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苑】基层公务员||泾河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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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 层 公 务 员
泾河石
那一年,我出生在北塬一个依山傍水的小村落。村里二十几户人家一户挨着一户住在半山腰,家家户户都是沿山势挖好窑洞,围着窑洞用土墙圈占一个半亩以上的大院子,院子里面栽上几棵果树,院子外面栽上几棵材树。到了夏季,远远望去,小小的村庄被一片茂密的树木所笼罩,绿油油的一片。山脚下有一条溪流,常年流淌着清澈的河水,村里的女人们在闲暇时端上一盆脏衣服,坐到河边一边洗衣服一边诉说着各自的烦恼和快乐,男孩子们三五成群来到河边找一个深水区,钻进河里去戏水。
一天,当我两手拿着玩好的泥巴跑回家时,发现父亲躺在炕上,眼神惊慌的在人群中搜来搜去,头上结着一绺血痂。邻居大爷站在离父亲不远处,手里拿着我们家泡茶用的瓷壶,高高的举起来摔碎在地上,嘴里不停的说着解气的话,人还时不时地往父亲跟前扑几下,几个邻居死死的拽着大爷往门外拖,母亲不停地赔着笑脸说着认错的话,大爷临出门时回过头来恨恨地说“以后再打我儿子你就小心着!”我被吓得“哇”的一声哭起来,手里的泥巴不知啥时候掉在地上被邻居叔叔阿姨粘在鞋底带走了。
几天后母亲把我送往离家几十里的外祖父家。当时外祖父家门口有一所两孔窑洞的学校,一个远方舅父在学校里当老师,十几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孩子,坐在破窑洞里念书。我便天天和这帮同龄人黏在一起,尽管当时我既没有书也没有笔和本子,但还是每天按时到校,在院子里用废旧电池的碳芯或枯树枝学写字,课间和同学一块玩丢手绢、玩击鼓传花的游戏,这样一混就是两年多。 有一天下午,老师家中有事,安排我们在院子里每人圈画一个大方块,给方块里写满字。老师刚走,我便悄悄溜到表兄跟前:“老师不在,要不让学生先回家,咱两到前面的树上去掏喜鹊?”听说掏喜鹊,表兄一下来了精神,站起来直着腰喊道“集合,站好队!”我走到队列前说:“老师下午有事,请你们都回家去写吧!”学生刚刚迈出校门便被赶回来的舅父挡住了。“谁放的?啊……!”望着舅父那张紧绷的脸,表兄上前怯怯地说“我……”,只听“啪”的一声,教鞭落在了表兄身上,我慌忙溜到人群后面。第二天上学时,舅父拽着手将我送到了外祖父面前。过了几天,父亲来到外祖父家,将我接回家里。父母亲在家里争论了好几天,最后只听父亲说:“咱被人欺负了一辈子,不能让娃将来再受欺负,还是念书吧!”父亲便领着我到村小学报了名。在父母亲的反复叮咛下,进入学校后我的学习成绩一直在班里领先,不久便成了老师眼中的“好学生”,当上了班里的班长,还荣任学校的少先队中队长,回到家里时偶尔还能看到父亲脸上的笑纹。这天放学回到村子时,发现碾麦场里多了几个大木箱子,听说乡上来了一个放映员,村长安排在邻居奶奶家吃饭,邻居奶奶家饭最好吃;大人们相互打着招呼:“要演电影了,知道吗?”家家的锅灶下午都提前冒着烟,撂下碗筷的男男女女便跑到村子最大的碾麦场,帮放映员搬机器、挂银幕,给自己抢着占座位。我只记得影片中有一名地下党员,被国民党警察抓进监狱里用老虎凳酷刑反复折磨,地下党员咬紧牙关,始终未向敌人透露一个字。放映员走后的一天,村里一个学生和邻村的几个学生被老师留在学校补习功课,回来后告诉我们“邻村那几个同学在回家路上将我压倒,给我抹了一脸的泥……”我便义愤填膺:“明天上学时每人带一根棍子,找他们算账!”第二天早上大家果然都带好棍棒,埋藏在离学校较近的庄稼地里。下午回家时拿出棍棒追逐邻村同学,堵住一个人后压倒在地。其他人焦急的问我“现在咋办?”“上老虎凳!”我急忙说。于是将一根棍子横放在了邻村同学的胸脯上,由两个人在棍子的两头使劲压。未曾想到一个大人恰巧经过面前,拾起地上掉落的棍子把我们追得四散逃跑。第二天盛怒的校长在操场当着全校师生的面把我们拽出队列,班主任老师在我们的屁股上每人赏了两脚,然后宣布撤销我的班长、中队长职务。“老虎凳”戏法让我在同学中间很快被孤立,上学时再也没有人到家门口等着我一同去学校,下课时再也没有人追着我玩,只有同班的兰姓同学看到周围没人时悄悄走过来陪我说话、陪我一起啃干馍。一天早上,我和兰姓同学相约到校长办公室请教作业解答方法,推开门后发现校长并不在里面。 “站在外面等着我,有人来时大声咳嗽一下!”我安排好兰姓同学后,急忙从墙角抓起一把粉墙白灰,掺兑到校长发好的酵面里,拉着兰姓同学偷偷地溜回教室坐好。中午,只见校长提着蒸馍笼站在十字路口对着村子高声谩骂,骂完后背起自己的铺盖卷含着泪走出了学校的校门。初中上学时,父亲托人将我送到离家较近的中学去念书。校长见我往返学校路途较远,安排我与高中同学一起住校,我便有了更宽余的学习时间。记得到了初中二年级时,早上正在上自习课,同桌男同学说“你起来,让我出去上一趟厕所!”我急忙站起来让道,当同桌贴近我面前时,我却突然伸出手捏了同桌裆部一把,只听同桌“啊!!!”的一声,跳出座位。喊声惊动了路过教室门口的校长,只见校长两步跨进教室,捡起靠在门后的笤帚冲着我的同桌追过去。为了逃避挨打,同桌一边跑一边气喘吁吁的指着我说“他……他……他捏我!”校长一愣神,我以飞快的速度跳出教室,校长手中的笤帚便“嗖”的一声从我头顶飞过,跌落在前方不远处。
初中毕业时,当地师范学校从六县一市初中毕业的回族考生中招收一个民族班,我荣幸的进入师范学校注册报名。一天下午,班主任老师来到宿舍发现我的床上仅仅铺了一个薄薄的毛毡,急忙从自己家里找来一条旧褥子加铺在上面,并嘱咐我冬季要注意保护身体。这种浓浓的亲情氛围,督促我一边刻苦学习,一边抽空主动为代课的老师们争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家务活来报答老师的厚爱。春季替老师浇浇花,夏季替老师打打水,秋季替老师扫扫地,冬季帮老师安装好烤火炉。
临近毕业时,学校决定由书法老师逐班逐人监考学生的写字功底,“合格者准予毕业,不合格者当年留发毕业证”。当时全班同学都认为我的写字功底最差,班主任老师更是忧心忡忡:“你咋毕业呢?”,我只好安慰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就在临考的前一周,书法老师搬迁办公室时需要人帮忙,其他同学都抽不开身,我主动替老师干了半天的体力活,临走时我诚恳的告诉书法老师“我的字写得不好,这次书法考试,自己非常忧心。”老师看着我笑了:“只要知道自己的短处,就要下功夫去弥补!”那一天,书法老师来到班里监考,平时被大家公认“字写得好”的几个同学抢先来到黑板前书写完毕,站在讲台边想得到老师的赞赏。不料老师却沉下脸来:“写这样的字也能当老师,将来会误人子弟的!”教室里一下显得静悄悄的。这时我硬着头皮走进黑板,将准备好的字一笔一画、工工整整地书写在黑板上,顺势退到一边,半截粉笔在手里不停地转来转去,眼睛盯着脚面紧张的等待老师的判决。老师站起来说:“还是有点功底的,以后要再努力、勤练习!”我回到座位后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师范学校修满四年学业,我刚好二十岁。拿着教育局的分配通知,来到北部山区的一个村小学为人师表。与我同时进入这个学校任教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年长的为校长,其他两个为民办教师。到校后发现这所学校还未架设照明线路,教师晚上改作业、备教案,只好点着煤油灯,做饭烧火靠拉风箱吹气。下午学生放学后,四个老师都住在学校,合伙在学校的简易厨房里做饭,遵照临时分工,我负责给灶台找烧火用柴。紧邻学校的一个学生,放学后主动留下来帮我在校园周围的槐树上寻找枯死的树枝,发现后从树上拽下来,堆放到一起送往厨房去烧火。一顿简单的面片,四人分工操作,自下午到深夜,“丢进锅里的是面片,舀进碗里的是糊糊”,本该一顿的晚饭,不得不连续吃了两顿,还把剩下的饭菜喂了邻居的狗……四个人坐下来总结做饭经验,都一致认为要购买煤炭代替枯树枝。当时学校账面上没有一分钱,大家便一致推荐由我出面向当地的一个零售户赊帐购买,待学校有钱时支付。我愉快的找到零售户以学校的名义赊购来我们所需要的煤炭,当天就吃上了可口的饭菜。到了还账时,债主多次来学校催要煤炭费用,四个人却没有能力给学校的账面弄到钱。两个多月后的一天,我因事请假,不料回家的第二天就传来了校长被打的消息。我便放下家中私事,与其他两位同事一同赶到校长家里,安慰受伤的校长。受到暴力威胁后,四个人放弃了公款还帐的想法,大家集资还清了欠款,并多买了一些煤炭。
第二年秋季开学后,校长有好几天未来学校上班,我们三人只能轮流顶替校长给学生上课。到了周末,三人心情焦虑的前往校长家中探视。来到校长所住的村子,邻居告诉我们校长夫妻俩人最近特别忙:“可能不在家,只见每天早出晚归,推着架子车赶集出售自家的苹果”。弄清缘由后,我在校长家院子里找来一根木棍,摸到储存苹果的窖口,将爬在窖口的狗追远后,三人便依次钻进苹果窖,用随身携带的手提袋装满校长家的苹果,一路谈笑着返回学校……
有一天,校长托人给我带话:“到家中找他,有重要消息告诉你。”我便如约来到校长家里。校长介绍说邻乡有一杨姓老师想在本乡境内找一个愿意对调的人。听了这个消息后,我便和校长动身前往杨姓老师所在学校商议对调之事,来到学校后听说杨姓老师在乡政府开会,校长领着我又跑到乡政府找到杨姓老师说明情由,由杨姓老师引荐又见到了当年主管教育的乡长。在校长的热心奔波和斡旋下,我很快走出了这个烧柴做饭的山沟小学校。
初中毕业时,父母亲想让我早点结婚,早点接替家里大人干农活。在别人介绍下,舅舅领着我到一个更远的村子去相亲,进门后舅舅拉着我的手热情的给人介绍说:“我外甥,初中毕业生!”女方父母听说女儿要嫁到几十里之外,很快便回绝了这门亲事。不久舅舅又来家里做客,期间提起我的婚姻大事,母亲说:“邻居家女儿长得很乖顺!”热心的舅舅便跳下炕拉着我和父亲来到邻居家串门。进门后东张西找望,到处搜寻,看到女孩子本人,便对其父亲说:“你女儿长得这么乖顺,给我外甥当媳妇吧!”两天后,女方的父亲以借东西为名,将我父亲叫出院门:“你们家实在太穷了,我想将来给女儿找一个家底好一点的婆家!”于是,这次亲事在无声无息中夭折了。进入师范学校,我看到班里平时只有我一个人穿着膝盖前补着布丁的裤子。同学的父亲冬天来学校给儿子送衣物,望着我冻得瑟瑟发抖的样子,摸到我上身只穿了件旧棉袄,急忙把儿子的一件旧外衣拿出来套在我身上。一学期内,父亲倾其所有只能送我两元的零用钱。古人那句“贫不择妻”的名句时时在警醒着我不要忘记家里的“穷”,在课余有时遇到和漂亮女同学单独在一起时,我连一句玩笑的话都不敢说。
为人师表的当年春上,村子里发生了一件事。那天村长通知乡亲们,乡干部要到村子里访贫问苦。于是各家各户都忙起来,忙着着打扫卫生,忙着置办果碟,忙着找新衣服穿,忙着等待乡干部们的到来。中午时分,大约四五个人在村长的陪同下进入村子,家家户户由男人出面抢着迎请乡干部,当干部们走出一家后,这家人脸上便充满了自豪感,当干部们走出村子后,全村人站在村头欢送,已经看不见乡干部远去的身影了,村民们还站在原地兴奋地谈论着干部来到自己家里的一举一动。我父亲当时没请到乡干部,好长时间在村里抬不起头,我便不知天高地厚的安慰父母:“等我将来也当个乡干部,给你们长长脸!”。村民们的崇敬感和父母亲的负疚感,激起了我要当一名乡干部的欲望。在我二十三岁的那年,我千方百计找老师、找朋友、找亲戚举荐,来到北塬最偏僻的一个乡政府当干部,实现了我要光宗耀的愿望。
当年,书记也刚刚调入这个乡,是一个从艰苦环境被组织部门安排到另一个更加艰苦环境的“苦命人”,随着组织部的人在乡政府报到后,跟着组织部的车又走了,我们好长时间都未能谋面。乡长也是一年前从一个地理条件较好的乡政府平调过来的,据说调入时组织部门曾许诺待日后接任书记职务,后来组织部门未履行诺言,另行委派了书记,乡长一气之下回城去疗养。于是,一个还未达到初中文化程度的乡党委副书记便成了在乡政府暂时负全责的人。
听从副书记的安排,我到乡政府参与的第一项工作就是随同其他乡干部走村串户寻找二女户结扎对象。听说这个乡在全市两女户结扎时,是一个唯一未突破零的乡政府。市上由宣传部长牵头,计生局、教育局等机关筹组干部、车辆组成工作队,进驻乡政府帮助工作。下午时分,几个村干部被紧急召进乡政府会议室开会,会后留在乡政府待命。大约到了后半夜,我们七八个人一组,随着村干部悄悄溜进村子,遵循村干部的引导,摸到两女户家门口,观察好地形后每人围堵一个出口,再指派两人翻墙进入院内,从里面打开大门。干部留下两个继续蹲守大门外,其他人迅速进入院内,分头把守各个窑洞口,然后逐个敲门催促窑洞内睡觉的人起床,由村干部前来辨认结扎对象。我当时紧张地守着一个窑洞,别的干部敲门时,我蹲守的这个窑洞门突然打开,一个妇女披着外衣冲出窑门,一头将我撞倒后迅速跑向大门,被守在大门口的两个干部逮个正着,其他干部便迅速围过来把这个妇女抬上车,叫来村干部确认后,急忙拉到乡政府卫生院手术室,交给大夫实施结扎手术。持续工作一个多月后,在乡干部与工作队员的昼伏夜出中,在两女户本人及家属的哭喊和咒骂声中,在工作队长与副书记的相互赞扬声中,轰轰烈烈的完成了上级交办的计划生育节育任务。书记、乡长相继上班后发现,在乡政府大院内,党政办公室忙着请示副书记签发各类文件,教育办公室忙着与副书记商议全乡新年度教师调整方案,民政办请示副书记后盖着乡政府的公章与副书记的私章也在忙着发放乡政府的救济救灾款……书记在乡政府住好后,白天和干部一局接着一局下象棋,晚上找几个人,一场接着一场喝着廉价酒。乡长骑着单位的那辆破旧摩托车,一个村接一个村的视察工作。副书记仍然沉浸在负全责的氛围里,一个接一个的找干部谈话,过问着经他安排的工作,干部、领导相安无事,其乐融融。有一天,喝醉酒的书记路过副书记办公室门口时,突然转身一脚蹬开房门,指着副书记的鼻子大骂,干部都以书记“醉酒”为由相劝,双方才息事宁人。第二天早上,酒醒后的书记突然召集在乡领导开办公会,会议从早上开到中午,又从中午开到下午。晚上,乡干部被办公室负责人通知到会议室开大会。会场内外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说话,领导们一个接一个走进大会议室坐好。在乡长的主持下,书记宣布了关于乡政府调整领导分工的决定,宣布了关于调整干部分管业务的决定,宣布了近期全乡的主要工作任务,明确了完成任务的若干保障措施。这次会后,副书记突然变得清闲起来,随之以“身体不适”为由向书记请了假,回家休养去了。会议期间,乡长以“勤学、踏实、勤快”为理由,将我从乡政府一个不入眼的角色,安排到政府办文书的岗位上“试用”。随着这次会议的落幕,几个先前表现得踌躇满志誓将跟随副书记创业的人,生活轨迹迅速发生了逆转,特别是有望进入乡教育办的中学校长,几天后就被宣布免去职务,调入全乡一个最不起眼的小学当校长,半年后自动外调他乡。
进入乡政府办公室,在乡长手把手的指导下,我便尽自己所能熟悉日常业务,积极摸索文字材料的书写要领,努力提升自己在领导和同事心目中的地位。同时,紧紧抓住每一次村级班子调整机遇,为乡长出谋划策,将各村的村干部逐步换上乡长认为较稳妥、靠得住的人,牢牢巩固好乡长在全乡的地位。慢慢的,书记把对副书记的不满和怨恨转嫁到了乡长身上,我也逐渐沦为书记的眼中钉、肉中刺。
在书记与乡长的摩擦中,乡政府迎来了全国人口普查工作。领导办公会议采纳了副书记的提议,成立了由乡长任组长,几个平时纪律相对涣散的乡干部,这次都成了全乡人口普查工作的骨干,我是具体的业务负责人。动员部署会召开后,书记回了农村的老家,乡长回了城里的新家,乡干部各干各的业务,我便挑起人口普查工作的重任。上级领导第一次下乡督查,给出的结论是“存在问题多,进度严重滞后。”书记找我单独谈了话。走出书记办公室,我的背脊便嗖嗖的直冒着冷气, 这时侯我才感觉到有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我在乡政府大院里转了一圈。第二天,我召集来各村文书,重新培训普查业务,并对各村文书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许之以愿,让其尽心尽力“为我工作”。又以检查指导为名,深入到村上假借乡长的名义,对各村书记诱之以利,让其全力支持好本村文书工作,要钱给钱、要人雇人。这项工作在全乡干部的注目中,如期完成了各项普查任务,受到市普查办的表扬。
快到年底时,现任的书记、乡长相继被调离,组织部又送来新书记,原来的副书记被确定为乡长候选人。同时调换的还有副书记、副乡长等岗位人选,乡政府大院一下又变得陌生而热闹。新任领导一边熟悉乡上情况、推动工作,一边紧锣密鼓的筹备全乡换届选举大会。我便成了年底最忙的人,白天给领导送文件、听指示、不断向干部传递领导意图;晚上爬在桌子上一本一本的翻资料,一页一页的写材料,写了改、改了抄、抄了又改。经过近几个月的写改抄,按照新领导意图,终于起草好选举会议需要的《政府工作报告》和会议期间的相关材料,圆满完成会前各项筹备任务,全乡换届选举大会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隆重召开。
会议选举时,我这个副乡长的陪衬,得到的赞成票却超过了组织部门推荐的应选人。乡党委、市人大常委会先后都组成调查组围绕选举结果展开全面调查,并将结果汇报市委后,将我推到了副乡长的岗位上。从此,我坐在副乡长的位置上,分管着当时谁都不愿干的计划生育工作,联系着在当时谁都不愿意驻的几个偏僻村社,一年一年的耗费着精力和青春,而且谨小慎微、丝毫不敢懈怠。几年后,可能应新到任书记的强烈要求,组织部门摘取了套在我头上的这道蒙着灰尘的光环。我在这个乡政府近八年的甘苦人生终于落下了帷幕,留下一大堆众说纷纭的故事,灰头土脸的离开了爱我、恨我的一群人,那一年,我三十一岁。
当我进入乡政府时,谈婚论嫁的任务再一次摆在了面前。父母亲以为这时的儿子成了“人上人”,别人家的女儿不要彩礼,都会争抢着做自家的儿媳妇。于是便不厌其烦的一趟一趟来到乡政府,当着同事的面,催促我尽快找对象、娶媳妇;我也显得踌躇满志,心想绝不再找农村女孩做妻子了。一天,住在城里的一个远房亲戚又一次领着我去相亲,女孩子据说是一个国企的化验员,见面后双方同意继续交往。于是宴请媒人、订婚、送礼等一应程序,在父母的张罗下很快完成了,我也以准女婿的身份经常在女方家出入。一年后的一天,当我进城办完公事来看“对象”时,女孩的父亲无意间问道:“听说你们家里最值钱的家具是一个三抽桌子?”我的头脸“唰”的一下发起烧来,窘迫的回答道“是真的!”“你那点工资结婚后是填补家用?还是你两个自用?”我一时语塞。随后女方父母委婉地提出了退婚要求。“三抽桌子”的家底,让父母亲有了危机感。二人商量后,催着我预交回了几个月的工资收入,砍伐了门前所有成材的树木,动员起族人、亲戚帮忙,很快用土柸垒起了三间瓦房。当我回到家时,父亲象个孩子似的笑着说:“不会再有人嫌弃咱家穷了吧?这下你抓紧托人给你找媳妇!”一次,参加同学婚礼时,我认识了一个当民办教师的女孩,我们相约了几次,在一起谈过去、谈现实、谈未来,后来终于谈到婚嫁,女孩引荐我见到了其父母,他父亲说:“找个媒人,把你两个人的事先定下来吧!”我便提上礼品,找到我们双方都认识的一个远房亲戚为我俩保媒。没过多久,双方家长在从未谋面的情况下,都以对方不适合自己的家庭为理由,共同强烈反对这门亲事。我们两人在恋爱中挣扎了几个月后,仍看不到双方父母妥协的希望,我便主动退出了这场游戏。随后,热心的亲戚又一次带我相亲、订婚、送礼,这一次却延伸到认领结婚证、在城市租房,最终走进了婚姻的殿堂。
免去副乡长后,我在家中整整蛰伏了半年之久。拿到组织部的派遣通知书,我又一次推起那辆已经破旧的自行车,来到位于南部山区的另一个乡政府上班。党委书记亲自出面接待了我:“咋回事,犯了啥错误?”听了我的解释后书记安慰说:“回家休息吧,乡上工资福利给你发全,好好在家里调整心态!”于是,我又一次回到家中蛰伏起来,直到入冬时才被好心的邻居用顺路车送到单位正式上班。
当时南部山区的这个乡政府只有几个村,十几个乡干部。早上乡干部在会议室领到任务后,大家分头进村去落实,下午完成任务后回到乡政府汇报工作,干部很少在村上过夜。吃过晚饭的乡干部端着茶杯寻找着适合自己的话题,邀上三五个人聚在一起,围坐在某一个人的办公室里喝茶聊天,高兴时,书记乡长为一两句话还追着干部满地跑圈圈,不知不觉中我便融入了这个新的群体。
第二年初春,书记特意对我说“考虑到你本人的实际,乡党委对你新年的工作安排有两种想法:一是和其他干部一样,确定一项适合自己的业务,住在乡政府随时听候调遣;二是保持乡干部各种待遇不变,到村上担任一名村支书。”在鸡头和凤尾面前,我犹豫了好长时间,最终选择了到乡政府所在地的村上做一个名副其实的“鸡头”。村上班子宣布后,我从拜访村里头面人物开始,一个村落接一个村落的熟悉情况、推介自己。一圈走访结束,我在整理和归纳意见时惊讶的发现,村里的能人、带头人都有一个美好的愿望,让我公开承诺在自己任期内解决好乡政府对面四个小村落农电线路的架设问题。我只好硬着头皮找书记,书记耐心的给我讲了一大堆有关这件事的困难和问题;我领着其他几个村干部一同找到我所熟悉的市上领导,领导答应由乡政府呈文,待市上列入计划后分年度实施。
一天一个朋友告诉我,电力部门有一个贫困村农电线路改造项目,将要在全市选择几个村社实施。当天下午我就跑电管所、电力局,一路找主管、找领导,汇报情况、疏通关系。一个月后电管所派人进驻村上实地勘察,两个月后,我们派人从电力部门运回了架设农电线路所需要的全部材料,到了年底,农电部门推闸点火顺利竣工,实现了老百姓几十年来未能实现的愿望。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乡村干部每年都会面临着春季植树造林、夏季梯田建设、冬季催粮收款等三大任务的考验。我进入这个村工作后,这三大考验同样摆在面前,尤其是夏季梯田建设的任务更艰巨。那时,南部山区群众热衷于经商跑贩运,热衷于办企业当工人,对乡村动辄组织大规模的梯田建设不屑一顾。
架设好农电线路的第二年,我和几个村干部商议规划了一个二百亩以上的改土战场,制定了一个让老百姓有智出智、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施工方案,梦想着能够一举突破制约全村梯田建设的瓶颈。改土现场我们搭起了临时指挥部,以村社干部、群众中的积极分子为主要对象,组成宣传组、规划组、验收组、后勤组,全员进入工地,吃住在工地、劳动在工地。动员会召开后,老百姓看到我们背水一战的架势和决心,只好拉着架子车,带着铁锨、镢头等工具,带着干粮、开水等食物来到改土现场,按照家中人口数量分户领取梯田平整任务,逐地块操作施工。工地上持续几天的烈日暴晒,促使当时既想改土,又想打碾夏粮的村民,按照有钱出钱的方案,纷纷交钱后退出工地。改土工地劳力锐减后,我们就用收回来的钱,雇佣了两台推土机进入改土现场采取机械施工的办法,继续推进改土计划。就这样,连续在工地拼搏了近一个多月的时间,汇总进度时突然发现距离任务要求还差得很远,我只好回到乡政府向书记、乡长告急。当时听说市直单位都在组织干部走出机关下乡支援乡村梯田建设工作,我提议让书记联系一下包乡的市武装部,看能否组织驻地部队前来支援我们。随后,在书记的协调下,武装部组织了一千多名部队官兵来到改土工地,一天之内高标准新修梯田100多亩,顺利完成当年的改土任务。
到了二十一世纪初,乡政府原任书记、乡长陆续调离,组织部门又送来了更加年轻的书记和乡长。随着领导班子的再一次调整,乡政府的工作重心也随之发生了转移。乡干部由原来每年包村抓好农业生产,逐渐转向四处托人寻找税源,俗称“干部外出找税”。干部拿着从税务部门领到的税务发票,千方百计找到纳税人,许其足额的返还比例,开具发票后将所纳的税额,年终计算在出具票据的乡财政账上。干部在领导的授意下,一个个怀揣着百分之十到百分之几十的返还许诺,一个接一个的走出乡政府,到城市的各个角落找熟人、找税源。我也放下乡上、村上的工作,随其他干部外出托人去寻找税源。半年过去后,我在乡政府默许返还比例的基础上用自己的工资追加了百分之十的返还比例,才勉强开具了几千元的税务发票。当年,乡 62 50674 62 31671 0 0 5043 0 0:00:10 0:00:06 0:00:04 6076府周围的的农电线路,经过几十年的风吹雨淋已经严重老化,直接影响到政府办公用电和农民照明用电安全。乡政府将改造农电线路列入当年的民生项目,领导多次与电力部门衔接,拿出了改造计划。当地群众却认为农电线路继续维持使用不会有问题,双方对峙,互不相让。于是书记又一次想起了我,将我调回乡政府主持农网改造项目,我只好定下心来,召回村干部商议改造方案。当时摆在我面前的第一件困难便是缺乏启动资金,我便找主管领导、找乡长、找书记,得到的答复都是“乡政府没钱,村上自己解决!”我们反复权衡后,决定向农户摊派集资一定数额的启动资金,推进农网线路的改造进度。集资捐款开始虽然阻力重重,但随着改造项目的深入推进,农户看到实际效果后,都相继缴清了预算集资款。工程接近尾声时,我又揣起税务发票,回到城市找熟人、找税源、开税票。大约在回家后的一周多,一个乡干部急匆匆的来到家里说:“昨天有几个农户因对村上收缴线路集资款不满意,来乡政府找领导质询,今天早上几十个人雇着车到市政府上访去了,乡上几个领导已赶往市政府劝说,书记让你随后到!”“咋会发生这样的事?”当我与乡干部一同赶往市政府时,一群熟悉的身影在市政府门口晃动。我上前将几个牵头人找到一块,动情动理的劝说后,牵头人便答应领着乡亲们回乡政府商议解决办法。随后乡政府拨付资金,由村上出面如数退还了老百姓的集资款。望着老百姓离去的背影,书记意味深长的对着我说:“好,玩的好!没想到你还会这一手!”年底,怀着惆怅和留恋的心情,我悄悄地走出了工作长达十年之久的第二个乡政府,这一年,我四十一岁。
揣着人社局的一张调令,我来到城区办事处报道。书记详细了解了我的经历、特长和愿望,表示将尽最大的努力安排好我的工作岗位。三个月后,办事处召开工作会,宣布我到城郊的一个社区主持工作。在社区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完成办事处下达的年度创收任务。时任社区主任向我介绍社区情况时强调,社区账面只有几百元,前任为了节省开支,平时电话锁在办公抽屉里,干部日常书写用过的纸张得反过来继续书写,办公室的吊顶破损后只能用白纸糊着。一次,办事处主管民政的副主任召集开会,会上我谈到了今年社区的创收任务,同僚们纷纷向副主任诉苦。副主任看到我们几个可怜兮兮的样子,同意我们在当年低保户提升保障标准时,每户可加收适当的手续费,用于足额上解创收任务,缓解社区办公经费紧缺状况。我对副主任感恩戴德,回到社区后就急忙组织人员去落实。手续费征收刚刚起步,便遭到低保户的强烈反对,先是个别低保户在社区当面询问收费项目的政策依据,一周后省市广播电台记者反复接通副主任的手机进行电话随访,市区纪委及监察部门也相继介入调查,办事处的创收任务在市区两级组织的不断追责声中被紧急叫停,我在社区履职的第一把火便熄灭了。
听说社区换上了新人,居民便寄希望于“三把火”的复燃,强烈要求社区出面解决区域内垃圾乱倒乱堆问题。我便带着社区干部,逐巷道查看卫生状况,挨家挨户走访和寻求解决问题的办法,逐步形成了彻底解决区域卫生状况的思路,并及时汇报办事处领导决策。随后,我与区公用事业管理局签订了卫生代管协议,组建了以社区干部、居民小组长、辖区居民代表为主体的垃圾费征收小组,入户征收垃圾清运费;组建垃圾清运组,动员居民与清运组一道,对各巷道堆积的陈年垃圾进行清运;成立垃圾转运队,每天逐巷道挨户收集住户产生的生活垃圾并运至垃圾斗点;将清真寺作为主要宣传场地,动员阿訇结合宗教教义,劝化住户支持社区工作,爱护居住环境;以辖区低保户为主要群体,实施周末卫生突击日制度,引导居民形成良好的卫生习惯。区域内无论是居民还是农民,都迅速投入到社区环境卫生整治行列,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彻底清除了堆积在各巷道口的陈年垃圾,基本收清了当年的垃圾清运费,既保证了垃圾清运工作的顺利进行,又弥补了社区办公经费的不足。
在整治居民环境卫生的基础上,利用传统节日与市区文化、卫生、科技等部门加强合作,开展一些文化进社区、节日联谊、科技知识普及等活动,及时把居民的注意力吸引到了社区,丰富社区群众的业余生活,增加居民对社区的依赖感、信任度。
一天,辖区一个居民找到我,诉说了自己和几个邻居都在大城市做过医院病人陪护工作,她想把这些人组织起来,依托社区办一个陪护服务机构,我当即表态自己会尽全力帮助。几个月后,“社区陪护就业服务站”挂牌成立,从业人员几年后发展到几十个人,基本承揽了城区各大医院的陪护业务。四年后,我在区工会的支持下,又以社区名义注册了平凉加豫月嫂护理有限责任公司,来年又从商务部门争取到大型龙头家政服务企业项目,适应项目的发展要求,将改公司制为民营企业,尽最大能力安置一些闲散在家的妇女。随后帮助企业每年从人社、妇联等部门争取一些培训项目,用于维持和发展公司业务。在做好就业工作的同时,在办事处的全力支持下,我向民政部门争取资金,在旧社区拆迁补偿的基础上,完成新建社区办公场所的装修和办公设施添置。这一年将近年底时,组织部给办事处送来了新的的书记,随后又相继送来其他岗位的领导,就在这一年,我也步入了五十岁的生命期。
当年,平凉加豫月嫂护理有限责任公司注册时,是以社区名义注册的集体企业,大型龙头家政服务企业项目也是街区主要领导出面争取立项的,经街道党工委同意确定项目实施主体为社区。随着项目推进,街区两家无力承担项目前期费用,只能将集体企业改制成民营企业,从社会上引进投资人。这时,街区部分干部紧盯项目后期的经济效益,强烈要求停止社区项目实施。在遭到党政主要领导的否决后,便质疑项目转制的合法性,质疑街区干部实施项目的政策依据。排除这些阻力后,我就领着社区干部按照项目实施方案要求,抓紧筹建企业总部,在各县区发展经营网点,项目发展走上了健康轨道。 一天,办事处书记又一次将我召进办公室,拿出一个信封,封面写着“省委###书记收”,信封后面附着一张信笺,上面有市区相关领导要求严查的批示。当我拿起这封信时,书记轻轻地说“匿名信、告你的,都是诬告,原件内容不能让你看”。书记接着说“市区纪委都来过了,办事处也做了专题汇报,你现在安心工作,不用理会这些事了。”几天后,区检察院又来了两个人,对社区近几年来惠民政策落实情况,社区资金来源和使用情况进行详细调查,同时翻阅了社区的往来账务,找来社区相关人员以谈话的方式又核实了一些问题,走访了办事处相关领导。
大型龙头家政服务企业项目完成后,省市商务和财政部门陆续开展项目验收活动,对项目完成情况给于了高度评价。与此同时,纪检监察部门用“警示谈话”的形式,要求我在今后的工作中既要注意国家的法律法规和政策,又要注意工作推进的方法和灵活性。我这个国家最基层的小公务员在成绩和错误之间,又一次找到了新的平衡点。
第二年,在办事处上任不到一年的年轻书记突然意外离世,让多少人唏嘘不已。谁也没有想到,一个经常扎着马尾辫,那么有朝气的一个人,在好多人眼里是“一个和气的领导”,“办事挺干脆的,不说空话”的领导,遽然说走就走了。在送别书记的当天,街区部分干部亲眼看到这位平时“略显土气”的书记静静地躺在自家的客厅里,一动不动的躺着,再也没有过问过街区的一件工作,再也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这一年,我进入办事处整整十年,到了“知天命”的阶段,便有意识向“望天空云卷云舒”的境界去修行。每天清晨起床后,我便带上相应的器械,步入公园开始一天的晨练。与热心武术健身的朋友一道,从武术最基本的手法、步法、身法练起,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学习,一个动作一个动作的规范,基本学会了六合、查拳等套路,学会了少林、天启等棍术,还学会了太极、卧龙等刀法,十年来无论是寒冬还是酷暑,公园的早晨都会看到我挥汗如雨的身影。闲暇时,我购置了笔墨纸砚,购置了柳楷、颜楷、圣教序、兰亭序等名人字帖,在爱好书法习作朋友的鼓动下,一个字一个字的临贴、背贴、创作,努力掌握着汉字的结构特点,熟悉着汉字的笔法走势,一点一点的提升自己的书写能力。无论是练武术还是写书法,我从未取得过任何成就,但这种生活习惯的养成,让我的生活节奏更加紧凑,生活内容更加丰富,身心也更加愉快的融入了到大自然的胸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