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当代北中国的民间,仍残存着一种排斥生肖属羊者的迷信风气。该风气认为属羊者命不好,“十羊九不全”;甚至歧视属羊的女性,觉得她们会克夫。迷信当然是荒诞的。但任何一种源远流长的迷信,本质上都意味着一段连漫长时光也无法抹灭的历史记忆。历史记忆变成荒诞的迷信,则只是因为历史记忆没有得到合适的梳理与正确的书写。在秦汉时代,羊本是瑞兽。《说文》里对“羊”的解释是“祥也”[1];董仲舒也说过,“羊,祥也,故吉礼用之”[2];《春秋繁露》里还说,羊吃母乳时“必跪,类知礼者”[3]。四羊方尊等传世青铜器,是羊本瑞兽的明证;两汉知识分子推崇羊,是因为他们将羊视为懂得“跪乳之礼”的瑞兽。歧视生肖属羊者,当然意味着羊的文化地位已严重衰败。这种衰败发生在何时?常规的看法认为发生于晚清,主要与下面几件要事相关:(1)洪(秀全)杨(秀清)之乱——洪杨者,红羊也[4]。(2)慈禧生肖属羊,宫中对与羊相关的事物很忌讳[5],慈禧女主执政酿成八国联军攻陷京城,“妨害夫家”莫此为甚。(3)清末教案迭起,民间反教宣传品鼓吹“杀猪斩羊”,义和团也有“先杀猪后杀羊”的揭帖。以猪指代天主教,以羊指代洋人[6]。这类说法看似有理,其实不对。因为羊丧失瑞兽地位并非始于晚清,而是在更早的元代。明朝钱塘人王逵活跃于明初洪武、永乐年间,以卖药卖卜为生,著有《蠡海集》一卷。书中对“羊”的评价已经非常负面:“凡草木经牛啖之,余必重茂;经羊啖之,余必悴槁。谚有之曰:‘牛食如浇,羊食如烧。’信夫!是盖生杀之气致然也。”[7]翻译成白话,大意便是:草木被牛啃过,剩余的部分会再次茂盛起来;被羊啃过,剩余的部分只会枯槁。谚语说“牛食如浇,羊食如烧。”这是牛、羊具有不同的生、杀之气所导致的。稍晚一些的明代藏书家郎瑛(1487~1566),对“牛食如浇,羊食如烧”这一流行于元代的民谚,有更进一步的解读:“凡草木经牛啖之必茂,经羊啖之多枯,故谚曰‘牛食如浇,羊食如烧’,意以二物皆畜类而食草者,何相反之如是?静思,牛,土畜,土能养物也,故牛色苍而庞厚,有眷生之象焉。闻死而觳觫,亦好生之意也。羊,金畜,金主杀伐,故羊色白而气腥膻,有秋杀之象焉。见死而无惧,亦喜杀之性也。二物禀性既异,必其口中涎沫亦具是性,故草木之茂枯者,生杀之气致然耳。”[8]
翻译成白话,大意便是:被牛啃过的草木还会再度茂盛,被羊啃过的草木多会枯萎。牛、羊同为吃草的畜类,相反如此,原因在于二者的五行禀性不同——牛属于“土畜”,土能生养万物,羊属于“金畜”,金主杀伐。牛羊的“涎沫”,也因此有着不同的属性。很明显,在王逵与郎瑛的叙述里,“羊”已经不再是瑞兽了。羊成了不祥之物,被赋予了“主杀伐”的文化品性,成了典型的“负面文化符号”。到了明末,方以智撰写《物理小识》一书,对于羊的文化地位,仍持相似的解读:“牛色苍,多近春生气,故闻死则觳觫,羊色白,多近秋杀气,故闻死不惧。凡草木经牛噉之,必重茂;经羊噉之,必悴槁。谚曰‘牛食如浇,羊食如烧’,信夫。”[9]
用“阴阳五行”来解释“牛食如浇,羊食如烧”这一谚语,自然是不对的。这种牵强附会的解释,显示了古人在科学素养层面的局限性。“羊食如烧”这种现象,实与羊的吃草习惯有关。上世纪八十年代,陕西省粮食作物研究所做过一次“羊只放青对比”试验,结果发现:“在羊啃的试验区内,羊只把大半叶片吃掉后,开始拔食麦苗,放牧时间越长,拔掉的麦苗越多,正如老农说:‘羊嘴如镊,连根带叶’。所以,放青不但损害地上部叶片,还会引起麦田的缺苗断条,试验中‘放青’的试验区10厘米以上的断条比不放青的多33%,每亩穗数减少4.1万,平均每穗粒数降低20.7%,每亩减产45斤,还少收250斤麦草。”[10]羊如此吃草已逾千万年。在元代之前,中国人养羊已有上千年的历史。为什么“羊食如烧”只在元明两代引起民众的反感?为什么只有元代,民众才第一次将羊从瑞兽的地位推下,将之视为负面文化动物?这显然不是羊出了问题,而是人类社会发生了特殊的巨大变故。这变故与羊有关,而且将北中国的所有人都卷了进去。这巨大变故,便是蒙元统治者进入中原,将北中国变成了他们的牧场。《续文献统考》里说:“今王公大人之家,或占民田近于千顷,不耕不稼,谓之草场,专放孳畜”。《大元马政记》里记载,当时官营牧场、贵族牧场的牲畜,每到秋末冬初,就会被就近赶至华北农耕区,“自冬至春,并不立圈喂饲,俱于百姓地内牧放,致令嚼食桑枣果木诸树”,北方许多耕地因之“少垦而多荒”[11]。“牛食如浇,羊食如烧”之说,实是北方农耕区民众对上述伤害的无奈总结:作物被牛吃了,再长出来还能有些收获;被羊吃了,就等于是连根拔了,如同大火过境,什么都留不下。在蒙元入主之前,北中国的民众已经养了上千年的羊,没人痛恨羊,也没人说羊不祥,没人把“羊食如烧”视为大灾难。为什么蒙元入主之后一切都变了?原因当然也很简单——以前是百姓们私营养羊,蒙元贵族来了之后,在整个北中国和南中国的部分地区搞起了官营牧场和贵族牧场。当时自大漠南北到整个华北,甚至包括南韩和云贵地区在内,共设有十四道巨型官营牧场。这些牧场以养马和养羊为主,马用于战争,羊用来食用。依赖这些巨型官营牧场,蒙元政权向宗室贵族赏赐羊时常以十万计。可想而知:私营者不会放任羊破坏自家草场,私营者也没有权势放纵羊去破坏别人的草场与耕地。官营牧场与权贵牧场则不然。不管官府如何考核放牧人,他们都不会把牧场看成自家产业,不会在意牧场的可持续性——尤其是当官府的考核标准只涉及牲畜的养情况时,放牧人更不可能在乎牧场的情况。当牧场越来越糟,官府与权贵就会将手伸向周边百姓的耕地,就会出现“自冬至春,并不立圈喂饲,俱于百姓地内牧放”这种残暴行径。蒙元时代的民众没有办法对抗官府与权贵,只好恨羊。但他们内心明白,真正可恨的不是羊而是暴政。羊不过是暴政的载体。1368年,蒙元势力退出中原,巨型官营牧场与贵族牧场却没有消亡。朱元璋夺取天下之后,以从元朝苑监中缴获的和从民间掠夺来的巨量羊只为基础,再次建立起了庞大的“王府护卫牧羊制度”。简单来说就是将自己的儿子们分封到全国各地,其中分封在北中国的那些儿子,不但拥有大量耕地,也拥有巨量的官羊和大型官营牧场。其中,秦王朱樉在洪武二十四年已拥有官羊超过十五万只,晋王朱㭎拥有的羊只比秦王还要多——从洪武二十六年九月到洪武三十年二月,短短不足四年的时间里,朱元璋从晋王府调拨了超过十三万只羊,用于赏赐王公贵族。可见晋王府的羊总量之多。朱元璋还会深入指示、干预各王府的养羊事业,要求做到“每只羊,春生一个羔儿,秋生一个羔儿。春生的羔儿,到秋生一个羔儿,带母羊便是四只”。[12]可想而知,王府牧场里的这些官羊会对百姓的耕地造成怎样的破坏。百姓们不敢对抗朱樉、朱㭎这些天潢贵胄,更不敢对朱元璋的官羊大业有任何批评意见,便只好恨羊。后来,朱棣以武力抢夺朱允炆的政权后全力打压诸王,庞大的王府牧场终于走到了终点。官羊规模大幅缩减,让北中国的民众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多年来牢牢刻在脑子里的历史记忆不会轻易消失。只是很遗憾,这种历史记忆没有得到准确阐释,以致于后来的人们,渐渐忘了先辈们恨羊时究竟是在恨什么。
[1](汉)许慎撰,(清)段玉裁注,许惟贤整理:《说文解字注》上册,凤凰出版社2015年版,第759页。[2]见李时珍《本草纲目》“羊”字条引“董子曰”,山西科学技术出版社2014年版,第1199页。[3]董仲舒:《春秋繁露》“执贽”,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87页。[4]又做“赤杨”、“赤羊”。见《汉语大词典普及本》“赤杨”条,汉语大词典出版社2000年版,第2236页。[5]有材料称,慈禧看戏有很多忌讳,“如她是属羊的,凡是带有‘羊’字的剧目,像《牧羊圈》《苏武牧羊》都得改戏名,唱词中也不能出现‘羊’。《玉堂春》剧中苏三唱的‘我好比羊入虎口有去无还’就改成‘我好比鱼儿入网有去无还’,《南天门》中的唱词‘虎口内逃出了两只羊’也改为‘虎口里逃出了人一双’。演员稍不留神,唱出‘羊’字,便被‘传竿子’。‘传竿子’是宫里对演员的一种刑法,用灌了铅的竹竿子打。这种灌了铅的竹竿子份量格外重,不知有多少应召入宫演出的演员周稍一不慎,被打得皮开肉绽。”见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武生泰斗盖叫天》,河北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56-57页。[6]当时流行于民间的反洋教漫画有题为《射猪斩羊图》《雷击猪羊图》者,《射猪斩羊图》上海附有对联:“万箭射猪身,看妖精再敢叫不;一刀斩羊头,问畜牲还想来么”。见毕克官、黄远林著:《中国漫画史》,文化艺术出版社1986年版,第22-23页。[7](明)王逵:《蠡海集》“庶物类”,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6页[8](明)郎瑛,《七修类稿》“义理类·牛羊食草”,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年版,第172页。[9]方以智:《物理小識》,四库全书本,卷十一第22页。[10]龚仁德编著:《小麦丰产技术问答》,陕西科学技术出版社1983年版,第103页。[11]《蒙古族通史》编写组/编:《蒙古族通史(上)》,民族出版社2001年版,第269页;李幹:《元代民族经济史(上)》,民族出版社2010年版,第687页。[12]贾亿宝:《明代官方牧羊制度探析》,山西大学硕士论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