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会找到一个债主(以《一秒钟》为例)
必须把苦难写成悲剧,必须要有笑容才是喜剧,这两种误解恰好是一种对于苦难的侮辱——不是所有苦难都要表现出仇恨(当然仇恨是无法禁止的),也不是所有喜剧都要笑,具有喜剧性的受难(如耶稣这一独一无二的受难事件)不在于诙谐或者幽默,而是一种逆转——从某个小人物身上突然迸发出超出常人的力量,这种奇蹟不一定是那种推山倒海的,但是它肯定是意料不及的——它的无意义早于意义,然而在意义回溯性在场时,它的自由是自觉的。
自由其实就是自觉性的代名词:必须感觉到自由,才有可能获得自由,这不是那种自我欺骗,而是只有从某个自由的时刻(未来)回溯现在,你才知道要怎麽做,但是这不意味着完全把希望寄託给未来,而是就在此刻感觉到自由:「真理不能化约为数字,但你能感受到它」。
因此张译出神入化的演技就可以看到演员的自由——它要使一个不是自己的人附著到他自己身上,这可以说是「忘记我自己」,但是说到底他就是自己——这是一种放弃自己的疯狂,也是一种成全自我,也就是真的意识到自己——主体就在这看似疯狂的冷静中诞生。
所以,这片子结尾平反和恢复高考什麽的都不重要(无论是不是为了过审重拍),因为自由不是就业率,升学率,平反案数,而是张译饰演的劳改犯的成全,它威胁刘闺女和范电影,仿似一个亡命之徒,但是却在看到女儿的时候冷静了下来,这当然是整个事件的成全,他终于看到女儿了,无意之间也成全了所有看电影的人。
这一看无疑是癔症式的,所以他要求的是重複播放,即使这只有一秒钟。我们不难看到这就是驱力,还有这一驱力所依附的客体,所以最后两帧胶片的丢失至关重要:张译不曾拥有女儿,而只拥有这一秒影像和一块胶片,但是他却可以为此不惜代价。如果有人认为这是表现某种家庭伦理或者以此讚扬父爱,恐怕都是错失重点——这恰好不是固著于对象,而是有了这个对象才有了投注(cathexis)——这东西就是爱,爱当然是对象性的,但是真爱总是无对象的——它丧失了它从未拥有过的东西,却仍然爱它。所以与其说这是什麽父爱,不如说这就是真爱——如真法一样的无内容、无意义却是绝对的(也是易碎的)信仰。所以我们在这裡可以看到一个颠倒的安提戈涅,安提戈涅是女儿对兄弟(其实是对无意识父亲)的爱,而这裡反而是父亲对女儿的爱,他们的共通点就是失去,也因此是阴性的——它是凹进去的缺失。而范伟饰演的放映员只能是阳性的——他代表了知识分子,有著很大的话语权,因为自己的位置而不敢放走张译 。
但是,这不是为了填补缺失。正如有些人觉得结局是为了应付审查,但是即使不审查,这个结局也符合一般观众的认知(团圆大结局)。这一缺失所带来的激进性不是徒劳地填补空洞,而是直接承认自身的缺陷。所以耶稣受难的重要性不是他一瞬复活了,而首先是他明确地表现出死去的上帝,这就是为什麽基督教无神论更接近基督教,而现在任何基督教会更像是「敌基督者」。这一部电影适合的结尾无疑是胶片掉落的一刻——张译心心念念的女儿其实就是对象a,她根本就不在(貌似原版本已经说明女儿死亡),所以他不断要求重複播放(经典的强迫症),这就是对象a所引发的驱力循环,这不只是简单地重複,而是围绕著这驱力客体周而复始地绕圈,我们看到大量的追逐戏恐怕也是一种行动搬演(acting out)。然而我们要的不是行动搬演,而是有了某种确定性(虽然它也不会停止运动),它终究停下来了——失去了两帧胶片,才使得张译放弃无止境的思念,所谓的断臂求生也是这个道理。
因此,安提戈涅的启示不只是她挂念未曾拥有就已经失去的父亲,而是她在对于兄弟的维护的时候,真正意识到自己要做什麽,所以对象a是驱力的脚架——没有这个客体因(object clause)就没有驱力,但是我们最终要把它抛掉,这一抛掉不是放弃,而是它就在那裡,而我不需要它也知道自己要做什麽——这就是绝对的自由的基础。不管是上帝还是祂遗落下来的真法(True Law),还是无调世界裡面的主人能指,都是这种否定性带来的肯定。
如同象徵界是人独有的,但是它既代表安慰,也代表紊乱,驱力是人独有的魔力,却也是神性——驱力使人不但认识自己,也和他人产生连结——驱力令人加倍了,似乎每个人都是双重的人(例如爱情)。所以,张译对女儿的爱所代表的不是简单地因为爱ta而挂念,而是加倍——我爱对方要甚于对方爱我。正是这样,我们才明白为什麽主体是疯狂的,主体不是简单的无(什麽都没有),而是空无的加倍,甚至这一无物(nothing)会剥夺有物(something)。所以主体的牺牲不是真的丢了什麽(庸俗的「有舍才有得」),而是主体的生成就是牺牲,它本来就没什麽可以再丢掉了,但是正因为它一无所有,所以它才能轻装上阵:它是无包袱的,是无债务的。
因此,这一结局无疑是庸俗的,也不必要——不必再找胶片了,不把过去的东西当成债务,才能有未来。当然,未来不能以往昔为代价,债务的一笔勾销不等于掩盖历史,但是,我们看到那些伤痕文学,或者是更重要的解读,都把这些苦难当成了悲剧或者沉重的负担。这其实不是在伤痕文学之后出现的——诉苦会和忆苦思甜活动就已经有了这种自製悲剧的苗头。诉苦会是让人们明白旧社会的残酷,但是这只是次要的,正如分析者行动搬演之后,分析家的打断和介入——这一行动才是最重要的。换言之,主导诉苦的知识分子和干部起到关键作用,他们要把这一诉苦的动力变成新的运动,但是这一运动也可能变成他们掌握权力的钥匙,工分不平等这一点则更体现干部的权力扩张。而且从后来忆苦思甜的模式就可以看到,苦代表过去,甜代表现在——这是典型的先苦后甜意识,先苦后甜在这裡不仅是一种后发的享乐主义,更可能是干部们垄断权力的藉口——我就代表了甜,正如神是正义的,但是它是不可知的,人们认为祂是善,却不知道它何以为善。这不就是迷信吗?所以伤痕文学和忆苦思甜确实是一回事——只能把失败的革命当作恶,然后把之后的东西(改开)当作善,这样下去只能无穷地产生善——以及无尽的恶。这就是恶无限。
这就是为什麽必须引出喜剧(性质)的缘故,除了如耶稣那样的奇点(逆转),更重要的是明白到自由不是幸福、享受或者和谐等等,而是自我决定,因此这部片子最能体现自由的一刻只能是失去胶片,而结局还要再找一次,只能证明为什麽审核是强迫症的——债务的另一方面就是步步催逼,你越是想还 ,就越还不完,就越是要找。
因此不要把这些苦难当成债务,并且找到一个未来的落脚点——未来的可能性就是现在,现在的不可能只是未来的可能性。除了再一次重申複读伤痕文学对未来的匮乏和「舔伤疤」,更重要的是,我们意识到创伤性内核之后,是不是还要像以前的「忆苦思甜」一样,把伤痕当作避免恐惧,重找一个靠山或者安于现状的藉口?那些不断重複过去的灾难的人,也会有种预防胜于治疗的味道——正如诉苦变成了新的治理术,这些从过去的伤痕中找到恐惧和襁褓的人,也和那些老干部无异,他们複读过去的东西,恐怕只是因为他们视之为无法放下的债务,这些东西很容易「治人」,也把自己「治」了,大家都在囚笼里。拉康所言「你总会找到一个主人」在此可以替换为「你总会找到一个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