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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尴不尬的盟主,进退失据的文豪

言九林 史料搬运工 2021-03-17


待到伟大的人物成为化石,人们都称他伟人时,他已经变了傀儡了。(《无花的蔷薇》)



1930 年3 月2 日,“中国左翼作家联盟”成立大会上,盟主鲁迅以一种胜利者的姿态,向台下的左翼青年们,回顾了彼此间昔日的论战:


“前年创造社和太阳社向我进攻的时候,那力量实在单薄,到后来连我都觉得有点无聊,没有意思反攻了,因为我后来看出了敌军在演‘空城计’。那时候我的敌军是专事于吹擂,不务于招兵练将的,攻击我的当然很多,然而一看就知道都是化名,骂来骂去都是同样的几句话。我那时就等待有一个能操马克斯主义批评的枪法的人来狙击我的,然而他终于没有出现。”


约从1927 年始,创造社、太阳社的左翼青年们,集中火力攻击鲁迅长达3 年之久。成仿吾说鲁迅“代表着有闲的资产阶级,或是睡在鼓里面的小资产阶级”;钱杏邨说鲁迅笔下“没有光明,只有‘呐喊’‘彷徨’”,若不“接受批评,幡然悔悟”,则前路“只有死亡”;郭沫若指控鲁迅是“资本主义以前的一个封建余孽”,“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是一位不得志的Fascist(法西斯谛)”;……攻击规模之大,有郁达夫的打抱不平可证。郁说:


“他(鲁迅)在上海住下之后,这些攻击他的青年,愈来愈多了。……他的全集的十分之六七,是这种搏斗的火花。”


转折发生于1929 年秋。时任组织之宣传部部长的李立三,要求太阳社、创造社停止攻击鲁迅——据夏衍讲,“太阳社那时几乎没有一个人不是党员,后期创造社的绝大部分都是新党员”。吴黎平当时在宣传部主编《环球》周刊,他回忆说:


“大概是在一九二九年十一月间,李立三同志到芝罘路秘密机关来找我,把中央的这些意思告诉我:一是文化工作者需要团结一致,共同对敌,自己内部不应该争吵不休;二是我们有的同志攻击鲁迅是不对的,要尊重鲁迅,团结在鲁迅的旗帜下;三是要团结左翼文艺界、文化界的同志,准备成立革命的群众组织。李立三同志要我和鲁迅先生联系,征求他的意见。


高层的过问,使鲁迅与左翼青年们“瞬间”和解,由敌人转为盟友。潘汉年嘲笑鲁迅是时代的落伍者,鲁迅反讽潘汉年“年轻貌美、齿白唇红,……是天生的文豪”,这类剧情就此打住。身为“文委”(宣传部直接主管文化工作的组织)书记,潘汉年将新指示迅速贯彻了下去。先是命各支部成员停止攻击鲁迅,转身又去找了未参与论战的地下党人冯雪峰,要他去向鲁迅疏通,请他出来做左联的盟主。左联成立之日,潘又代表组织,在鲁迅之前讲话。潘的演讲富有激情,与会的“一丁”,40 多年后还记得他当时的演讲姿势,“是模仿列宁的,……身子向前倾,右手向上直指出去”。潘说,“红军正在盛大发展,谁说现在不是革命高潮到来了?”这样的调子,稍后李立三还会当面向鲁迅再“传达”一次。





1930 年5 月7 日,左翼文学盟主鲁迅由冯雪峰陪同,宣传部部长李立三由潘汉年陪同,在上海爵禄饭店秘密见面。30 年后,1960 年3 月1日,当许广平造访李立三,询问他当时和鲁迅究竟谈了些什么的时候,李立三的回答相当耐人寻味:


“当时鲁迅谈了些什么?已不能记忆,只记得我谈了两个问题。(一)我们要实行广泛的团结,反对国民党反动派……(二)分析无产阶级是最革命、最先进的阶级……经过那次谈话以后,鲁迅完全和党一致了。和创造社的对骂也不见了。”


李立三“不能记忆”鲁迅谈了些什么,其实是因为当时两人“各人谈各人的”,分歧很大。1949 年后,很多人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自己与鲁迅曾有过的论战和冲突,李立三也不例外。


1967 年6 月,李立三去世。8 月,另一当事人冯雪峰刊文《关于李立三约鲁迅谈话的经过》,披露了许多鲜为人知的真相。


冯说,李约谈鲁迅的目的,是希望后者能“公开发表一篇宣言,表示拥护当时立三路线的各项政治主张”——所谓“立三路线”,简单说来,即认为“中国新的革命高潮已经逼近到我们的前面了”,组织应该“坚决准备汇合各种革命势力的总暴动”,来掀起全国革命高潮,争取“一省与几省重要省区的首先胜利与全国革命政权的建立”。李立三在谈话中提到是自己出面,中止了左翼青年对鲁迅的攻击,进而希望鲁迅能发表一个类似《告知识阶级书》的宣言来支持自己的主张,但“鲁迅没有同意,……他表示他不赞成赤膊打仗,说在当时那样的时候还应该多采用壕沟战、散兵战、袭击战等战术”。谈话结束后,鲁迅又向冯雪峰解释:答应李立三的要求:


“那是容易的;但那样一来,我就很难在中国活动,只得到外国去住起来做‘寓公’,个人倒是舒服的,但对中国革命有什么益处!我留在中国,还能打一两枪,继续战斗。”


鲁迅生前对许多人提起过这次谈话。听闻者们留下的回忆文字,与冯雪峰的叙述大同小异。比如,胡愈之说:


“那次见面,鲁迅也对我说过,记得就是我从香港回上海那时说的。他说:‘李立三路线到底怎么回事,我不明白。一天晚上,人家开好旅馆找我谈话,开门进去一个高高大大的人接待我。他自我介绍说他是李立三,党要在上海搞一次大规模示威游行,搞武装斗争。还说:你是有名的人,请你带队,所以发给你一支枪。我回答:我没有打过枪,要我打枪打不倒敌人,肯定会打了自己人。’这是鲁迅把当时谈话内容漫画化了。”


周建人也说:


“ 鲁迅同我讲过他见过一次李立三。他说:李立三找我去,我去了。李立三说:你在社会上是个知名人物,有很大影响。我希望你用周树人的真名写篇文章,痛骂一下蒋介石。我说:文章是很容易写的。蒋介石干的坏事太多了,我随便拣来几条就可以写出来。不过,我用真名一发表文章,在上海就无法住下去了。李立三说:‘这个问题好办!黄浦江里停泊着很多轮船,其中也有苏联船,你跳上去就可以到莫斯科去了。’我说:对,这样一来蒋介石是拿我没办法了。但我离开了中国,国内的情况就不容易理解了,我的文章也就很难写了,就是写出来也不知在什么地方发表。……李立三没有办法,只好说:好吧,你自己考虑吧!我就回来了。”




鲁迅与李立三的这种分歧,其实也是鲁迅与左联内多数左翼文学青年们的分歧。夏衍在晚年坦率承认:“在成立左联的时候,我们在组织上服从了党的意见,与鲁迅实行了联合,并以他为左联的领导人,但在思想上显然与鲁迅还是有差别的。”


所以,一面是鲁迅拒绝了李立三的要求,另一面是左联的行动并不以盟主鲁迅的意见为准。1930 年4 月底,左联召开“第一次全体盟员大会”,要求所有盟员都要动起来,都要上街,要把五一劳动节变成一个“血光的五一”“血战的斗争日”。盟主鲁迅就没有被通知参加此次会议。


当然,左翼文学青年也并非全都热衷于“血光的五一”。夏衍在南京路飞行集会上侥幸脱险,碰到李求实,李大发牢骚:“这样就等于把同志们主动地送进巡捕房。”夏衍和孔德沚一起趁夜色去街上刷“武装保卫SL”的标语,孔也有“连自己都保卫不住,还说什么保卫SL”的怨言……至于夏衍自己,“我听了有同感,但是连‘我同意’这句话也不敢说”,因为“每次运动之后,小组长和支部书记都得向上级汇报,哪些人没有参加”,没有参加或者参加了不积极、有怨言者,轻则被批评、公开警告,重则被打成“右倾”逐出组织。周扬也反思说,当时的左联实际上“成了第二党”,“它本来是个作家团体,可以更广泛一些,更公

开一些,更多谈文学。但是后来专门谈政治,甚至游行示威”。


作为盟主,鲁迅尝试过想要扭转这种“专门谈政治”的风向。列宁的《“左派”幼稚病》一书,是他新寻到的一种“思想武器”。徐懋庸回忆说:“鲁迅在与我的谈话中,……有一回,谈到李立三同志……要他写一篇反对日本和反对南京反动政府的不抵抗主义的文章时,鲁迅接着就谈及列宁的《‘左派’幼稚病》一书。”在文章中,鲁迅也特意祭出列宁作为法宝:“真实的革命者,自有独到的见解,例如乌略诺夫(即列宁)先生,他是将‘风俗’和‘习惯’,都包括在‘文化’之内的,并且以为改革这些,很为困难。”按鲁迅的说法,文化上的革命,比政治上的革命更困难,也更重要,“倘不将这些改革,则这革命即等于无成,如沙上建塔,顷刻倒坏”。意识到这一点的列宁被鲁迅誉为“真实的革命者”。言下之意,左翼文学青年们不事写作,终日刷标语发传单搞集会,正是走上了歧路,犯了列宁所说的“左派”幼稚病。


但鲁迅的批评并不奏效。茅盾回忆说:“鲁迅是左联的主帅,他是坚决主张这个转变的,但是他毕竟不是党员,是统战对象,所以左联盟员中的党员同志多数对他是尊敬有余,服从则不足。”备受尊崇而无人服从的主帅,只好对茅盾不无自嘲地说道:


“我总是声明不会做他们这种工作的,我还是写我的文章。”


其实,“我还是写我的文章”也是只有盟主才能享有的特权。1930 年秋,因为“组织说我写作不算工作,要我到南京路上去暴动才算工作”,盟员蒋光慈愤然退出了组织;同年冬,身为左联发起人之一的郁达夫,也因为强调“我只是一个作家,而不是战士”,被定性为“反动投机分子”,被开除出了左联。



1931 年底,左联的上街之风回落,转而开始批判“自由人”和“第三种人”。


所谓“自由人”,是学者胡秋原在《文化评论》上提出来的。胡认为,知识分子不是阶级和政党的工具,而应站在自由独立的立场上发声,若将艺术堕落成政治的留声机,无异于是艺术的叛徒;胡反对“只准某种文学把持文坛”,认为革命文学可以存在,也不妨让小资产阶级文学、浪漫主义文学也存在。


“第三种人”则是小说家杜衡的自称。在杜衡看来,除了左联和胡秋原(及其支持者)之外,还有一大群像自己这般被文艺观之争搞得无所适从的作家。这些作家大都因为左联批评家的“凶暴”而搁笔,而左翼作家却又大都“左而不作”。


夏衍回忆:“左联在1931 年11 月决议之后,一开始就把胡秋原定性为敌人,……当时(1932 年春),左联方面不仅冯雪峰、钱杏邨,而且瞿秋白也是站在反‘第三种人’论争的前线的。”鲁迅没有参加对胡秋原的攻击。当左联机关刊物《文学月报》刊登诗歌《汉奸的供状》,辱骂乃至恐吓胡秋原后(该诗中有“当心,你的脑袋一下就要变做剖开的西瓜”这样的句子),鲁迅曾出面写了一篇《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试图挽救一下恶劣的影响。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这篇文章,是在左联内部多数人不同意向胡秋原道歉的情况下,由冯雪峰出面请鲁迅写的。冯之所以请鲁迅来写这篇文章,是因为他已得到组织的指示,正积极与胡秋原接触,欲通过胡来做十九路军的统战工作。恐吓诗事件发生后,冯不得不向胡秋原一再解释该诗的发表不是组织之意,鲁迅出面写文章批评该诗,即是证明。


批“第三种人”,鲁迅一开始没有直接参加。不过,几乎每篇参与批判的文章,他都在发表之前看过。1932 年10 月,鲁迅刊文《论“第三种人”》,断言在阶级社会里不可能存在超越阶级的“第三种人”,以总结者的姿态,结束了这场有组织的大批判。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安抚了胡秋原,同时也激化了左翼文学青年们对鲁迅的不满。祝秀侠化名“首甲”、钱杏邨化名“方萌”、田汉化名“郭冰若”,在杂志上刊文,批判鲁迅。说他反对辱骂和恐吓,是“带上了极浓厚的右倾机会主义的色彩”,是“戴白手套的革命论”,是在“对敌人陪笑脸三鞠躬”;主张革命的诗人不怕“见血”,只要骂的对象没错,“一时愤恨之余的斥骂,也并不怎样就成为问题”。


1933 年10 月,与鲁迅私交甚好的冯雪峰,因身份暴露离开上海,周扬成为上海左翼文化界的新元帅。周与鲁迅交往不深,且已有过不愉快——被鲁迅批评的《汉奸的供状》一诗,就是周负责编辑刊发的——鲁迅的左联盟主身份,愈加尴尬。据夏衍回忆,1934 年10 月的一天,周扬来找他,“说阳翰笙建议,冯雪峰走后,好久没有向鲁迅报告工作了,所以要我先和鲁迅约定一个时间,阳、周和我三个人去向他报告工作和听取他的意见”。如果夏衍的回忆属实,就意味着自周扬接替冯雪峰后,身为左联盟主的鲁迅,在长达近一年的时间里,竟与左联领导层处于一种“半失联”的状态。


稍后,周扬、阳翰笙、夏衍、田汉去找鲁迅汇报工作,结果引发鲁迅不满,酿成了左翼文学史上著名的“四条汉子”事件,也与这种漫长的“半失联”状态,有极大的关系。




周扬、阳翰笙、夏衍、田汉去找鲁迅汇报工作,是在1934 年末。“四条汉子”成为一桩文学史事件,则要延迟至1936 年8 月给徐懋庸的信。在信中,鲁迅如此漫画化地回顾了一年多以前的那场不愉快的会见:


“去年的有一天,一位名人(夏衍)约我谈话了,到得那里,却见驶来了一辆汽车,从中跳出四条汉子:田汉,周起应(周扬),还有另两个,一律洋服,态度轩昂,说是特来通知我:胡风乃是内奸,官方派来的。我问凭据,则说是得自转向以后的穆木天口中。转向者的言谈,到左联就奉为圣旨,这真使我口呆目瞪。再经几度问答之后,我的回答是:证据薄弱之极,我不相信!”


之所以“四条汉子”的典故,较之事件的发生,晚出炉了差不多两年,是因为在工作汇报的现场,胡风被指责为叛徒,虽引起了鲁迅的不满,但程度仍很有限,毕竟当时社会上确有这方面的流言,一般人也很难辨别真假。真正引发鲁迅愤怒的,是此后两年间,左翼青年们对鲁迅的持续攻击,以及周扬与鲁迅关系的持续恶化。


早在1934 年春,左翼青年们的攻击,就已让鲁迅生出了幻灭之感。在给曹聚仁的信中,他曾感慨:“倘当崩溃之际,竟尚幸存,当乞红背心扫上海马路耳。”同年,他也曾对冯雪峰说过类似的话:“你们来到时,我要逃亡,因为首先要杀的恐怕是我。”1935 年春,在给萧军的信中,鲁迅又说:“敌人不足惧,最令人寒心而且灰心的,是友军中的从背后来的暗箭;受伤之后,同一营垒中的快意的笑脸。”“同道中人,却用假名夹杂着真名,印出公开信来骂我,他们还造一个郭冰若的名,令人疑是郭沫若的排错者。我提出质问,但结果是模模胡胡,不得要领,我真好像见鬼,怕了。后来又遇到相像的事两回,我的心至今还没有热。”


至于左翼文化界的新元帅周扬,在鲁迅眼里,不过是个拿鞭子抽打自己的“奴隶总管”。1934 年底,鲁迅曾对着瞿秋白的夫人杨之华抱怨,对周扬这样人,组织“为什么不清出去!”1935 年秋,在给胡风的信里,鲁迅又如此形容周扬和自己的关系:


“以我自己而论,总觉得缚了一条铁索,有一个工头在背后用鞭子打我,无论我怎样起劲的做,也是打,而我回头去问自己的错处时,他却拱手客气的说,我做得好极了,他和我感情好极了,今天天气哈哈哈……你看这是怎样的苦境?我的这意见,从元帅看来,一定是罪状(但他和我的感情一定仍旧很好的)……真不知何时才见晴朗。”


意见不同,鲁迅眼里的左翼文学工作,往往也很难入周扬的法眼。1936 年春,在给王冶秋的信中,鲁迅留下了这样的抱怨:


“我在这里,有些英雄责我不做事,而我实日日译作不息,几乎无生人之乐,但还要受许多闲气,有时真令人愤怒,想什么也不做,因为不做事,责备也就没有了。……我们这一翼里,我觉得实做的少,监督的太多,个个想做‘工头’,所以苦工就更加吃苦。”


隔阂生疑心,疑心生暗鬼。周扬接掌左翼文化界时,正值上海地下党遭受巨大破坏。为安全计,周深居简出,不再似冯雪峰那般常抛头露面,本是可以理解之事。但在鲁迅看来,这却是对自己盟主身份的极大不尊重:


“我本是常常出门的,不过近来知道了我们的元帅深居简出,只令别人出外奔跑,所以我也不如只在家里坐了。……但如元帅以为生命价值,彼此不同,那我也无话可说,只好被打军棍。”


1936 年春,冯雪峰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自延安重返上海。鲁迅向他讲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两年我给他们摆布得可以”。由此不难想见稍后“四条汉子”典故出炉时鲁迅的心境。然而,冯雪峰虽比周扬更善于承顺鲁迅,却也算不得鲁迅的同道。1936 年夏,鲁迅病重,为打击国内的托洛茨基派,冯雪峰以鲁迅的名义写了两篇批判文章。鲁迅不反对冯代他执笔,但要求写好后须念给他听,听完后觉得没问题才能发表。故此,冯私下对胡风如此感慨:


“鲁迅还是不行,不如高尔基;高尔基那些政论,都是党派给他的秘书写的,他只是签一个名。”


(本文原刊于《国家人文历史》2016年第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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