尚在的老人和接济贫穷的亲戚,我们兄弟俩常常填写汇款单跑邮局汇款。虽然每次都是10元20元,但解决了一些贫穷亲戚的急难之需,也给我们留下血浓于水的亲情观念。

当时的平凉老家对于回民来说比贫困更可怕的是红色恐怖中的极端政策,始于1958年宗教改革运动在这里继续延续着。清真寺都被拆除无存,礼拜封斋等一切宗教活动被严格禁止,一些地方回民还被强迫养猪。可人们还是偷偷地礼拜封斋,那时五番拜自己偷偷在家礼,也无人知晓,可半夜起来封斋却不敢点灯,因为斋月有生产队里的民兵半夜巡查,发现谁家半夜灯亮就会被追上门来。有亲戚老汉就曾被民兵逮住,老汉地主出身,年轻时家里富裕,有戴金耳环的喜好,穿有耳洞,当时早已没了金耳环,因怕时间长耳洞长住,就穿了线绳吊坠在耳洞上。民兵破门而入逮住他时撕扯,一把抓住耳坠,撕裂了耳朵。问起耳朵上裂痕,老汉讲述了来历。

一次外祖父家,适逢主麻,父亲问:“现在能礼主麻吗?”外祖父说:“在沟里一个窑洞里偷着礼着呢”。远离村子山沟深处一孔废弃的窑洞里大人们礼着主麻,我在远处放哨,见有民兵来时就飞奔去报信。

一次村里众人在一家偷偷地过圣纪,吃席时旁人让客问我想吃啥,我指着盘子里一块大块牛肉说我想吃那块“大肉”,遭到父亲厉声呵斥。我立马上反应过来,大块的牛羊肉也绝不能叫“大肉”---忌讳 !

老家探亲期间,父亲领着我们一个村庄一个村庄,一家一家走亲戚,每个亲戚家住一两天。晚上躺在炕上,听着父亲和亲戚拉着家常,从祖辈们的历史到现实的境遇,娓娓流入我的耳际。“胡达(真主)的拨派啊,咱这人咋会到了口外呢”---亲戚老人的感慨道出命运的定然。

外祖父姓曹,外曾祖辈与我们马家曾祖辈经历大致相似。祖籍陕西高陵人,跟随白彦虎起事,由陕西而董志塬,由董志塬而金积堡,最后到平凉。到金积堡时外曾祖也是兄弟两人,外曾祖叫曹天玉,另一个叫曹天祥,曹天祥跟随白彦虎去了新疆,之后是死是活再无音讯。无巧不成书,后来从事回族史研究后养成一个习惯,走到哪里都要找清真寺,打听当地回民的来源历史,查看清真寺的碑记。就在哈密陕西大寺,我们的本坊,父亲带我去走访很早以前曾任陕西寺社首的老人访谈了解建寺历史。老人领我看了一块光绪年间的建寺始建碑记,记述了哈密陕西大寺的始建过程及陕西寺坊回民的来历。碑记中所列建寺发起人名单中“曹天祥”三个字让我眼前一亮。详问之下才知道了“曹狗哥”的故事。

虎大人(白彦虎)有两位得力手下,一位姓曹,一位姓米,人们尊称“曹狗哥”、“米狗哥”。两人一直追随白彦虎从陕西到新疆,勇猛善战,是白彦虎得力的战将。在金积堡时,崔伟、禹德彦、毕大才、余彦禄、于生彦五支陕西回民军与白彦虎一同西撤西宁。在西宁,为保全包括老幼妇孺在内的所部回民,这几支回民军投降清军,精壮人马被收编为五支马队,命名为“旌善五旗”马队,归清军董福祥指挥,被驱使作为前军追剿白彦虎。而虎大人和小虎大人(余小虎)则率领数万不愿投降的回民军向新疆西撤。清军一路追剿至新疆。虎大人和小虎大人由西宁经肃州(酒泉)、敦煌一路抵达乌鲁木齐。清军追剿而至时又一路南撤至喀什。旌善五旗马队被驱作前军,但他们并不愿与曾经并肩战斗过双方队伍里都互有亲友的回民乡亲真实开战。两军曾几次接近,旌善五旗马队暗中通风报信,使他们及时逃离。这“曹狗哥”、“米狗哥”就率兵断后,护卫虎大人部妇孺老幼撤退。在焉耆开都河岸边,两军曾隔河相望,“埋锅造饭”,炊烟可见,隔河喊话,互道赛俩目,问候双方队伍里自己的亲友。后来回民中留下这样一句歇后语:“旌善五旗马队追白彦虎---越追越远了”。

在喀什,虎大人所部因妇孺老幼拖累行动迟缓,耽误了时间,小虎大人和曹狗哥、米狗哥率兵断后,掩护虎大人和数千回民义军和老幼妇孺逃出国境。小虎大人和“曹狗哥”、“米狗哥”所率断后的队伍和部分老幼妇孺被清军追上。两军交战,包括小虎大人数千回民被俘。旌善五旗马队乘乱尽其所能地收留隐藏了一批虎回民,隐瞒谎报自己的士兵或亲戚,其中包括“曹狗哥”和“米狗哥”。小虎大人因是虎大人的副帅,目标大,是清军指名必拿的钦犯,无法隐藏。清军“办善后”时,在喀什城外摆下三百多口铡刀,小虎大人和数千回民义军被铡斩于喀什城外。旌善五旗回民报请清军后掩埋了这些曾经一同从陕西逃难而出一同浴血战斗过的同胞乡亲。后来维族人称作“东干(回民)玛扎(坟园)”。民国初期杨增新当政新疆时,回民马福兴任喀什提督,主持为回民义军坟修建了拱拜,回民称作“舍西德(烈士)拱拜(纪念亭)”,民国时期每年还有新疆各地的一些陕西回民前去上坟纪念。原址就是喀什地区水泥厂地址,新中国时期政府修建水泥厂被征占用,现不复存在。

曹狗哥、米狗哥就此被营救下来,隐瞒身份,换上旌善五旗服装,随军驻进哈密。后来旌善五旗马队奉调回甘肃,部分回民无意再会早已无家可回的陕甘,报请退役,就地落籍。旌善五旗部分回民就此落居哈密,后来集资购地,报请官衙批准,修建了陕西清真寺,这就是哈密陕西寺一坊回民的来历。这“曹狗哥”曹天祥原籍陕西高陵,战乱中与家人失散,正是外曾祖失散的兄弟。我们找上门去认下了这门亲。

斗转星移,世事难料,一百多年前那场劫难中劫后余生的一支两脉,一百多年后竟在这里接续。一切都是真主的定然。

文革结束后,改革开放,平反冤假错案,宗教禁令解除,清真寺恢复重建,中国穆斯林又可以享有《宪法》本早已赋予公民的宗教信仰自由。1958年被投入劳改农场还活着的阿訇们被释放回籍。父亲幼时跟随念经的安秀吉阿訇是遭受二十年折磨为数不多活着出来的几个老阿訇之一,是一位德高望重的老阿訇。父母请了探亲假,举意回老家探亲,探望自己曾经的尊师。1979年暑假,即将上高中的我,又一次跟父母回平凉老家探亲,跟随父亲探望了刚释放回家不久的安秀吉阿訇。

老阿訇身材高大,精神矍铄,慢声细语地跟父亲回忆讲述着1958年遭受的劫难。1958年宗教改革开始时,平凉的几百阿訇们都是先被关进学习班,进行批斗迫害。阿訇们当时被民兵用麻绳反绑着,不听话不配合的就用脚踏着用力很拉,有人被绑断了锁骨,有人被踏断了肋骨,有人甚至没熬过这一关。安老阿訇被民兵反绑着拷问:“你说,真主到底有没有?”。“有!”。“真主在哪里?指给我们看”。“不在前,不在后,不在左,不在右,说有就有”。“你个老怂,还皮犟的不行”。一脚踏下,绳子猛力一拉,阿訇不禁“啊呦,啊呦”地喊出声来。更可恶的是迫害阿訇的民兵和当时拆寺烧经的马前卒竟然多是回民!

在劳改农场期间,适逢三年大饥荒,多数阿訇死于饥饿、折磨和病患。那场三年大饥荒,甘肃是全国重灾区之一,全省饿死一百多万人,更何况劳改农场的犯人。

就是在这种境况下,阿訇们仍然偷偷坚持着礼拜封斋,直到活着走出劳改农场,可最终活着回来的已为数不多。

对于二十年所遭受的劫难,老阿訇坦然相看,“一切的白俩(灾难)都是定然,是真主给穆民的考验”。

活着回来的老阿訇们首先考虑的都是开学带满拉(学生),为中断了二十年的教门培养后继之人,让教门薪火相传。

1958年活过来的老阿訇们是中国穆斯林的脊梁,他们信仰坚定,不畏权势,不惧迫害,宁折不弯,不卖教求生;他们不贪恋顿亚(现世),他们坚持中国经学教育的优良传统,轮坊开学,无论尔林(知识)高低,声望大小,不贪恋城里大寺富坊丰厚的油香守着开学到老,城里富坊,山村穷坊,无论远近,哪里搬请就去哪里;他们不谈政治,只讲教门,他们不为代表委员学者教授的名利所诱惑而卖教求食;哪个阿訇如果在大殿上讲了政策,被贴上“政策阿訇”的标签,就会声名扫地,不会有寺坊争相搬请。正是因为有着他们这样一批老阿訇们,在遭受二十年劫难和断代之后,经遇改革开放的机遇,短短十年左右的时间教门就迎来蓬勃的发展,他们功不可没。他们是中国穆斯林之幸。他们是中国穆斯林的宝贵财富,他们永远是我们敬仰的榜样。

如今1958年活过来的老阿訇,如今或许已硕果无存,他们的精神和风骨,如今已难得一见。经过宗教改革运动和十年文革的洗礼与改造,我在思考,假如宗教改革运动借尸还魂卷土重来,还会有这样一批阿訇吗?

1980年代我考上了远在四川的大学,在了解到大学里专设有回民清真灶时才放心让我去。没成想大学里原本学工科的我后来却考上回族伊斯兰教史专业的研究生,研究起回族伊斯兰教史。这是真主的前定,也是自小父亲无言的身教的影响。后来辞去学术研究的公职干上朝觐这行,带父母朝了两趟哈吉。我们一家是我们马家一门唯一朝过觐的哈吉家庭,这也是我唯一能聊以回报父亲的事。










父亲的经历不仅是那一代兵团老战士的缩影,也是那一代回民穆斯林的缩影,有幸耳濡目染了解到父亲的经历和祖辈的历史,对我的人生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和启迪。没有耳提面命,没有口授心传,父亲的经历和身体力行就是对我最好的身教。使我懂得了回民要坚守教门,做人应诚实善良,要记住自己民族的历史。

盖斯、莱斯、万嘎斯三位萨哈伯来华传教,唐王请兵,白衣白袍的阿拉伯军士留居关中,娶妻生子,“回回巴巴(爷爷),汉人妠妠(奶奶)”,繁衍下八百里秦川的关中回民,后因一百多年前那场劫难中被迫逃离关中八百里秦川流散于甘宁青新各地和中亚几国。祖先的历史就是这样一代代口口相传,流传至今,在父祖辈们的叙说中流入耳中,印在心田。

历史不仅写在书本上,也写山川大地上,写在古迹遗物中,更写在人们心里。官家的史书里不会专门写回民的历史,但可以从官家史书的字缝搜寻出一些脉络,印证回民代代相传历史。文革中遭受迫害时刘少奇说过一句话:“好在历史是人民写的”。那个年代伟大领袖毛主席也曾经教导过中国人民:“忘记历史就意味着背叛”。而如今,刻意隐瞒、歪曲和篡改历史就是一种犯罪!

我们是中国人,我们爱自己祖国,我们爱自己生于斯长于斯的故土。但我们首先是父母的儿女,首先要爱自己的父母,我们是穆斯林,要爱自己的教门和民族。没有父母,哪有儿女;没有亿万个小家,哪有一个庞然大国;没有56个民族,哪有伟大的中华民族。千百条溪流汇成大江大河,不是大江大河倒灌入千百条溪流。试想,一个不爱自己父母,不爱自己小家,不爱自己民族,不忠于自己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信仰和教门的人,相信他会真的爱国吗?

父亲自1949年9月在兰州被收编入伍,成为一名解放军士兵,就此一生在新疆工作。1980年赶上新出台的政策,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工作的按参加革命对待,可以提前退休,享受离休待遇,报销100%医疗费用。父亲不足50岁就此早早办理了退休,一心于清真寺和礼拜诵读《古兰经》。一个马家军士兵,命运的安排,成为一名解放军士兵,羊群般被驱赶到新疆,中途几次试图逃跑回老家未果,最终却以一个普通职工身份享受老干部待遇,虽然早早退休,错过几次大涨工资的机会,退休金有很大损失,但父亲很满足,如今几千元的退休金自己用不完,生活无忧。福人自有福报,这也是真主定然。

父亲属蛇,1932年农历九月十六生人,今年85了,日渐衰老,除年轻时腿部受伤行走不便,所幸并无大病。比从前更加少言寡语,常常独坐发呆,思绪沉浸在遥远的历史中,和对我的牵挂中。父亲用他的一生教育了我,使我继承拥有了信仰和教门,知道了家族的历史,民族的历史,影响我走上回族伊斯兰教史研究的道路。父亲对我曾经从事的回族伊斯兰教史研究和后来干的朝觐这一行,都寄予着殷切期望。虽然后来辞去专业研究回族伊斯兰教史的工作,但这条路我会继续走下去,不为以此为生,不为博取名利,只为不辜负父亲的期望,为信仰和民族而写作,让教门和历史不会在我们这一代失传。我也定会像父亲一样教育好自己的女儿们,让清真薪火相传。

几十年中陆陆续续写下数十篇文章,唯有这篇举意已久的文章迟迟未能完成,拖至如今,常常心感愧疚,就以此作为对父亲一生的总结和寄托对父亲的思念吧。









父亲老了,已来日无多,惟愿父亲健康安祥。

祈求真主慈悯我亲爱的父亲!

阿米乃!


2017年9月20日于兰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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