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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鱼板资本论关于商品的第一卷第一章中有一节关于拜物教的讨论,这段文字激发了大量从哲学角度解释资本论的兴趣,如此众多的基本解释之中我们可以选取出基本的两种向度:其中之一是向前进行修通,主张这段文字表明马克思没有放弃早期的人道主义立场,尤其是没有放弃1844手稿中对异化现象的批判,而拜物教就是异化论批判的更新形式;而另一种向度则是向后看齐,主张资本论中的马克思与1844手稿中的马克思存在着不可弥合的理论断裂,拜物教与异化论之间的相似性仅停留在表面层次。通过拜物教理论,马克思开创了一种前所未有的理论视野。作为当代人的我们在处理这个问题时具有更多的优势,因为我们无需仅仅参考马克思本人的著作而这场争论中急于表态,而是有机会借助“后资本论”时代的理论工具,重新对资本论中的拜物教批判做出更深入的理解。而我的观点则是,精神分析,尤其是拉康派的精神分析理论对于理解拜物教批判是有帮助的。对精神分析与拜物教批判间理论连接的第一印象似乎支持我们将落脚点放置在拜物教与异化论的共同性上,根据1844手稿,所谓异化现象就是:“劳动所生产的对象,及劳动的产品,作为一种异己的存在物,作为不依赖于生产者的力量,同劳动相对立。劳动的产品就是固定在某个对象中,物化为对象的劳动,这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劳动的现实化就是劳动的对象化。在被国民经济学作为前提的那种状态下,劳动的这种现实化为工人的非现实化,对象化表现为对象的丧失和被对象奴役,占有表现为异化,外化。”而拉康对异化这个概念所做的最知名的阐释当属“镜像阶段”模型,在这个模型中,3个月大的婴儿开始能够将自己倒映在镜子中影像误认作自恋力比多投注的对象。结合资本论中“生产者同总劳动的社会关系反映成存在于生产者之外的物与物之间的社会关系”的论述,我们是否可以说,基于三种理论之间“外在投射”方面的相似性,镜像阶段模型,异化批判与拜物教批判乃是黑格尔主义的三种同根同源也彼此近似的理论?然而与其质疑这种观点是否是对马克思理论的正确理解,毋宁说首先需要怀疑的是:这种解释对于拉康的精神分析理论是否合适?这种对镜像阶段与异化批判和拜物教理论的简单并置绝对误解了拉康理论中的两个核心概念,即想象与象征之间的区分。在1844手稿的异化批判中,“劳动的现实化”被异化为了“工人的非现实化”,也就是说,此时的马克思认为这个对象化为商品的资本主义世界之中不存在“现实性”,而这种谵妄与幻觉的特征对于拉康来说是完全属于想象界的,与之相反,虽然象征界同样是能指运动所交织的虚拟性的场所,但象征界却同时又是完全现实性的,在其中“有一些真正的事情发生”,因此,当我们重新回顾资本论中关于“商品的镜子和人的镜子”的那段著名注释时,一定要考虑到马克思所谓的“映像”的获得并非对应拉康的“镜像阶段”,后者是在想象中获得的自恋认同幻觉,而前者为商品和主体都提供了真实的象征性身份(“名叫彼得的人把自己当作人,只是由于他把名叫保罗的人看作是和自己相同的”),与其说这是一种镜像的捕获,不如说是意识形态的询唤。那么关键则在于,如何在象征的意义上去理解“商品的镜子和人的镜子”?可能有些出乎意料的是,我们的切入点不在于“人的镜子”而在于“商品的镜子”,商品的这面镜子当然就是指等价物。马克思对价值形式的四个环节的精彩论述与拉康所谓“能指逻辑”之间的相似不是隐喻性的,而是两者确实共享同一类关于表现/表征—被表现/被表征的逻辑。一个商品/能指的价值/意义总依赖于另一个商品/能指的表现/表征,这条无限延宕的扩大的价值形式/能指链所产生的“坏无限”的终结就有赖于一个商品/能指被排除出了商品世界/能指集合而获得了特殊性,这也就是一般等价物/主人能指。现在我们可以暂时搁置精神分析而完全回到资本论中来,货币作为一般等价物的出现终结了“扩大的价值形式的缺点”而抵达了价值形式的最终形态,但同时货币形式又为整个商品交换的世界留下了唯一一个难解之谜——体现在价值表现两极的两种商品之间的二重性对立现在又回到了货币这个个别的单独商品之中,在货币这个从商品世界分离出来的商品(严格来说这句话是自相矛盾的,如果“商品世界”的定义是“全部商品的集合”,那货币商品如何能够从这一集合中被排斥出来?在货币身上我们遭遇的是“把我包含出去”的典型精神分析风格的“构成性外部”悖论)身上其他一切商品的价值最终与货币的使用价值重叠,而没有任何其他商品能够反过来表现货币自身的价值。这意味着人类劳动之间的社会关系在价值形式中的神秘化在货币形式内到达了顶点。在一般价值形式与货币形式获得实现之前,劳动的社会关系就在物的社会关系的表现中延宕,其仍然是某种在价值形式的进新一步发展中被许诺的“该来未来”,但一旦我们进入到一般价值形式和货币形式之中,劳动的社会关系的表现的最终实现就被货币的神秘形式彻底截断,因为一旦货币形式取得了最终的支配地位,所有商品的价值“就仿佛已经得到了普遍的表现”,但与此同时,作为一个“构成性例外”,货币自身的价值却遭到悬置。通过货币的神秘化这一悖论性的扭结,实际上尚未完成的价值形式就仿佛已经是完成了的,但这里实现的却只是物与物的关系,被期待着以物与物的关系所表现的劳动与劳动的关系就受到了压抑。被表现的对象被遗忘了,表现过程的形式在意识中反而获得了自行其是的自主能力。虽然在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理论内部,我们很清楚价值就是无差别人类劳动的单纯凝结,它在各个方面都是可被理性把握的。但在实际的商品交换的直接形式却是不同的商品相互交换的物与物的社会关系,而不体现为劳动与劳动的社会关系。因此价值的本质在商品交换中是遮蔽的,神秘化了的,属于拜物教的,处于某种“经济无意识”之中的,正如资本论中所说的那样:“他们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但是他们这样做了”。再一次重申,这里价值形式所导致的对劳动社会关系的拜物教遮蔽与精神分析语境中无意识的受压抑之间的相似性不是隐喻性的,而是奠基于相同的逻辑结构的,如果说无意识正是“大他者的话语”,是能指表征运动神秘化的结果,那拜物教就是价值表现形式神秘化的结果。正是在能够揭示“经济无意识”的理论批判内部,我们发现了拜物教批判与异化批判决定性的分歧。在精确的拉康派精神分析意义上,无意识不是被心理审查机制所压抑并删除的“缺失心理活动”,而是被大他者话语所穿越的主体在它有意识的言说之中本不想说却不得不说出来的“过剩心理活动”。前文所述的无意识与价值形式共享的那一种逻辑展开就不是“发育性”的,可以再历史发展进程中实证的,而是逻辑性的,仅仅是观念推演的过程。无意识就是主体言说的“由结果设置的原因”,它只能在“头脚倒置”的情况下才有可能被理解。而借助能指运动与价值表现形式的相似性,我们也就能相应地在资本论的拜物教批判中发现同样的回溯性运动。在“经济无意识”的活动之中,主体构建了不被意识到的某种现实性。当市场上的买家与卖家互相交换商品,从为他自身的角度来看,他们无外乎是垂涎对方所持商品的使用价值,但正是为了使得存在质的区别的使用价值的交换能够进行,双方都在无意识中寻找到了凝结在商品中的无差别劳动来作为交换的同质性前提。虽然这种前提只有为我们这些旁观者来说才是显明的,但也因此是完全客观的,买卖双方确实客观地使得自身的个人劳动发生了社会联系。不过仔细阅读资本论,我们发现马克思强调的却是相反的另外一种物的交换关系的不可消除性:“这个秘密的发现,消除了劳动产品的价值量纯粹是偶然决定的假象,但是决没有消除了劳动产品的价值量的决定所采取的物的形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