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是中国从中古向近代逼近的一个特定的历史时期。特别是明中叶万历以后,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扩大,那个在欧洲己经发生,迟早也会在中国发生的早期资本主义因素,也终于萌芽。市民阶层的壮大、城市规模的扩张,商人集团的崛起,成为彼一时代社会发展最明显的特征。明代城市发展进入了从古代型向近代型转换的关键时期,这种转换,不仅是城市数量开始增加,城市规模迅速扩张,而是城市性质与功能的改变。昔日军事型、政治型或消费型的城市在向着具有近代意义的工商业城市转变。尤其是永乐以来疏通了南北大运河之后,珠江三角洲、长江三角洲地区和运河沿岸,一批又一批市镇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
当时,全国比较著名的工商业城市,已有以下三十余座:南京、北京、苏州、松江、镇江、淮安、常州、扬州、仪真、杭州、嘉兴、湖州、福州、建宁、武昌、荆州、南昌、吉安、临江、清江、广州、开封、济南、济宁、德州、临清、桂林、太原、平阳、蒲州、成都、重庆、沪州等。(据《明宣宗实录》卷五零,宣德四年正月乙丑条)
张瀚《松窗梦影》卷四曾概述当时全国各地区商业中心如下:
京师以南,河南当天下之中,开封其都会也。北下卫、彰达京圻;东沿汴泗转江汉。车马之交,达于四方,商贾乐聚。地饶漆、絺、枲、紵、纤、纩、锡、蜡、皮张。……河以西为古雍地,今为陕西,山河四塞,昔称天府。西安为会城,地多驴马牛羊,旃裘筋骨。自昔多贾,西入陇蜀,东走齐鲁,往来贸易,莫不得其所欲。至今西北贾多秦人,然皆聚于沂、雍以东,至河华沃野千里间,而三原为最……关中之地,当九州三分之一,而人众不过什一,量为富厚,什居其二。闾阎贫窭,甚于他省,而生理殷繁,则贾人所居也。河以北为山西,古冀都邑地,故禹贡不言贡。自昔饶林竹、玉石,今则有鱼盐之利。所辖四郡,以太原为省会,而平阳为富饶。大同、潞安、倚边寒薄,地狭人稠,俗尚勤俭,然多玩好事末。独蒲坂一州,富庶尤甚,商贾争趋。南则巴蜀。巴蜀亦沃壤,……东下荆楚,舟经三峡,而成都其会府也。绵(州)、叙(州)、重(庆)、夔(州),唇齿相依。利在东南,以所多易所鲜,而保宁则有丝绫文锦之饶。……洛阳以东,泰山之阳为兖,其阴则青。襟带山海,膏壤千里。……济南其都会也。西走赵魏,北输沧(州)瀛(州),而川陆孔道并会德州、临清、济宁之间。登莱三面巨海,宜木棉,少五谷,利在鱼盐。舟车牵挽,劳役无休时也。大江以南,荆楚当其上游,鱼粟之利,遍于天下。而谷土泥涂,甚于禹贡。其地跨有江汉,武昌为都会。郧(阳)、襄(阳)上通秦梁,德(阳)黄(州)下临吴越。襟顾巴蜀,屏捍云贵,郴桂通五岭,入八闽。其民寡于积聚,多行贾四方。四方之贾,亦云集焉。沿大江下而为金陵,乃圣祖开基之地。北跨中原,瓜连数省。五方辐辏,万国灌输。三服之官,内给尚方衣履,天下南北商贾争赴。自金陵而下,控故吴之墟。东引松(江)常(州),中为姑苏,其民利鱼稻之饶,极人工之巧。服饰器具,足以炫人心目,而志于富侈者,争趋效之。庐凤以北,接三楚之阳,苞举怀阳。其民皆呰窳轻訬,多游手游食。自安太至宣徽,其民多仰机利。舍本逐末,唱棹转毂,以游帝王之所都。而握其奇嬴,休(宁)歙(县)尤夥,故贾人几遍天下。良贾近市利数倍,次倍之。最下无能者,逐什一之利。……浙江右联圻辅,左邻江右,南入闽关,遂达欧越。嘉禾边海,东有鱼盐之饶;吴兴边湖,西有五湖之利,杭州其都会也。山川秀丽,人慧俗奢,米资于北,薪资于南,其地实啬而文侈。然而桑麻遍野,茧丝绵纻之所出,四方咸取给焉。虽秦、晋、燕、周大贾,不远数千里而求罗绮缯币者,必走浙之东也。宁(波)、绍(兴)、温(州)、台(州),并海而南,跨引汀、漳,估客往来,人获其利。严(州)、衢(州)、金华,郛郭徽饶,生理亦繁。……江西三面距山,背沿江汉,实为吴楚闽越之交。故南昌为都会。地产窄而生齿繁,人无积聚,质俭勤苦而多贫。多设智巧,挟技艺以经营四方,至老死不归,故其人内啬而外侈。……独陶人窑缶之器为天下利。九江据上流,人趋市利。南(康)饶(州)广信,阜裕胜于建(昌)袁(州)。以多行贾。而瑞(州)临(江)吉安尤称富足,南赣谷林深邃,实商贾入粤之要区也。
福州会城及建宁、福宁,以江浙为藩篱。东南抱海,西北联山,山川秀美,土沃人稠。地饶荔挺桔柚海物,惟错民多仰机利。而时俗杂好事多贾治生,不待危身取给。……故其民贱啬而贵侈。汀(州)漳(州)人悍嗜利,……而兴(化)泉(州)地产尤丰,若文物之盛,则甲于海内矣。粤以东,广州一都会也。北负(南)雄韶(州),兵饷传邮,仰其椎利。东肩潮(州)惠(州),内寇外夷,为患孔棘。高(州)、廉(州)、雷(州)、琼(州)滨海诸夷,往来其间,志在贸易,非盗边也。顾奸人逐番舶之利,不务本业,或肆行剽掠耳。广以西,风气异宜,山高水驶,地利物产,优赡自足。桂林为都会,……南宁、太平,控遏两江;苍梧开府,雄镇一方。多珠玑、犀齿、毒瑁、金翠,皆至诸夷航海而至,故聚于粤之东。其楩、楠,杞、梓、金、银、藤、葛,则产于粤之西矣。滇南崇山峻岭,泻涧纡回,会城之中,土沃饶食,不待贾而贾恒集。以丹砂、朱汞、金碧、珍贝之所产也。临安、大理、永鹤、楚雄并称膏壤。商贾绝少。……贵阳首思南,次镇远、石阡,而都匀、铜仁、恩州、又其次已。郡邑官杂流土,民多蛮夷,水不涵渟,土无货殖,官军岁给,全赖他省。而况商贾万里来投,安能有固志哉!张瀚用若大篇幅胪陈全国商业中心,又备述其民风、物产,和商贾、贸易状况。为明代全国商业城市之发展作一概览。
以南京为例。南京元称集庆,朱元璋改名称作应天,洪武元年八月又改应天为南京。十一年正式在此建都,这时人口差不多有十多万人。十三年之后,洪武二十四年,增加到四十七万三千多人。永乐迁都后,人口一度锐减,但作为明王朝之留都,且有当南北之冲的战略位置,仍是一座“五方辐辏、万国灌输”(张瀚《松窗梦语》)的重要城市。万历时“生齿渐繁,民居日密”,仅是十三门内外的人户,就有几十万户。工商店铺极多,涉及到了近百个行业。“自大中桥而西……百货聚焉。市魁驵侩,千百嘈泋其中。”(顾起元《客座赘语》卷一)其繁盛状况历历如在目中。
苏州臬桥西偏有孙春阳南货铺,天下闻名,铺中之物亦贡上用。……其为铺也,如州县衙,亦有六房:曰南北货房、海货房、腌腊房、酱货房、蜜饯房、蜡烛房。售者由柜上给钱,取一票,自往各房发货,而总管者掌其纲,一日一小结,一年一大结。至明至今三百三十四年,子孙尚食其利,无他姓顶代者。这家南货铺,实际上相当于一个“南货集团”,下设若干分公司,管理模式也非常科学。明中叶以后,中世纪所特有的封闭的经济模式被打破,一些重要商品的贸易,已不再局限于区域性的狭小市场,而是大宗地被运往广阔的市场上去销售。以纺织品为例,松江地区向有“衣被天下”之称,“官商大贾数千里辇万金而来,摩肩连袂”。(康熙二十三年《吴江县志》卷四十一)除了绸缎棉布之外,陶瓷、糖、纸张、染料、茶叶、水果、粮食、药物的贸易也非常鼎盛。一些地方名产品得以“辐辏转贩,不胫而走四方”。(谢肇淛《填略》卷四)
河间有行货之商,皆贩缯、贩粟、贩盐、铁、木植之人。贩缯者,至南京、苏州、临清。贩粟者,至自卫辉、磁州并天津沿河一带,间以岁之丰歉,或籴之使来,粜之使去,皆辇致之。贩铁者,农器居多,至自临清、泃头,皆驾小车而来。贩盐者,至自沧州、天津。贩木植者,至自真定。其诸贩磁器、漆器之类,至自饶州、徽州。至于居货之贾,河北郡县,俱谓之铺户,货物既通,府、州、县间,亦有征之者。其有售粟于京师者,青县、沧州、故城、兴济、东光、景州、献县等处,皆漕挽。其为市者,以其所有,易其所无也。日中为市,人皆依期而集。在州县者,一月期日五六集。在乡镇者,一月期二三集。府城日一集,江南谓之上市,河北谓之赶集。名虽不同,义则一也。---《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卷八八,引嘉靖《河间府志》卷七《风俗》卷
《铅书》卷一记江西广信府一个小县城铅山县的商业繁荣情况:其货自四方来者,东南福建则延平之铁,大田之生布,崇安之闽笋、福州之黑白砂糖,建宁之扇,漳海之荔枝、龙眼,海外之胡椒、苏木,广东之锡、之红铜、之铜器;西北则广信之菜油,浙江之湖丝、绫绸,鄱阳之干鱼、纸钱灰,湖广之罗田布、沙湖鱼,嘉兴西塘布,苏州青、松江青、南京青、瓜州青、红、绿布、松江大梭布、小中梭布,湖广孝感布、临江布、信阳布、定陶布、福建生布、安海生布。吉阳布、粗麻布、书坊生布、漆布、大刷竟、小刷竟、葛布、金溪生布,棉纱、净花、子花、棉带、褐子衣、布被面、黄丝、丝线、纱罗,各色丝布、杭绢、绵捆、彭刘缎、衢绢、福绢;此皆商船往来货之重者。广信府铅山县是个贫困县,也是个比较闭塞的地区,商品流通却有如此规模,南北货物萃聚,琳琅满目,几乎无所不有。《金瓶梅》第六十七回写孟玉楼的弟弟孟锐又要外出贩货,与西门庆辞行,西门庆因问二舅几时起身,去时多少?“出月初二起身,定不得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看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二十六岁的孟锐,就这样越河南、陕西、汉叫,又返水路穿汉中、四川、荆州,往返路程实际上已逾万里。冒关山风波之险,走川广而趋厚利。如明人张瀚《松窗寒语》中所记:“贾人趋厚利者,不西入川,则走南粤,以珠玑金碧木材之利,或当五,或当十,或至倍蓰无算也。”“新都勤俭甲天下,故富亦甲天下。贾人娶妇数月,则出外或数十年,至有父子邂逅而不相认者。大贾辄数十万,……男子冠婚后,积岁家食者,则亲友笑之。妇女亦安其俗,而无陌头柳色之悔。”(见该书《江南》十一·徽州府)
这一幅幅川流不息的行商图,形象地反映了当时商品经济的繁荣。这些商人孜孜不倦的商业活动,有利于把全国各地的物资流通初步形成一个完整的国内市场。
“塌房”的功能,集牙行、堆栈、征收商税、批发业务于一身,由于属官办企业(国企),也称“官店”或官房。“塌房”明初最早建在南京,规定贮藏之货于出售时,将货款分为三十分,“塌房”扣留十分之一,即税钱、房钱与免牙钱各一分。明成祖迁都,北京也建造了“塌房”,其后,“塌房”普建于各地重要商埠。城市的扩张伴随着市民阶层的壮大,也理所当然地崛起了一个不仅拥有巨额财富,而且也对社会政治生活起着一定作用的商人集团。由于土地兼并和赋税的加重,农民纷纷逃亡,抑或奋起抗租,地主阶级中的一些人觉得与其投资于土地,远远不如投资于商业。因此纷纷弃农经商,“缩资而趋末”。(《明世宗实录》卷五四五)“即阀阅之家,不惮为贾”。(唐顺之《荆州文集》)如郓城县,在明代后期“里甲无老少,率习浮薄”,“逐本营利,填衢溢巷”;博平县,在天顺成化时,“犹醇且厚”,嘉靖以来,却“务本者日消,逐末者日盛”。(唐熙《博平县志》卷五)泰安州民,亦“浸淫于贸易之场,竞争于维刀之末”。(万历《泰安州志》卷一)武定叫在明后期从事工商业的人越来越多,“频年贫者转徙渔盐之利,富者多挟资贸数升之布至千百,出都城塞上。或贩梨枣,买舴艋舟下江寺东,争逐什一。农事不讲久矣”。(万历《武定州志》卷二)
农事之获利倍而劳最,愚懦之民为之;工之获利二而劳多,雕巧之民为之;商贾之获利三而劳轻,心计之民为之;贩盐之获利五而无劳,豪猾之民为之。除了以上因素,中国广大人口所造成的消费市场的相对扩大,以及国内外市场的开拓和国家扶植商业的政策,亦是产生明末商人集团的一个重要原因。基于这个因素,晋商集团、扬州盐商集团、徽商集团应运而生。外贸商、运河沿岸的贩运商、矿业作坊主集团也乘势而起。这个商人集团的成员,还有一种最重要的构成部分,即是官僚阶级。中国官僚经商,渊源有自,南北朝时达到高潮,历久不衰。到了宋代,由于理学盛行,而稍有收敛。元代起于游牧,不受理学约束,官员经商,又蔚成风气。汉族官员仍多经理商业,如朱清、张瑄,“二人者,父子致位宰相,弟侄甥婿皆大官,田园宅馆遍天下,库藏仓庾相望,巨艘大舶,帆交番夷中。”(《辍耕录》卷五)明代又是汉家江山,官员经商,风气大炽。甚至皇帝也加入其间。其“创立皇店,自京城九门,外至张家湾、河西务等处,拦截商贾,横敛多科。”(《明武宗实录》卷一零八)他不仅开皇店,据说还经常化妆成商人,到市中贸易,以此给自己找乐子。宗室诸王起而效尤,如肃、韩、楚、沐四蕃王,在陕西平凉、庆阳、临洮、巩昌四府的房店铺面,就有三千三百多间。一般官员经商,更无忌惮,嘉靖二十年,有关官员对京城内外诸勋戚店舍进行过调查,其调查之后的本章举证翊国公郭勋、英国公张溶、广安伯张镧、皇亲指挥钱维恒、夏勋、方式段朝用等,所开的皇店有“几千余区”。
除京师外,郭勋在南京、淮安、扬州、临清、徐州、德州等地,“皆置有私店”(《实录》)。锦衣卫首领陆炳在扬州、嘉兴、南昌、承天等地,“皆有庄店,声势震天下”。(《明世宗实录》卷四)大学士严嵩父子,除广有金银田产之外,又在扬州等发达商埠,纵其家奴网夺市利。万历时,太监张诚家“市店遍于都市,所积之资,都人号为百乐川’。”(《明神宗实录》卷二九三)李梦阳说:“今缙绅缝掖,率贵利贱义,而务细小,往往诡托贾竖,贩引占窝,逐汗辱之利……驾帆张帜,横行江河,虎视狼贪,亡敢谁何。”(《明经世文编》卷一三八,李梦阳《议处置盐法事宜疏》)这些官僚勋戚,插手行商中监、贩造钱钞、赁丹取利、造房出租、边疆及对外贸易,触角遍及商业很多角落。明王朝建立之初,朱元璋为了整顿吏治,曾明律“官员之家,不能于所部内买卖”。(《明经世文编》卷五十八)“凡公侯内外文武官员四品以上官,不得放债”。(《明英宗实录》卷六十六)但这条戒律实际上始终行不通。事实上,官越大,买卖做得就越大。明仁宗高炽时,大理寺右少卿戈谦的奏章中曾写道:“今日都按卫所、布政司、按察司、府州县官,悉令弟侄子婿于所部内倚官挟势,买卖借贷,十倍于民。”(《明经世文编》卷五十八戈中丞奏疏《恤民疏》)
弘治时,文武百官经商者趋之若鹜,“皇亲……或需盐利,或占民房以营店房”。(监察御使何天衡的奏折,《明英宗实录》卷二一一)世宗时,太和伯陈万言、驸马都尉景和,“纵容家人,开张铺面,克害商民”。(《明世宗实录》卷五十一)成为地方一害。宣德七年,右副都御史贾谆赴甘州,见当地驿递马牛驴只大都骨瘦如柴,官府强征男女老幼輓递,昼夜不休,有人、牛俱被冻死者。为什么驿递竟被破坏到这个地步?因甘州官军假借种种名目,“擅乘各站马驴往来陕西贸易,又威逼递运所用车载送甘州贸易。”(《宣宗实录》卷九十七)也有一些官商擅越关津,阻遏河道,其中尤以兴贩私盐者为最多。贩私盐者中又以内相、巡盐御史和地方都指挥等武官为最严重。嘉靖四十三年,巡盐御史徐陟奏章中谓:“近来官宦家人,假充弟男子侄名色,撑驾官民船只。满装货物,所至商贩,渔猎民财……横行河道,阻遏粮军”。(《明经世文编》卷三五六 徐陟《奏为忌乞天恩酌时事备法纪以善臣民以赞至治事》)正是因为官僚缙绅阶层的加入,商人的社会地位亦随之改变,西门庆由商而官,便是例证。商人集团的兴起,促进了商品经济的繁荣和人们思想意识的变革。“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史记.货殖列传》)这种局面反映了封建土地关系在商业上的另一种表现方式。晚明商人集团是一个对社会政治、经济起着极其重要作用的群体。他们拥有巨额财富,有些人的财富甚至达到了富甲天下的地步。
《金瓶梅》中多次出现“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这句谚语,这个沈万三,就是一个以豪富而名扬天下的大商人。“山(按:沈万三亦作沈万山)既富,衣服器具,拟于王者。后园筑垣,周回七百二十步,垣上起三层,外层高六尺,中层高三尺,内层再高三尺,阔并六尺,垣上植四时艳冶之花,春则丽春、玉簪,夏则山矾、石菊,秋则芙蓉、水仙,冬则香兰、金盏。垣,十步一亭,亭以美石、香木为之,花卉则饰以彩帛,悬以珍珠。山尝携杯挟妓,游览于上,周旋递饮,乐以终日。时人谓之‘磨饮’。垣外,以竹为屏障,下有田数十顷,凿渠引水种秫,以供酒需。垣内,起看墙,高出里垣之上,以粉涂之,绘珍禽奇兽之状,杂隐于花间。墙之里,四面累石为山,内为池,山莳花卉,池养金鱼,池内起四通八达之楼,面山瞰鱼。四面削石成桥,飞青染绿,严若仙区胜境。矮形飞檐接翼,制极精巧。楼之内又一楼居中,号曰‘宝海’,诸珍异皆在焉,山闲居则必处此以自娱。楼之下为温室,中置一床,制度不与凡等。前为秉烛轩,何取?何不秉烛夜游之义也。轩之外皆宝石栏杆,中设销金九朵云帐,四角悬琉璃灯,后置百谐卓,又取百年谐老也。前可容歌姬、舞女十数,轩后两落有桥,东曰‘日升’,西曰‘金明’,所以通洞房者。桥之中为青箱,乃置衣之处。夹两桥而长,与前后齐者为翼寝,妾婢之所居也。后正寝曰‘春霄涧’,取春霄一刻值千金之义。以貂鼠为褥,蜀锦为衾。毳绡为帐,用极一时之奢侈。”
再如以金箔业致富的吴金薄,谁也没法估计其家产之巨,单是朝廷欠他的债,就有二百万两之多。
又如最有名的徽州商人,“藏镪有至百万万者,其它二三十万则中贾耳”。(谢肇淛《五杂俎》)这个集团在当时的工商业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他们“其货无所不居,其地无所不至,其时无所不鹜,其算无所不精,其利无所不专,其权无所不握。”(万历《歙志》卷十《货殖》)成为社会政治和经济的强势力。他们穷奢极欲,“策肥而乘坚,衣文绣绮殼;其屋庐器用,金银文画,其富与王侯埒也。又蓄声乐,伎妾,珍物,援接诸豪贵,藉此阴庇”。(李梦阳《空同子集》卷四十)富商巨贾的豪华生活可见一斑。西门庆的豪富,在山东一省也是足可称雄的。王婆说他“家中钱过北斗,米烂陈仓,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圆的是珠,光的是宝,也有犀牛头上角,大象口中牙”。苗员外说他“豪富满天,金银广布”,不是过头话。这从他“朝朝寒食,夜夜元霄”的日常生活中可以看得出来。他们对其占有的财富,一是用来增殖新的财富,二是个人侈靡生活的浪费,如谢肇淛记新安商人的奢侈:“惟娶妻宿妓争讼,则挥金如土。吾友人汪宗姬家资巨万,与人争数尺地,捐万金,狭邪如之,鲜车怒马,不避毉司前躯”。(谢肇淛《五杂俎》卷四)赵吉士记明末新安商人之事:“余邑南乡商山,人未三十,辄夭死。今一村皆贫,而庞眉者比,吾乡人言富者每羡商山,余尝张目不答。”(赵吉士《寄园寄所寄》卷十二)西门庆亦因纵欲过度,在他的事业日高中天之际暴亡,只活了三十三岁。在传统社会,商居“士农工商”四民之末,地位之低,不言而喻。明代中期之后,商人的地位逐渐提高,社会上对商人极为器重,商品意识的冲击,使商人在“四民”中的位置发生了显著变化。西门庆和晚明商人有着共同的特点,他们不向土地投资,没有把资本利润和利息转化为地租,但也没有足够的勇气向产业资本转化,进行作坊和工场投资,而多用来满足自己侈靡的生活,这是晚明时期中国商人集团的共同弱点,也是致命的弱点。缺乏远大的眼光,也是晚明商人为什么不能成为商业资本家,高利贷者为什么不能成为银行资本家的主要原因。这也是中国封建社会根深蒂固、长期迟滞的悲剧之所在。
文章作者单位:四库全书编委会
本文由作者授权刊发,原文刊于《何香久<金瓶梅>研究精选集》,2015,台湾学生书局出版。转发请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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