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骗也是一种罪
今人谈论二战反思法西斯主义的罪行,常会不自觉使用“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之类的说法。这种说法的实质涵义,是对战争责任实施两分,也就是将“大多数普通民众”与“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区分开来,以后者为主要批评对象。
其实,日本于1945年战败后成立的东久迩内阁,是拒绝这种“两分法”的。东久迩内阁的主张是实施“一亿总忏悔”,来反思日本的战败责任——注意,是“战败责任”,而非“战争责任”。所谓“一亿总忏悔”,指的是日本的战败责任须由全体日本人来承担。包括政府官员,包括军人,也包括普通民众,都有反省的必要。
具体该反省些什么?东久迩在1945年8月28日的记者招待会上有一段发言,颇有助于理解这个问题。他说:
“我国战败的原因是作战力量的迅速毁坏,……加之,惨绝人寰的原子弹爆炸事件以及苏联的参战,也构成了战败的原因。此外,过多的法律规则肆意泛溢,还有许多不适合我国国情的统治体制,虽然不能说全部,仅在某些部门实行,就已经彻底捆绑住了国民们的手脚,使得他们无所作为,我觉得这也是战争失败的重大原因之一。并且,我认为是不是政府、官吏以及军人们自己在不知下觉之中,把这次战争引向了失败的方向呢?……进而,我认为,国民道德的低下也是败因之一。也就是说,军人、官吏半公开地、普通民众则是秘密地介入黑市。事情到了如此地步,当然是由于政府的政策不行。但是,国民道义的荒废也是其原因之一。此时此际,我认为,军官民、全体国民都应该彻底地反省并仟悔。我相信,全国人民总忏悔是我国进行重建的第一步,也是国内团结的第一步。”(小森阳一/著、陈多友/译,《天皇的玉音放送》,北京三联书店,2004,第78~79页。)
按东久迩的逻辑,政府官员、军人与普通民众,都是日本这架战争机器上的零件。战争输掉了,所有的零件都有责任。政府的决策需要反省,军人守不住阵地需要反省,百姓们道德低下违背国法参与黑市交易(多是为生计所迫)也需要反省。
在美国的干预下,东久迩内阁只维持了不足两月。新成立的币原内阁于1945年11月做出《关于战争责任的决议》,内称:“大东亚战争是鉴于帝国周边的情势,而不得已发生的。”这种说辞,与裕仁天皇的《终战诏书》一脉相承——《诏书》815个字,未提及“投降”,也未承认“战败”,且将战争(指1941年开始的“已阅四载”的与英美间的战争)说成为谋求日本“自存”与东亚“安宁”的不得已之举。谈及被侵略国的抗日行为时,还使用了“频杀无辜,惨害所及”等字眼。
较之东久迩内阁,币原内阁的一大变化是没有再提“一亿总忏悔”的口号。
这也是美国干预的结果。美军进驻日本后,致力于压制那些美化侵略的声音,币原内阁坚持使用“大东亚战争”一词,便被美国认为有“美化圣战”的意味,将改词禁用。东久迩内阁的“一亿总忏悔”口号,旨在呼唤全体日本国民一起来为“日本战败”忏悔,一起来扪心自问应对“日本战败”负有怎样的责任。这种忏悔,不是在否定侵略战争,而是在反思侵略战争为何会失败。任由这种“一亿总忏悔”发酵下去,必会再度激发出激烈的仇外仇美的情绪,必会对驻日美军构成威胁。
币原内阁不提为“一亿总忏悔”的口号,并不意味着仇外仇美情绪已不存在。1945 年末,美国太平洋陆军总司令部开始利用NHK广播,连续播放长篇系列报导《真相是这样的》,还通过新闻媒体连载《太平洋战争史——不真实的军国日本的崩溃》 。目的是向全体日本民众宣传新的“太平洋战争史观”,以取代日本官方灌输的“大东亚战争史观”。
美国传播的“太平洋战争史观”,核心内容有五:
(1)日本发动对外侵略战争,始于九一八事变,经七七事变,到太平洋战争,这场侵略战争是连续的。
(2)日本的主要侵略对象是中国。
(3)美国为战胜日本做出了最大贡献。
(4)以军部为中心的军国主义者,是侵略战争的主要责任者,天皇、宫中派(天皇身边的重臣) 、财界、舆论界等属于稳健派,是军国主义的对立势力。
(5)日本军国主义者隐瞒事实,欺瞒民众,日本国民是军国主义的牺牲品。
今人熟悉的“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之说,熟悉的“战争责任两分法”,便来自上述太平洋战争史观的第四与第五两条。这样区分的目的,显而易见是为了减轻日本普通民众的负罪感,进而减轻在日本实施驻军、推动国家转型的阻力。
因为具备这种实用性,该两分法自出炉后便迅速流行开来。1949年7月,斯大林在涉及对日政策的谈话中也称:“现在美国正在争取日本,……日本人民是好的,对日本人的仇恨情绪不应成为你们争取日本的障碍”,要求相关部门依据这套两分法,去对日本民众实施争取工作。于是,“日本军国主义”与“日本人民”,遂被塑造成了截然对立的两个抽象概念,“一小撮军国主义分子欺骗裹挟了广大日本人民”,也成了一种常用话术。
作为战败者,许多日本国民也很乐意接受这套逻辑。NHK下属广播文化研究所于2000年上半年做过一次舆论调查,题为《日本人的战争》。其中一题正是“普通日本国民有没有战争责任”,调查结论是:一半左右的被访者认为“当时的国民是政府、军部发动战争的受害者,他们没有责任”;只有不到三成的被调查者勉强认为“从结果上看当时的国民与政府、军部合作,从这个意义而言是加害者,有责任。”
当年的日本政府有没有隐瞒事实?有没有欺瞒民众?有没有向民众灌输错误的信息与理念?当然都是有的。但这是否意味着作为侵略战争的具体参加者与支持者的普通国民,就没有了战争责任?日本导演伊丹万作在1946年刊文《战争责任的问题》,公开否定了这种论调。他写道:
“很多人都说自己在战争中受骗了。大家都异口同声地说自己受骗了。据我所知,目前还没有一个人站出来说自己欺骗了别人。很多人似乎认为欺骗者与被欺骗者是可以明确区分的,但那只是一种错觉。比如,民间人士都认为自己被军方和官僚欺骗了,你去军队或者官厅看一下就会知道,他们都指着上面,说自己被上面骗了。再往上面看,他们肯定说自己被更上面的人骗了。于是,最后便只剩下一两个人为这件事买单。可是再怎么说,仅靠一两个人,是不可能欺骗一亿人的。可见,骗人者的数量一定比我们通常认为的要多得多。同时,纯粹的骗人者和纯粹的受骗者也是不存在的。一个人受他人欺骗成了受骗者,这名受骗者又将谎言传递下去,进而产生新的受骗者,这么一环套一环,才导致全体日本人都在骗与被骗之间晕头转向。”
伊丹万作还说,在战时,报社与广播提供了各种拙劣、荒谬的新闻内容,町会、邻组、警防团与妇人会等基层组织也积极参与骗人工作。这些谎言与欺骗,最后造就了一种恐怖的社会氛围,“不缠绑腿不敢出门”,出门不戴丑陋的战斗帽而戴其他帽子,“周遭之人立即投来如同发现了卖国贼一样充满了憎恨情绪的眼神”。
据此,他向读者提出了一个问题:
伊丹万作自问自答:这意味着全日本的国民们不得不生活在一个互害社会里。在这个互害社会,国民们不得不选择互相欺骗。官员欺骗百姓,报纸欺骗读者,老师欺骗学生,家长“为了孩子好”也会欺骗孩子,“有人敢断言自己在战时从未对孩子说过谎吗?”
当然没有。据此,伊丹万作拒绝了来自“太平洋战争史观”的美意,拒绝将普通日本民众划入无辜者的范畴。理由是:受骗者虽然是受害者,但“自古以来,从没有哪本书里写过受骗者便是正义者”。那些以受骗者自居然后推卸责任、并将自己自动划入正义方之人,必须认识到一点:
“被骗也是一种罪”这样的说法,在1946年的日本,无疑是非常刺耳的。但刺耳归刺耳,日本在二战中经历过的、无从回避的历史事实正是:骗人者蒙蔽被欺骗者,被欺骗者再反过来影响甚至裹挟骗人者,如此循环往复,最后骗人者与被骗者一起携手走向了最极端的境况。
曾任外务省情报部长的白鸟敏夫,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上,留下了一段描述此种情状的供词:
日本民众陷入军国主义狂热,醉心于对外扩张,正是日本政府多年洗脑宣传所培育的结果。1931年,当日本政府试图“和平解决”九一八事变、并希望媒体给予舆论支持时,现实却是:媒体已倒向了狂热的民众,成了政府推行所谓“务实政策”的严重阻碍。《朝日新闻》的记者森恭三,便亲身体验了这种骗人者反被受骗者裹挟的滋味:
所谓“不知不觉就减弱了”,所谓“报纸已开始对潮流妥协”,指的正是媒体不再坚持自己的看法,转而选择去迎合狂热的民众。当时的日本报业已实现市场化,如何争取读者是报纸首要关心的问题。九一八事变后,日本民众的战争狂热空前高涨。在铺天盖地的“惩膺支那”之声中,报业中人纷纷使尽浑身解数,以迎合读者扩大销售量。那些迎合了读者情绪与主张的报纸,销量也确实得到了猛增——从事变爆发到次年2月底,《东京朝日》的发行增加了20万份,《大阪朝日》增加了27万份。
这场“骗人者反遭受骗者裹挟”的剧目,带给日本政府的教训,并非放弃欺骗之术,而是必须进一步加强对报界的管控。
伊丹万作见识过许多类似的剧目。这也正是他拒绝将日本走上法西斯道路的责任全部推给“一小撮军国主义者”的主要原因。他在《战争责任的问题》的末尾说,受骗者只有认真反省并努力让自己不再被骗,才算是进步,“全体日本国民必须深刻理解自己如何被骗、为何被骗”,未来的日本才有希望。
(原稿写于2019年,有增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