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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廷兴 、董佳兰:《金瓶梅》与明清艳情小说的文学发展因素

​张廷兴 董佳兰 金学界 2022-11-26



 

  提  要:《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文学自身的发展有着密切的关系,我们可以从中发现我国古代文学的一些发展脉络。前代文学、史学风骚传统给《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以深刻的影响;文学素材的不断扩展给了《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以极大的空间;明清古代文学审美情趣的世俗化倾向,也选择了《金瓶梅》等世情人情艳情小说。



一、前代文学、史学风骚给《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以深刻影响

 

       性爱是文学描写的主要对象之一。中国文学、史学传统,不避讳性爱,给性爱赋予很深刻的人生感悟和社会内涵。
万历词话本《新刻金瓶梅词话》欣欣子序就说:
“《关雎》之作,乐而不淫,哀而不伤。富与贵,人之所慕也,鲜有不至于淫者;哀与怨,人之所恶也,鲜有不至于伤者。吾尝观前代骚人,如卢景晖之《剪灯新话》、元徽之之《莺莺传》、赵君弼之《效颦集》、罗贯中之《水浒传》、丘琼山之《钟情丽集》、卢梅湖之《怀春雅集》、周静轩之《秉烛清谈》,其后《如意传》、《于湖记》,其间语句文确,读者往往不能畅怀,不至终篇而掩弃之矣。”

所说的不能畅怀,大概就是源头和分流的不同,即文学传统与明清艳情小说的不同。艳情小说来源于我国古代文学,是对我国古代文学的继承与发展,而又有自己独到的视角。
如果说,古代文学关注的不但是人与人之间的性爱关系,而且主要关注的是复杂的社会关系与美好的情爱问题的话,那么,明清艳情小说则与之相反,主要关注的是性爱关系,欣赏的是赤裸裸的性欲快感。
这是二者之间基本的区别。至于表现形式、艺术手段,自然也是显示了源头与支流发展的特点。

我国古代的诗词曲,体裁来源于民间,但是又被统治阶级文化拿来改造、创新,发展为主流文化的主要体式。
一方面,精英文化把它当作抒情言志、陶冶情操的重要载体,故有“诗言志”、“词娱情”之说;另一方面,又着力将原创向这个目标上曲解、引导,或者对于原创进行禁锢,抹杀原创的民间的天性。
这个特点特清楚地表现在作品的性爱主题的篇章上——民间的所有性爱,都是自由奔放,明亮艳丽的,但是,在精英文化里,就要分出庸俗的趣味和高雅的情爱来。适合他们口味的,自然是文学的上品;那些不适合口味的,自然是“糟粕”。
       《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最大的不同,就是充分肯定或者否定并且浓抹重彩这些民间性爱活生生的众生相,将庸俗的观念、庸俗的内容推向文学舞台。

所以,有的学者以为明清小说特别是艳情小说,放纵了市民的欲望,破坏了文学传统,使中国古代文学堕入了污泥浊水,失去了文学应有的教化引导、提升功能。(见张廷兴《艳情小说:明清小说研究应该重视的领域》,《理论学刊》2005年第5期)


到了明清,艳情民歌摇曳怒放。

辑录的主要有明代的《挂枝儿》、《山歌》、清代的《霓裳续谱》、《白雪遗音》、《闺艳秦声》,以及流传到解放以前的《送情郎》、《十八摸》等一大批艳曲。它们与艳情小说的审美是一致的,功能是相仿的。

所以,很多艳情小说里,直接引用这些民歌来描写情态,增加趣味。

       诗词歌赋歌的影响是内在的,是思想和精神、审美情趣上的,而志怪、唐宋传奇小说的影响却是从内容到形式的,属于全局的影响、整体的影响。
有很多志怪小说的故事成为拟话本小说素材;明清文言小说中的艳情篇章大多继承和创新了唐传奇。

他们都为明清文言艳情小说提供了一些文学创作经验和范式。

       话本通俗小说是拟话本的母体。其中有些色情、淫秽的描写,反映了小市民的低级趣味的作品,是《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的先导。
       史书不避恶的传统,给明清艳情小说提供了许多题材,特别是宫廷淫乱的模式。艳情小说有的直接以此为素材,如《株林野史》就使用了《左传》所记的陈国夏姬在丈夫夏御叔死后与陈灵公、大臣孔宁、仪行夫三人私通之事,后被儿子夏征舒将三个奸夫杀死。

有的根据历代宫廷艳事,写了以帝王为主人公的艳情小说,如《如意君传》、《昭阳趣史》。


 二、文学素材扩展给《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提供了空间



       明代文学的基本取向是面向现实,反映生活,小说向现实题材进军,题材不断扩大。《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大量艳情小说就是这种取向的产物,它与明代文学相生共长。
       写现实,写真实,是明中叶文学的主要思潮。

文学要反映生活,反映真实的生活,反映真实生活中人的真实感受,真情实感,而不是将文学作为载道的工具,已经成为新文学人的共识。

其一,正统文学领域反对复古、倡扬文学的现实精神。正统文学指的是载道和言志的散文、诗歌。

明中叶开始,唐宋派与三袁公安派对前后七子复古运动展开了激烈的斗争。归有光等唐宋派首先起来反对复古派,继之是徐渭对后七子提出严厉的批判,后来的三袁公安派强调性情之真,力排复古模拟的理论,要求诗歌创作应时而变,因人而异。他们提出了反对贵古贱今,反对模拟古人,文学要有质,要独抒性灵,对文学发展和小说创作起到一定的导向作用。


其二,小说创作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开始向现实生活题材进军。

人们不满足于《新列国志》等历史演义和《隋史遗文》、《英烈传》、《北宋志传》等英雄传奇以及《西游记》、《封神演义》等神魔小说的创作,而向现实生活挖掘,反映现实生活自身的问题,那些反映明中叶经济、文化、思想上的种种复杂情况、市民的观念、利益、生活与欲望的短篇小说已经出现。

如“三言”、“二拍”里收集的一些话本小说,都表现了浓郁的市民情结、塑造了新兴市民的想形象,表达了市民的观念。

这种现象,使得后来的历史小说、神魔小说都向现实题材靠拢,形成了与世情小说交融的趋势。

其三,正统文学和通俗文学一起向“情”的纵深开拓,为《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艳情小说进军这一领域奠定了基础。

诗歌散文的现实精神复归,特别是小说、戏剧的介入现实生活,使得文学的影响迅速扩大,地位逐渐提高,文学功能日益发挥作用。

其题材也在逐渐向人性的方面深入和开拓。其中贡献最大的,明代要数汤显祖对性爱描写的突破、冯梦龙对民间文学的张扬、三袁对真情的强调、支持。汤显祖的《牡丹亭》突出了情与理的抗争,“情”是指生命欲望、生命活力的自然与真实状态,“理”是指使社会生活构成秩序的是非准则。

他伸张情的价值,反对以理格情,在杜丽娘身上,先由欲到性,再由性生爱生情,突出了女子性意识的觉醒。冯梦龙对话本的搜集整理、拟话本的创作,对民间歌谣的收集,对戏剧的整理,以及刊刻,利在当代、功在千秋。

他酷爱李卓吾文学主张,极力宣传情,欲立情教,教诲众生,用“情教”去反对存天理、去人欲的理学传统。在冯梦龙看来,人的性情最为活跃,是推动文学发展变化的力量;某种文学一旦成了说教工具,它就会僵化,而被另一种足以表达性情的文学所取代。

他的《情史》选录了历代笔记小说和其它著作中的有关男女之情的故事,编辑的《挂枝儿》、《山歌》专以写男女私情,色情浓郁,成了艳情小说创作思想和审美情趣的先导;他的“三言”,也强调人的感情和人的价值应该受到尊重,里面很多描写性爱的韵文,成了艳情话本小说性爱描写的范式。

袁宗道、袁宏道、袁中道三兄弟强调独抒性灵,不拘格套。所谓“性灵”就是作家的个性表现和真情发露。要重视民歌、小说,提倡通俗文学,从民间文学中汲取营养。

根据大量的史料,我们基本能概括出明清两代性爱的现实情况:
一是有些青年男女,置礼教于不顾,甚至置生死于不顾,大胆地追求爱情和幸福;
一是伪装道学,表面上守礼,但暗地里纵欲;
一是明目张胆地宣淫,追求性的刺激与快乐,完全不顾及传统和社会;
一是从思想上、理论上彻底否定封建礼教,其影响就决不止于自身,而影响到社会和时代。
一是借佛教等思想,强调万恶淫为首,禁欲。这种种现实给《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艳情小说提供了无限丰富的现实题材。
    人的生活确实与性分不开;性爱生活在明中叶更加张扬。

《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就是一定现实的反映,说明性与人类的生活是密不可分的。

人类的性行为有三个功能或作用:
一是生育的功能;二是快乐功能;三是健康功能。
但是,长期以来,正统观念以为,人类性活动只在强调一个功能,就是生育。许多人类学学者指出,人类情欲生活的一项重要特色在于私密。
在绝大多数哺乳类动物中,性活动都是公开的,只有人类在文明演化过程之中将性隐藏起来。
在此情境之下,与情欲相关的身体器官,特别是具有性征的部位,或活动,如自慰或交欢等,便成为个人隐私的核心部分。
然而,性的私密与隐藏却往往引发人们窥探的欲望——越是隐藏,就越增加窥探时所带来的快感。
《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艳情小说所做的,就是宣扬性的快乐,满足人们对性的隐秘的窥探心理。


三、《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迎合了明清文学的审美情趣


       艳情描写、艳情文学并不是明清两代开始的。它伴随着文学的产生、发展而产生、发展。只不过明清是以大众小说为载体的。

从诗经到宋词元曲明清戏剧,都有大量的艳情作品或者艳情内容。可以说,艳情是文学审美的一项重要内容,它表现在所有的文学体式中,尤其以大众文学体式为主。

这样说,并不是否认明清一代艳情文学的突出,而是说,它有深厚的审美土壤和滋生繁荣条件,其实《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大量涌现的艳情小说就是艳情文学发展的一个阶段。

散曲被元代文人拿来写艳情,到了明代,特别是嘉靖前后,散曲最为兴盛,很多散曲专写艳情,描写刻露而生动。
明中期以来,富于真情实感、奇思异想和灵动活泼、无所忌讳的民歌崛起,多为写男女之真情。
沈德符《万历野获编》中有较详细的记述:
“嘉、隆间乃兴《闹五更》、《寄生草》、《罗江怨》、《哭皇天》、《干荷叶》、《粉红莲》、《桐城歌》、《银绞丝》之属,自两淮以至江南,渐与词曲相远。不过写淫媟情态,略具抑扬而已。比年以来,又有《打枣竿》、《挂枝儿》二曲,其腔调约略相似,则不问南北,不问男女,不问老幼良贱,人人习之,亦人人喜听之,以至刊布成帙,举世传诵,沁人心腑。其谱不知从何而来,真可骇叹。又《山坡羊》者,李、何二公所喜,今南北词俱有此名。但北方唯盛爱《数落山坡羊》,其曲自宣、大、辽东三镇传来。今京师妓女,惯以充弦索北调,其语秽亵鄙浅,并桑濮之音亦离去已远。而羁人游士,嗜之独深,丙夜开樽,争相招致。”

除了民间的小曲和文人散曲,笑话也是色情的载体。在《笑林广记》收集的笑话里,人们把性的素材和主题猥亵化,将最忌讳的内容谐谑挑逗化。
借此大胆地触及礼教的禁忌,满足揭露与偷窥的快感。虽然民间的笑话审美情趣与艳情小说不同,它是乖巧、机智、嘲弄,以此达到“笑”的目的,即使深层次的悲哀和反思、忧患,也是在笑过以后慢慢品咂出来的。
但是,这些体裁满足不了人们对性爱问题的探究,对性爱精神、心理的满足。
       民间说唱文学可以详细地描写一些性活动,但是,只能用于听讲。而听讲的环境使人很尴尬,这么多人一起听,因为讲唱的内容的淫秽,属于隐私性质,讲的不好意思,听的也要脸皮难为情。

再说,由于面对面集体交流的性质,很多时候不能充分展开描写,或者直接用秽语描写。如《白雪遗音》里《西厢》五更。

如果这一段要艳情小说来表现,绝对不是这个样子。连偷窥加第一次主人公的交合,怎么也得几回渲染。即使如此说唱,说唱者和听众也应该感到非常难为情,而不是性爱的补偿式满足。

       一些曲艺、戏剧的情况与之相类似。如《白雪遗音》里《尼姑思凡》,小曲只有四段,其中一段描写性行为:

“小小尼姑才十六,还未剃头,风流事儿从来没有,学着把情偷。叫情人:‘你可将就,将就,多将就!’紧皱眉头。你将就奴年轻幼小身子瘦,不惯风流。你可轻轻的搁上,慢慢儿揉,那话儿款款抽。云雨后,身子有够心无够。”


许多地方戏曲之中都有“尼姑思凡”,多唱词、念白含蓄有致。

如昆曲:“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哎呀天呀!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因为戏剧是综合艺术,如果过分渲染,就成了当众淫乱,影响极坏。

另外,戏剧也不利于细腻地表达心理和模拟动作。

       文言中篇艳情小说如收入《国色天香》、《风流十传》等的一些中篇浅显文言传奇艳情作品《贾云华还魂记》,《钟情丽集》,弘治至万历间的《怀春雅集》、《龙会兰池录》、《双卿笔记》、《花神三妙传》、《录芳雅集》、《天缘奇遇》、《刘生觅莲记》、《金兰四友传》、《李生六一天缘》、《传奇雅集》、《双双传》等,虽具有一定的吸引力,但是不适应市民阅读,没有一定经济效益。

       与它们众多的通俗文学体裁表现不同,白话小说用平白的生动的语言,通过曲折的故事情节去吸引人,通过一定环境描写去感染人、启发人,通过个性鲜明的人物形象去感动人、教育人。

它还可以运用叙述、描写、说明、议论等综合表现手法来进行,也不像韵文那样受到音韵的束缚。

这种文体可以充分地、深刻得、生动地表现现实中的性爱问题和人们的性爱观念、性行为方式,以及由此带来的人物的命运。

       所以,当大量粗俗的艳情文学在民间涌现、当拟话本小说中的艳情短篇获得了极大的成功、当一些以史传人物性史为素材开始尝试白话章回小说的创作的时候,描写现实性关系的长篇小说《金瓶梅》终于出现,为艳情小说的艳情描写提供了范式。

艳情小说还包含了所有通俗文学体裁应该包含的内容,如里面大量引用笑话、民歌、谜语、戏剧、曲艺。

另外,在写作思想和表现风格上与以上几类文学体式也有根本的不同。如同是描写性器官,笑话里是为了嘲弄,经常嘲笑男子的阳物小,或者阳痿;经常笑话小女子的阴户宽、阴冷。而在艳情小说里,则努力说男子阳物多大,女子阴户多小多嫩。

《肉蒲团》、《痴婆子传》、《绣塌野史》、《如意君传》等书,“凡说着男子的阳物,不是赞他极大,就是夸他极长。甚至有头如蜗牛,身如剥兔,挂斗粟而不垂的。凡说男子抽送的度数,不是论万,就是论千,再没有论百论十的。”(见《肉铺团》第十四回)

对生活的反映更深刻、更广泛,更好地满足了男性读者的心理需求,表现性行为带来的人的命运。

之所以选以白话章回小说为主去表现性爱,原因是,
其一话本小说不易讲说性爱描写。
所以不但宋元话本很少,即使“三言”、“二拍”里面的艳情故事,遇到性行为的描述上,也只用韵文唱出来。
唱,有明显的表演性质;而说,则有明显的生活记实性质。
而笔记文言多记录逸闻娶事、集合艳事、载入史册,距离大众远,经过选择的,无法杜撰。
其二,白话章回小说篇幅较长,更有利于展开故事情节,描写情节内容,刻画人物形象。
       艳情小说还具有大众的,消遣和补偿的、个体消费、反复消费的等特点,对于创作者来说,可以用艺术的方法加工、杜撰,提炼典型,塑造形象,又便于铺叙、描写和渲染;作为受众来说,可以购买、租赁,随时翻阅,独自体味,便于回味、体验联想或者性欲缓释;也便于保管收藏,还具有隐秘性特点。

另外,“雪夜读禁书”,古代被看作是是一种自我私有空间的享受;性伴侣之间一起翻阅,又可以增加性爱的趣味。

所以,我们说,受众多选择艳情小说,是看重了它具有独特的自我精神享受性和大众实用经济方便性。

    用艳情小说表现庸俗的审美,也是文学世俗化的选择。明中叶即嘉靖前后,直到清中叶,是中国通俗文学的繁荣期,也是中国古代小说的繁荣期。

神魔小说、世情小说、历史演义、英雄传奇,话本、章回、文言,蓬勃发展。

       性爱文学的美,应该是精神的美,情感的美,表达的美,三美并重,形成一个完美的审美文本。

不但有美貌容颜产生的愉快,肉体本能产生的欲望,还要有浓厚的好感或者真诚的善意升华出来的感情和精神,有严肃的社会意义。

关于性行为,艺术家们大多采取慎重的态度。

有关这类艺术内容向来是毁誉并存的,有时,性行为的审美表现与淫秽表现的界限很难划定。

《红楼梦》曾被封建卫道者们斥之为淫书,今天已被视为长篇小说的典范之作了;《金瓶梅》也曾被列为禁书,今天人们也能肯定其中的积极价值。

实际上,性爱这一题材是不可能、也没有必要回避的,问题在于如何去表现。

性爱的内容包含很多,性爱的表达方式也很多,如爱情、婚姻,有的《醋葫芦》就是写夫妻性爱、夫妻生活的;才佳人小说主要反映婚恋;邪魔小说主要是斗法,和表达道教、佛教对性爱的看法,如《绿野仙踪》、《野叟曝言》。

还有就是通过性爱描写,表达作者主旨和小说思想、审美态度的,如《金瓶梅》、《姑妄言》。如果解决好了这些问题,可以说,小说的审美情趣就是高雅的,就达到了艺术创作的标准。

       可是,我们说,小说原本是通俗文学大众消费体式,它除了追求艺术的审美以外,更重要的是反映市民的生活、观念和审美情趣。这是它与明清时期其他文学体裁不同规定性。

作为一般的创作者,特别是三流的作者和书商,以他们为主体创作的艳情小说却达不到这种审美境界。他们只在乎它的读者群的性爱审美和性爱文字视觉、想象再现满足。

所以,以反映性爱为主要内容的艳情小说,自然与诗词歌赋和其他小说体式不同。这也是文学本身对它的选择——选择了世俗观念,选择了性爱内容,就选择了特定的性爱审美情趣。 

性爱美包括两性主体的美和两性关系的美。前者又包括男性美和女性美,后者又包括肉体愉悦的美和爱情的美。性爱美的领域大致包括心灵美、人体美、服饰美、行为美等主要方面。

女性心目中的男性美是:具有远大的理想志向、刚毅的性格、豪壮的气魄、果敢的行动,也就是有男子气概;正直诚实、胸怀坦荡、光明磊落、不虚伪,不油滑,没有市侩习气;有一定的才能和学识,有自立于社会的能力;性情温存,善于理解和体贴伴侣,懂得尊重女性;婚后一般还必须有性能力。在离婚的比率中,因为男子性能力缺乏的,占很大比率。

男性心目中的女性美则是贤惠温柔、善良温存、端庄大方,作风正派,聪慧、勤快、灵巧,还要有性的吸引力。

      作为艳情小说,它的审美却完全是世俗化和庸俗化了的。它把女人、男人的美简单地抽取为性爱的肉欲的吸引力和性行为的巨大能量,以适应大众性欲的代偿性释放与满足需求。

所以,人体美,在艳情小说里是审美主要因素。人体美就是性感,就是诱惑。所以,艳情小说对身高、体型、肌肤、容貌都有一定的描写模式,并且以男性对象为假设的受众,特别注意对女子形象的描写,一般是苗条修长、胸臀丰满、腰肢纤细、眉清目秀,服饰打扮倾向于艳丽、轻柔、繁复、优美,情态也多柔、缓、曲,充满了性的诱惑。
如《闹花丛》专门欣赏女子的“色眼”:
“门内侨寓一家姓余的,有一闺女,名唤顺姑,年纪有十五六岁,尚未受茶。文英一日在他门首盘桓,只见他上穿一领桃红线绸锦袄,下著一条紫锦绅湘裙,金莲三寸,站在门首。这还是他通身的俊俏,不过言其大概。独有一双眼睛生得异样,这种表情,就是世上人所说的色眼。大约不喜正视,偏要邪瞧,别处用不著,惟有偷看汉子极是端门。他又不消近身,随你隔几十丈路,只消把眼光一瞬,便知好丑。遇著好的,把眼色一丢。那男人若是正气的,低头而过,这眼丢在空处了。若是一何色眼的男子,那边丢来,这边丢去,眼角上递了情书,就开交不得了。”

女子情态越风流曼丽,性爱肉欲的吸引力就越大,对读者的撩拨就越强烈。不止如此,《金瓶梅》专门以女性性特征为审美和描写对象,与一般的小说审美有了根本的区别:雪白的臀,细细的缝儿,光光肥肥那件妙物,如初发酵的馒头,鸡冠微突
《巫梦缘》还有大量的诗句唱赞:“脸似红桃朵朵鲜,肌如白雪倍增妍。虽然未露裙中物,两乳双悬绽又圆。”
对于男子,则主要是欣赏他的性器官的雄壮和性能力的强大,很少兼顾到他的形体美。
       对于动作的审美,一般来说男性动作姿态多属主动型和开放型,女性则多带防卫性和收敛性。

表现在性爱过程中,从两性之间的行为如抚摩、拥抱、接吻、性交等的表现来看,男性应该主动,女性则大多是被动的。男性的性敏感区较少,除性器官外,还有嘴、手等部位,而女性,除上述器官以外,还有大腿内侧、胸脯、臀部、面颊、耳朵、脖子等,因此男女进行性接触时,主要是男性抚摩女性。

拥抱的情况也是如此。接吻则需要男女双方的配合协调。性交是最高程度的性接触,双方从生理到心理都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

艳情小说对此有符合一般常态的描写,但是,男性读者群的假设,使得它背离了许多动作审美规律,多写女子的淫情,表现女子的性行为的难耐渴望。

在性的交合中,一般女子淫欲难挨,丫鬟偷窥也看得出神。还特别欣赏“坐莲”和“倒浇蜡烛”。

       所以,我们说,市民代偿式的需求,使得《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艳情小说就是要还给读者一个性爱的白日梦,故所审美的主体不是爱情和一般意义上的性爱,而是男女的淫情。

在《金瓶梅》里,贪婪的占有欲是普遍的,也颠覆了妇德就是守节贞操观;两性关系多由性及爱,甚至只有性没有爱;所欣赏的性爱,除了正常的题材,如爱慕、追求、思恋、性行为、性方式、性爱过程、性爱结果等等,还包括一些性的变态,如同性、自恋、施虐、受虐、物恋、色情狂、窥阴、异装、暗恋、童恋、手淫、口交、群交、乱伦;性爱的结果也不只是婚姻和幸福,还有很多是淫荡和纵欲而亡。

       世俗化的选择,也可以表现得非常完美。

《金瓶梅》等小说的艳情描写与艳情小说的性爱表达,也有一些成功的地方,就是适应市民情趣的一些韵文和引用的小曲歌谣。艳情小说的性爱表达,最成功的是韵文,它们生动活泼、轻佻幽默,含蓄委婉,体现了传统表达诗情画意的美感。

其中所用的比喻、夸张,以及幽默风趣,都有《诗经》以及乐府民歌的风致;引用民间小调,也使得性爱描写佻达活泼,情趣盎然,都将男女相爱的情感表达到了极致。



作者单位:济南大学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第十二届国际<金瓶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2017,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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