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康读书会 | 第一章会议整理稿:想象界
拉康的《镜像阶段》是他十数年的心血结晶,从他刚刚从业的案例就可见一斑。早期精神分析注重于人对于外界(他人)的投射,简单来说就是把自己的情感投放到别人身上。拉康研究的埃梅的被害妄想案例便可见,他对于主体和他者的关系的探讨早已有之。正如书中所说,拉康的主体理论根源(思想来源)分别是现象学,心理学和动物行为学(即下文提出的实验心理学),以及科耶夫对于欲望和黑格尔思想的改造阐释。
这里提到了现象学的观点,关于人类意识与其对象的关系。其实只是为接下来的镜像阶段做一个铺垫,因此不需要了解胡塞尔的主要理论,我们只需要聚焦于这里谈论的“有意向于(intending)还有“现象学还原”。
在那之前,要注意,胡塞尔继承康德,反对精神和物质简单的二元对立的观点。谁是这种二元对立的代表呢,就是笛卡尔,他预设思想中的对象就纯粹是一片又一片的经验而已,因此所有的经验对象和逻辑概念都与外部的坚硬的存在(或者跟永恒的上帝)没有关联,只有一个东西是可靠的,那就是思想的否定性本质,从而他就得到了我思,纯粹的否定性。这样做的问题很明显,连外部存在的都被否定掉了,思想陷入了僵局。该怎么办呢,康德的办法就是承认经验对象的客观实在性,也就是认为经验对象根本上跟外部的存在具有统一性,精神不是物质,但已经陷入到了物质之中,意识总是已经成为关于对象的意识。当然,对于康德来说,对象不是纯粹的、完全偶然的经验,对象之所以能被主体所捕捉,不只是依靠主体的感官,不是被捕捉为纯粹经验,而是总是经历主体的先验范畴所分割和重组。所谓的先验范畴,就是一些天生的知识,这些只是使得一切后天的关于经验对象的概念得以成立。经验对象也不是无来由的,康德不满足于上述认识论的论述,他认为,本体层面上,必须要有一个自在之物(thing-in-itself)在支撑和统一着所有的经验,同时这个自在之物没有理由被认为是某一个经验(这是古代哲学家的想法),我们也没有理由认为它是经验的总和,换句话说康德认为我们不应该对所谓存在的总和之类的东西发表看法(这是神学家的看法),因此它是不可名状的。实际上,康德的哲学目标,就是把本体论这些超出经验(也就是超验)的讨论贬斥为妄想(如陷入二律背反),这些东西就是对人类理性能力的滥用,只有先验范畴和经验这样的普通思维才是合法的。
好了,让我们回到这里提及的胡塞尔现象学。29页说,事物联系与人类意识,人类不只是被动接受而是主动建构事物、对象、现象,这些都跟康德的观点相同。这里我们不细究胡塞尔的intending到底有什么精微之处,只是认为,intending就是强调意识在意识到某个现象的时候不是无动于衷的,而是主动地参与进去。第二个概念,现象学还原,在这里我们也可以简单把它处理为康德对于自在之物的克制的看法,也就是认为我们不应该跳出经验现象的领域,不要妄想所谓“对象本身”。这就是滥觞于康德的有限哲学,思考范围基本限制于认识论而对于本体论问题存而不论。但是,我在这里要申明一点,康德削减了哲学,这种削减是具有跟笛卡尔的怀疑同等重要的激进地位,但我们真正的目标不是悲观地接受这种有限性,是要在黑格尔那里,用辩证法来真正发掘这种削减的激进性,这是齐泽克的其中一个重要主题,我猜不少阅读这本书的朋友是想要探究齐泽克的深奥理论,所以虽然这些离诸位有点远,我还是预告一下。
第30页,来到了存在主义。存在主义对于哲学的传统内容来说,是特殊的,因为,至少在笛卡尔以前,哲学基本上意味着试图确定一切存在的基础、本质,建立起一个存在的因果链条,而人类和思维都只是这个链条的一部分而已,也就是说,哲学试图达到存在的总体性,达到某种太一(one)和大全(all)。比方说,亚里士多德尽管认为人类不同于自然,但还是有一个逻各斯来充当最高的秩序,他从来不会认为人类是一种可怕的、否定性的、脱离一切稳定性的变态东西。存在主义要处理的就是人类主体在后康德、后黑格尔时代的处境。这里提一句,这里的哲学史内容为了讲解方便会显得简化和戏剧化,大家姑且听听。
让我们回到原文30页。存在主义面临的情形是什么,是人类发现自己总是处于特定的历史之中,并且时间不断向前推进,于是人类就被不断扔到未来之中。这就是说,人没办法在世界中通过理性来一劳永逸地确定自己的本质,让自己安宁地、静态地存在。于是萨特就说,自我意识本质上是nothing,虚无,而自我,自我形象,ego,其实是对象,没办法从本体论上确定为人类的本质,因为自我只是一个对象。其实弗洛伊德和拉康都意识到这一点,主体,本质上,就是一个空洞,我们活着就是徒劳地用他者来填补空洞,我们把这个叫做存在的缺失、原初缺失等等。以后大家看到这些词就知道我们在谈什么。不过,这不意味着拉康的思想就是存在主义,我们可以说,拉康会同样关心存在主义提出的一些概念和问题,比如这个分裂的主体概念,主体为了让自己存在,让自己获得一致性,从而认同了一些他者,而主体永远不可能跟这些他者相一致,因为主体的本性就是空洞,故而主体是跟自己的存在相分裂的。
注意31页的引文,拉康的女婿,阿兰·米勒写的,什么意思呢,就是说,对于拉康来说,无意识不是一个存放冲动和认同的容器,不是一个胡乱生产东西的工厂,因此无意识绝对不是什么潜意识subconsciousness,而是unconsciousness,就是非-意识,就是意识之内不断逃离自身的东西,就是主体,主体就是无论如何把他者认同为自我,却神经质地不断脱离自身固定存在的东西。
但是,分裂的不只是主体,如果说,康德的自在之物概念暗示的不只是主体认知能力的空洞,而是,恰如黑格尔对康德的激进化所承认的那样,自在之物同时也是看似不相干地存在于外部世界的实体的内部空洞,如果情形是这样呢?再说一次,要是,自在之物不只是主体的不完善,而是物质世界的不完善,并且这种不完善正是物质世界之所以存在的根基呢?存在主义告诉我们人类主体不断把自己抛掷到未知的、未来的境况中,不断向着存在于主体之外的主体的本质绽开,但是这只是故事的一部分,而真正的情况是,整个自然,包括作为起点的真空,都是这样,都是把本质扔到了自己之外,然后自己不断向着那个总是丢失的本质绽开呢?我们暂时不解决这个问题,因为这也是齐泽克的重要主题。
那么,现在让我们关注第一章重点论述的镜子阶段和主体的异化。这里首先谈到了辩证法,正题反题然后达到合题,然后这个关系对应于主体他者的关系。这个解释呢,就权且一看,这远远不是辩证法的真正内涵,作者在这里无非是指出,要理解拉康就要理解主体和他者的关系,在主体诞生之前,他者已经蕴含在了主体之中,并且,对他者的排斥让主体诞生了,也让主体终生包裹在与他者的紧张关系中,即是主体和他者不可回避的矛盾。
作者还特意提及了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这提醒我们主体subject这个词而二重含义,一个是主语、主体,好像是一个主动地、创造性的一方,但是要知道,哪怕是作为一个语言学词汇,主语最开头也意味着,被赋予和承担动作的一方,而subject的本意是被君主所支配的臣民。我们人类主体也是如此,主体必然是异化的主体。我不是说,我们总是意识到自己是谁的奴仆,不是这个意思,说实话,意识到自己是谁的奴仆,实际上已经构成了最基本意义上的主奴关系的失败和破裂,这种有意识的紧张关系只会带来两个主体的再一次生死对决。所以,在黑格尔的主奴辩证法中,奴隶面对的不是主人,主人已经不是以原本的完整姿态存在于奴隶的世界中,主人唯一留下的只有惰性的劳动任务和劳动对象,而且劳动任务被奴隶内化为自己的选择和认同,也就是,奴隶的自我ego,这样,主奴关系才真正取代原初的生死决斗为主体的存在奠定基础,奴隶,在这个自我认同和自我选择的意义上,他是唯一真正存在和真正自由的。那么主人呢,主人比较惨,主人获得的只有奴隶对其主人地位的空洞承认,主人成了奴隶的无意识的认同,他通过让奴隶劳动,并且奴隶在劳动中组织起具有一致性的身份或者自我。注意,劳动不是对另一个主体的劳动,劳动对象只能是没有生命的客体,这就跟婴儿在镜子阶段中做的事情一样,婴儿在镜子或者母亲的目光中,它最初认同的是身体的完整性。就像36页的脚注所说的那样,婴儿最开头经历的是原初自恋,把全部的力比多投注于自己的身体。
但是,这种认同还不是全部,婴儿的认同最重要的是,在对身体完整性的建构之后,对于母亲的认同才是展开拉康理论的关键。为了方便,我们把最初的照料者称为母亲,而在下一章我们就会知道父亲的含义。顺带一提,拉康玩了一个英语的文字游戏,母亲mother,就是原初大他者mOther。
这也不难明白为什么弗洛伊德认为自我是防御性的——这就是婴儿维持统一的幻象而避免接受破碎的现实,所以从一开始婴儿的自我认识就是误认(mis-recognition),误认并不等于误解,而是这种支持主体的幻想不是真相——本来就没有什么真相(所谓的圆满欲望或者原初统一性),也就没什么正确的认识(所以就是不正确的“误“认)。原初压抑同理,这一压抑并不是真的把什么给压制或者赶走,而是主体本来就是个洞,好像被压抑了一样。但是原初统一性会不攻自破,这一破碎的现实总是到来——欲望是他人的欲望,也就是这种保持自我的统一却不是自己,而是他人(自我是对象,而不是先于对象的某个东西)。我们可以从一个笑话中发现这点。某个人因为认为自己一颗玉米,所以时刻害怕被鸡叼走,一个心理医生帮助他重新认识自己,也就是让他认为自己是个人而不是玉米,但是他仍然害怕鸡,因为他知道自己是人,他真正怀疑的是:鸡知道吗?主体总是异化的,也就是总是和他者互相渗透的,但是我们也不知道他人到底在想什么。因此在小结处便提到自我形成就是为了原初统一性,但是这始终会面临挫败,自我便是一个不断在想象中填充统一性的徒劳工作。
所以在镜像阶段里,自我(ego)乃是主体在想象层面构成的自恋格式塔,自我源于镜像阶段中对他者的误认,自我的获得过程就是主体的异化。不过,需要注意的是镜像阶段不完全是想象性的,这个过程已经涉及了想象的镜像与象征的身份两种层次,异化在结构上是双重的,分别处于想象界与象征界,正如波罗米结所显示的那样,这两种层次与实在的“原初统一性”(当然这种原初统一性是不存在的,它只是象征阉割产生的某种效果,在讨论父名与菲勒斯的功能时会再次确认这一点)一起密不可分,不能相互分割也不能在发育上辨别先后次序,只是我们会持有逻辑或者因果顺序,例如假定了先有儿童再有大人,镜像阶段就看起来是早于象征秩序形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