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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中明 | 论《金瓶梅》的人物心理描写

金学界 金学界 2022-11-26





太行之路能摧车,若比人心是坦途。
巫峡之水能覆舟,若比人心是安流。

这是唐代著名诗人白居易的诗〈太行路〉。
它说明诗人早已认识到,世界上最复杂的不是自然界,而是人的内心世界。
马克思、恩格斯也说过:「人们头脑中和人们心中的秘密比海底的秘密更不可捉摸,更不易揭露。」[1]
我国古代的小说艺术,经历了一个发展的过程,从侧重于写故事,到侧重于写人物;从着力于写人物的行动,到注重于向人物的内心深处开掘,刻画人物的内心世界。在这个历史性的进展中,《金瓶梅》起了重大的转折作用。
它的作者笑笑生清醒地认识到:「满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第32回)「人面咫尺,心隔千里。」(第81 回)
因此,「《金瓶梅》的特长,尤在描写市井人情及平常人的心理,费语不多,而活泼如见。」[2]
在《水浒传》中,对于潘金莲第一次见到西门庆之后的心理活动,只字未提。只写
这妇人自收了帘子、叉竿归去,掩上大门,等武大归来。(第24 回)

到了《金瓶梅》中,便加了一段心理描写:
当时妇人见了那人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更加几分留恋,「倒不知此人姓甚名谁,何处居住。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却是在帘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纔收了帘子,关上大门,归房去了。(第2 回)

西门庆第一次见到潘金莲之后,在《水浒传》中也只字未写他的心理活动,只写─
不多时,只见那西门庆一转,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第24回)

在《金瓶梅》中,则增加了一段心理描写:
这西门大官人自从帘下见了那妇人一面,到家寻思道:「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
猛然想起那间壁卖茶王婆子来,「堪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
于是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便去里边水帘下坐了。(第2 回)

从上述例证,我们不难看出,跟《水浒传》相比,《金瓶梅》作者在写人物行动的同时,更注重写人物的心理。
这种发展和转变,有着不可低估的意义和作用。
首先,它有利于充分发挥小说创作驰骋想象的特殊功能。
在描绘人物的外部特征方面,小说比绘画要显得逊色,但是在描写人物的内心活动方面,绘画则比小说要相形见绌。
因此,向人物的内心世界开掘,就为小说家充分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为刻画人物开拓了一个广阔的新天地。
正如我国当代著名文艺理论家王朝闻所指出的:
「小说,既然是语言艺术,其语言上的长处,必须充分发挥,争取达到不是其他艺术可以达到的深度。而《安娜‧卡列尼娜》就是充分发挥了语言艺术的特长,非常深入地表现出人物心理的复杂的微妙的活动的作品。」[3]

在心理描写的成就上,《金瓶梅》虽然没有达到《安娜‧卡列尼娜》的水平,但是,它俩在注重心理描写的艺术发展的走向上,确是取同一步调的。



绘画本《金瓶梅》书影



其次,它使作家刻画人物形象的视角,具备了多角度的特点。
它不再是仅从作家叙述的角度,客观地对人物形象作出介绍和描述,同时还从人物特殊的心理和感受出发,从人物自身的视角来互相作双向或多向的描绘。
如从潘金莲的眼光来看,西门庆是个「生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令她感到「更加几分留恋」的人物。
这既道出了潘金莲爱好风流的心理,又画出了西门庆浮浪的性格特征。
而从西门庆的眼光来看,潘金莲则是「好一个雌儿,怎能勾得手?」这就既画出了西门庆好色、贪婪的心理,又更加衬托了潘金莲的风骚动人。
因此,这种变换视角的心理描写手法,具有一石二鸟、一箭双雕的作用,不但写了所描写的对象特征,而且写出了观察者的心灵特征,并且这种心灵特征既是对象特征的反映,又是对象特征的变形。
这两种特征的沟通,就创造了一种崭新的艺术境界,使读者不能不刮目相看,不能不引起深沉的思索,从而也就很自然地吸引并调动起读者的艺术想象力和创造力,使作家所创造的人物形象变得更加精彩和动人,给读者留下深刻难忘的印象。
最后,更重要的是通过心理描写,大大增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性和传神性。
如西门庆与潘金莲之所以能很快勾搭成奸,是由他们各自的性格和社会环境等多方面的因素决定的。文龙读后得出的结论是:
「西门庆一蚁耳,而欲禁其不趋膻得乎?西门庆一蝇耳,而欲使之不逐臭得乎?而况有王婆之撮合。读者试掩卷思之:
一边是善于偷香窃玉之西门庆,一边是善于迎奸卖俏之潘金莲,中间是善于把纤捞毛之王婆子,其苟合之能成与否,固不必再看下文而已知之。」[4]

其实,只是由于增加对西门庆、潘金莲的心理描写,才为他们后来的发展提供了充分的必然性。
如西门庆去找王婆之前,作者写他就已想好「堪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撮合得此事成,我破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
这既刻画出西门庆奸险、狡黠的性格特征,又揭示了其性格的社会本质是发迹有钱,自恃「破几两银子谢他,也不值甚的」,尽可收买帮凶,恣意霸占他人妻子。
正因为在《金瓶梅》中突出了罪魁祸首是西门庆,而改变了《水浒传》作者所写的武松先杀了潘金莲然后再去杀西门庆的写法。
这种改写,不仅是出于全书整个情节发展的需要,也反映了《金瓶梅》作者对西门庆和潘金莲这两个典型本质的不同看法。
从一开始对潘金莲和西门庆的心理描写上,即已露出端倪。潘金莲本人虽是个迎奸卖俏的淫妇,但她毕竟是处于被动的地位。
她是在西门庆「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才产生了这样的想法:「他若没我情
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不想这段姻缘,却在他身上。」她之所以对西门庆「生
的风流浮浪,语言甜净」,感到「更加几分留恋」,也不只是由于她的生性好淫,更重要的还因为她对封建包办婚姻深为不满。
在这之前,作者已写她内心「报怨大户:『普天世界断生了男子,何故将奴嫁与这个货?每日牵着不走,打着倒退的。只是一昧酒。着紧处,都是锥扎也不动。奴端的那世里悔气,却嫁了他!是好苦也!』」(第1 回)
因此,作者写潘金莲对西门庆「更加几分留恋」,这既在客观上反映了西门庆风流、诡谲、迷惑人之处,又在潘金莲的主观上有把西门庆与其夫武大加以对比,对美满的爱情婚姻萦怀憧憬、向往和追求之意,不能简单地归结为淫荡的邪念。



《金瓶梅》插图



那种认为:「帘下勾情,必大书金莲,总见金莲之恶,不可胜言。犹云你若无心,虽百西门奈之何哉!凡坏事者,大抵皆是妇人心邪。」[5]便属于评论者的偏见。
文龙的看法则比较公道:
「使武大所娶非金莲,金莲所嫁非武大,事尚未可知。实逼处此,虽有十武松,亦无之何,而况普天之下,有几武松乎?」[6]

潘金莲之所以被西门庆勾引为情妇,祸根是在于她与武大的婚姻为张大户包办的封建婚姻,同时也因为那个时代像武松那样的正经人太少,而如西门庆那样趋膻逐臭的蚁蝇之徒,则猖獗得很,怎么能仅仅归结为「妇人心邪」呢?
由此可见,《金瓶梅》作者加上这些心理描写,绝不是无足轻重的,而是大大增强了人物性格的丰富
性和复杂性,拓宽了人物形象的社会典型意义。
至于这种人物的心理描写与行动描写相配合,西门庆「临去也回头了七八回」,潘金莲心想「他若没我情意时,临去也不回头七八遍了」「在帘下眼巴巴的看不见那人,,方才收了帘子,关上大门。」
这种相互痴情张望、无限留恋的神态,以及西门庆那种当天「连饭也不吃,走出街上闲游,一直径踅入王婆茶坊里来」,急不可耐地请王婆撮合的身影,则更是增加了人物形象的传神性和生动性,使之穷形尽相,如跃眼前。
因此,从注重写人物的行动,到注重写人物的心理,并把这两者结合起来,这标志着《金瓶梅》在我国古代小说艺术的历史性进展中向前迈进了一大步。
到对人物内心感情的充分抒发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古代小说中,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也不是一点没有。
《水浒传》作者便写武松在要不要冒险过景阳岗时,「寻思道:『我回去时,须吃他耻笑,不是好汉,难以转去。』存想了一回,说道:『怕甚么鸟!且只顾上去看怎地!』」(第23 回)但是这种心理描写,毕竟是很简略的。
如果说这是为了突出武松英雄形象的需要,不宜渲染武松的心理矛盾,那么,当梁山义军人人爱戴的领袖晁盖在战场上壮烈牺牲之时,总该在水浒英雄们的心里激起沸腾的感情波澜吧,可是《水浒传》作者却只写
「宋江见晁盖死了,比似丧考妣一般,哭得发昏。众头领扶宋江出来主事,吴用、公孙胜劝道:『哥哥且省烦恼,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伤?且请理会大事。』宋江哭罢,便教把香汤沐浴了尸首,装殓衣服巾帻,停在聚义厅上。」(第60 回)

这里虽然写了宋江「哭得发昏」,但由于对人物的心理和感情缺乏具体的描写,这就使晁盖的死很难在读者中激起同仇敌忾的感人力量。
「生死人之分定,何故痛伤?」这种理性的说教,便是禁锢作者作心理和感情描写的桎梏。
尽管《水浒传》的思想和艺术成就,无疑地是我国古代小说史上的一座高峰,有后人难以企及的许多长处。
但是如同世界上的万事万物一样,我国古代的小说艺术也是处在不断地发展之中的,《金瓶梅》在人物的心理、感情的深入描写上,就比《水浒传》有了发展。
这个事实我们也不能不予以足够的重视。
如《金瓶梅》中写「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就不同于《水浒传》中写宋江哭晁盖,只有「哭得发昏」一句,而是写了西门庆的三次大哭:
第一次,是当李瓶儿刚死之时,
「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脱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这西门庆也不顾的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抱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
『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
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第62 回)

第二次,是当李瓶儿的尸体装裹,用门板抬到大厅之时,
「西门庆在前厅手拘胸膛,由不的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呼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不住。」(第62 回)

第三次,是在吩咐人到各亲眷处报丧之后,
「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儿来,心中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写真好画师?寻一个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这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感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
……把喉音也叫哑了,问他,与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第62 回)

这三次大哭,不仅把如何「哭得发昏」具象化了,更重要的是由此从人物的心理和感情深处,刻画出了一系列血肉丰满、生动活泼的人物性格。


《金瓶梅》插图 ·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

首先是对西门庆性格的刻画。
他的三次大哭,并不是数量的重复,而是分别写了西门庆内心感情的三个不同的层面:
第一次大哭,主要是反映了他的悲痛已到了悲痛欲绝的地步;第二次大哭,主要是表现了他的伤心,几乎到了伤心不已的程度;第三次大哭,则主要是说明了他的恼怒,由悲痛、伤心过度,发展到迁怒于众。
这不仅一次比一次更沉痛地反映了他内心的感情波澜,而且还深刻地揭露了他的性格本质。
他不知「平白活着做甚么」,失去了爱妾李瓶儿,他就恨不得「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这岂不反映了市民的意识─有点爱情至上的味道?
他「心中感着了悲恸,神思恍乱」,便可以把丫头、小厮当作他发泄悲恸、排遣气闷的对象,随心所欲地「骂丫头,踢小厮」。这岂不是对西门庆那个市井恶棍的性格本质真实而又生动的写照么?
从表面上看,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死已经悲痛到饭不思、茶不饮,无以复加的极点,然而当他听到应伯爵的劝导:
「争耐你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
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你伶俐,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
「当时被应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第62 回)

西门庆内心感情的这个急剧变化,反映了他的悲痛心理的实质,─只不过「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就算「心也尽了」;想到「偌大的家事,又居着前程」,他的心理便立刻恢复了平衡,把对李瓶儿的悲痛瞬息化为乌有了。
这对西门庆的性格本质,该是刻画得多么生动而又深刻啊!
同时,由西门庆的感情波澜,又激起吴月娘、潘金莲等人的心潮荡漾,从而在更为深广的意义上活现了众多的人物性格。如作者写
「月娘因见西门庆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
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忽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人死如灯灭,半晌时不借。留的住他倒好!各人寿数到了,谁人不打这条路儿来?』」(第62 回)

这里既表现了吴月娘对丈夫的关心、疼爱之情生怕他被死人口里的恶气儿扑着又发泄了她对丈夫偏爱李瓶儿的不满─,,,「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
还用「人死如灯灭」「各人寿数到了」等宿命论的思想,既表示对丈夫的劝导,又表现出她那佛教徒的性格,使吴月娘的形象仿佛如浮雕般地凸现在我们的面前。



电视剧《金瓶梅》人物 · 吴月娘

又如对潘金莲、孟玉楼性格的刻画。由于西门庆为李瓶儿的死过度悲伤,心情烦躁,不想吃饭,再加上李瓶儿的死本来就与潘金莲对她的忌恨有关,因此当潘金莲劝他吃饭时,他便大骂潘金莲。
为此潘金莲对吴月娘说:
「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镇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
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放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吃我说了两句: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
孟玉楼道:「娘,不是这等说。李大姐倒也罢了,没甚么。倒吃了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金莲道:「他没得过好日子,那个偏受用着甚么哩,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第62 回)

这里潘金莲、吴月娘、孟玉楼虽然同样都发泄了对西门庆偏爱李瓶儿的不满心理,但从潘金莲的不满中显得老辣、无耻,她竟以镇日「教狗攮」自居;
在吴月娘的不满中露出贤淑,她对丈夫的健康满怀着关心、体贴之情;在孟玉楼的不满中则揭示了妾妇之间不平等的待遇─「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从丈夫对待妾妇的不平等态度来看,是「恁三等九格的」;从一夫多妻制所造成的妇女悲惨命运来看,却又「都是一个跳板儿上人。」封建的一夫多妻制,就是这样矛盾重重,极不合理。
这里作者从人物的心理、感情所迸发出来的语言,叫人感到字里行间皆饱含着辛酸和血泪,不仅充分地展现了各人的性格特色,而且从中蕴含着深广的社会典型意义。
值得注意的是,这里作者主要不是通过故事情节来表现人物性格,而是以人物心理发展的历程和感情变化的波澜,来使人物性格不断地得到丰富和深化。
如西门庆的第一次大哭,是在他看到李瓶儿临死前,「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以后又写西门庆在梦中「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第67回)。
接着又写他问潘金莲:「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
经过潘金莲追问,西门庆只好承认:「我方才梦见他来。」潘金莲说:「此是想的你这心里胡油油的。」
第三次大哭前,西门庆叫来保请画师来给李瓶儿画像,下一回又写西门庆说:「我心里疼他,少不的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儿。」
画师把李瓶儿的像画得「俨然如生时一般。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像材头上。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第63 回)
接着写西门庆看戏,看到贴旦扮玉箫唱「今生难会,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第63 回)
李瓶儿出殡之后,「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第65 回)
如此看来,作者把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思念之情,渲染到了可谓登峰造极的地步。
然而作者笔锋一转,又写他的贴身小厮玳安说:「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第64 回)
就在「伴灵宿歇」的夜间,西门庆要茶喝,当奶妈如意儿给他递茶时,西门庆便「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接,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第65 回)
从此奶妈如意儿就成了李瓶儿的替身。


《金瓶梅》插图


由此可见,西门庆之所以对李瓶儿爱之弥深,实际上只不过是他对财和色的萦怀不已罢了。
这就把西门庆的性格本质,刻画得既血肉丰满,又剔肤见骨,令人心潮起伏,感慨万千。
到写人物的潜意识、变态心理在《金瓶梅》以前的我国古代小说中,对人物的心理描写,一般尚停留于对人物表层的正常的心理描述,而到了《金瓶梅》中,便发展为写人物的潜意识、变态心理。
对梦境的大量描写,就是突出的表现之一。
写梦,并不一定就是写人物的心理,更不等于写人物的潜意识、变态心理。
《水浒传》第42 回「还道村受三卷天书,宋公明遇九天玄女」,写宋江在回家接父亲的途中,遇到官兵追捕,他便躲进玄女庙的神厨里,遇到九天玄女,授给他三卷天书,要他「替天行道,为主全忠仗义,为臣辅国安民,去邪归正。
《水浒传》作者也写明这「乃是南柯一梦」。这种梦境描写,完全是出于全书故事情节发展的需要,并非人物心理变化的必然。
从人物心理发展的必然性来看,这种对梦的描写是不真实的:
首先,在面临官兵追捕,躲进神厨藏身逃命的情况下,宋江已经吓得「心中惊恐,不敢动脚」,他又怎么可能安然进入梦乡呢?
其次,既然是做梦,梦醒之后,宋江手内怎么可能果真有梦中玄女授给他的三卷天书呢?对此,作者无法自圆其说,不得不声称:「这一梦真乃奇异,似梦非梦。若把做梦来,如何有这天书在袖子里,……想是此间神圣最灵,显化如此。」
清代芥子园刻本《忠义水浒传》于此处的眉批指出:「凡小说戏剧,一着神鬼梦幻,便躲闪可厌,此传亦不免,终是扭捏。」
清代醉耕堂刻本《评论出像水浒传》王望如亦评曰:「受天书,遇玄女,此寇莱公之作也。」
可见这类对梦境的描写,尽管从故事情节和人物性格的发展来看,是必要的,但从人物心理刻画来说,却谈不上是成功的,难免给人以扭捏、欺诈之感。



绘画 · 九天玄女授书图


真正以写梦来写人物深层的心理,写人物的潜在的变态的心理─从人物的心灵深处来展现人物丰富复杂的性格,我们不能不首推《金瓶梅》。
《金瓶梅》作者不是把梦幻与神鬼混为一谈,而是自觉地把它当作人物心理描写的一种手法。
在书中作者曾两次明确宣告:「梦是心头想。」(第67、79 回)
当官哥儿被潘金莲驯的猫惊吓致病之后,作者写李瓶儿守着官哥儿睡在床上,「似
睡不睡,梦见花子虚从前门外来,身穿白衣,恰像活时一般。见了李瓶儿,厉声骂道:
『泼贼淫妇,你如何抵盗我财物与西门庆?如今我告你去也!』被李瓶儿一手扯住他衣
袖,央及道:『好哥哥,你饶恕我则个。』花子虚一顿,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醒
来手里扯着却是官哥儿的衣衫袖子。连哕了几口,道:『怪哉,怪哉!』听一听更鼓,
正打三更三点。这李瓶儿唬的浑身冷汗,毛发皆竖起来。」(第59 回)
官哥儿死后,李瓶儿恸极、气极,以致旧病复发。作者又写道:
「李瓶儿夜间独宿在房中,银床枕冷,纱窗月浸,不觉思想孩儿,欷歔长叹,似睡不睡,恍恍然恰似有人弹的窗棂响,李瓶儿呼唤丫鬟,都睡熟了不答,乃自下床来,倒靸了鞋,翻披绣袄,开了房门,出户视之。
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新寻了房儿,同去居住。这李瓶儿还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双手就去抱那孩儿。
被花子虚只一推,跌倒在地。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吓了一身冷汗,呜呜咽咽只哭到天明。」(第60 回)

在李瓶儿病危时,作者又写她对西门庆说:
「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我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恰似好时的,拿刀弄杖,和我厮嚷。
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交,说他那里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第62 回)

对于这些梦幻的描写,清代《金瓶梅》评点家张竹坡评曰:
「官哥为子虚化身」「写梦子虚云『你如何盗我财物与西门庆?我如今告你去也。』二句,明是子虚转化官哥,以为瓶儿孽死之由,以与西门庆索债之地。」[7]
「瓶儿之病因官哥,本因子虚。乃官哥未死,子虚不来,是官哥即子虚。官哥既死,子虚频来,是子虚即官哥,而必写官哥在子虚怀中者,正子虚所以缠瓶儿之处,而瓶儿缠孽之因也。」[8]

这种说法,我认为还是着眼于传统的观点和写法,把梦幻与鬼神混为一谈。
事实上,《金瓶梅》作者已经打破了传统的观点和写法,而把梦幻作为深层心理描写的一种手法。因此,张竹坡的上述说法是与《金瓶梅》的实际描写不相吻合的。
首先,在李瓶儿第一次梦见花子虚时,官哥儿尚活着,第二次梦见花子虚时,官哥儿虽然已经死了,但作者写明李瓶儿梦中「仿佛见花子虚抱着官哥儿叫他」。
两次都写得清清楚楚,花子虚和官哥儿分明是两个人,怎么能说「官哥为子虚化身」,「官哥即子虚」呢?
其次,如若果真「官哥即子虚」,李瓶儿对官哥是那样疼爱之至,而对为官哥化身的花子虚为什么却那样绝情之极呢?
作者之所以写李瓶儿在官哥儿病危时梦见花子虚来说要告她,是为了反映李瓶儿对抵盗财物与西门庆,气死亲夫花子虚,在内心依然存在着负疚和恐惧心理。
正因为她心中有「鬼」,所以当官哥病重时,在她的潜意识中便已经预感到她和官哥儿的性命难保。
她生怕花子虚在阴间要告她。官哥儿的死,在她的心理上几乎深信不疑:就是花子虚为了报复她,才从她手中把官哥儿夺去的;他不但要夺去她的爱子,还要她本人也去。然而她却「舍不的西门庆,不肯去。」
这就更进一步地写出了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痴情和执着,反映了李瓶儿的内心矛盾和痛苦;既畏惧前夫花子虚在阴间要告她,又舍不的离开西门庆。
正是这种对李瓶儿的潜意识和变态心理的描写,才把她那夫妇、母子生离死别的骨肉之情,写得那样悲切惨然,令人不寒而栗。
同时,作者在李瓶儿再三叙述梦见花子虚来缠她时,还特地写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解说:
「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了,下边流的你这神气弱了,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第62 回)

这说明西门庆的心理状态与李瓶儿迥然有别:他干尽坏事,却从无内疚或后怕之感,从不信会遭到阴司的报应。然而当李瓶儿果真死去之后,西门庆的心理却出现了变态。



《金瓶梅》插图

作者写他梦见李瓶儿
「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我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
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了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
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他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来!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
说毕,二人抱头放声而哭。
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
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书斋,正当卓午,追思起由不的心中痛切。」(第67 回)

张竹坡指出:「此回瓶儿之梦。非徒瓶儿,盖预报西门庆之死也。」[9]
我认为作者的意图主要不在于此,而是在于刻画人物的潜意识和变态心理的需要。─
西门庆从不信「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变为笃信无疑。这种变态心理,既更深一层地反映了西门庆对李瓶儿的思念之情,又更生动地刻画出西门庆的色厉内荏,表面上对恣意作恶无所顾忌,而在内心深处却也惧怕花子虚在阴间告他,「早晚暗遭他毒手。」
这就把西门庆矛盾的心理和复杂的性格,揭露无遗。
它跟《水浒传》中写宋江梦遇玄女,显然是属于两种不同的写法:《水浒传》是写理、写事、写志,而《金瓶梅》则是写实、写心、写情。
写人物的潜意识和变态心理,看似虚幻的,而实则却更需要大胆写实的精神。
如西门庆那样好色,恨不得使天下的女人尽为他所占有;李瓶儿竟把他当作「医奴的药一般。」
正是对他们这种好色狂的潜意识和变态心理的赤裸裸的描写,才把这一对奸夫淫妇的性格本质,刻画得既传神出情,又入骨三分。
人物的潜意识与人物的外在表现,既是矛盾的,又是统一的。
《金瓶梅》作者往往正是利用这种人物内心与外表的反差,来使人物形象显得更加深沉而又妙趣横生的。
如作者写吴月娘一方面与西门庆反目不说话,另一方面又写她背着西门庆,「每月吃斋三次,逢七拜斗,夜夜焚香,祝祷穹苍,保佑夫主早早回心,齐理家事,早生一子,以为终身之计。」
正是这种外表与内心的反差,使西门庆获悉后大为感动,悔恨「原来一向我错恼了他,原来他一篇都为我的心,倒还是正经夫妻。」
可是,当西门庆主动向吴月娘要求和好时,吴月娘却不予理睬。
「那西门庆见月娘脸儿不瞧,一面折跌腿,装矮子,跪在地下,杀鸡扯脖,口里姐姐长姐姐短。
月娘看不上,说道:『你真个恁涎脸涎皮的,我叫丫头进来。』一面叫小玉。
那西门庆见小玉进来,连忙立起来,无计支他出去,说道:『外边下雪了,一香桌儿还不收进来罢?』
小玉道:『香桌儿头里已收进来了。』
月娘忍不住笑道:『没羞的货,丫头跟前也调谎儿。』
小玉出去,那西门庆又跪下央及。
月娘道:『不看世界面上,一百年不理才好。』说毕,方才和他坐的一处,教玉箫来捧茶与他吃了。」(第21 回)

这里吴月娘刚刚还暗地里「祝祷穹苍,保佑夫主早早回心」,现在当面却又拒绝西门庆的回心和好,说:「一百年不理才好。」
看似前后矛盾,而实则把吴月娘潜意识中对西门庆的恼和喜、憎和爱、疏和亲、睥和尊,皆刻画得丰姿绰约,情趣盎然,使人感到吴月娘不仅有着鲜明的活生生的性格,而且是个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和多重感情色彩的人物形象。
在她身上,既表现了一夫多妻制给妇女所造成的不幸和痛苦,又反映了封建妇女自身的弱点和追求,同时还衬托出了西门庆的昏庸、卑下和无耻。
《金瓶梅》的艺术实践证明,深入描写人物的潜意识和变态心理,并非一定要写梦幻或径直作人物的心理剖析,只要作家从人物形象的真实性出发,着眼于表现人物的潜意识和变态心理,其写作手法是层出不穷的,可以因人因事因时而异。
而只要善于写出人物的潜意识和变态心理,就能大大增强人物形象的丰富性和深邃性,生动性和趣味性。
到写独特的个人心理人的心理状态,归根结底,是社会现实的反映。



绘画 · 李逵探母


在封建社会,由于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念占统治地位,因此,人们的心理也不能不受封建伦理道德观念的规范,表现为规范性的群体心理。
如宋江上梁山后,首先想到的是要接他父亲上山:「恐老父存亡不保,宋江想念,欲往家中搬取老父上山,以绝挂念。」
晁盖也肯定「这件是人伦中大事」,只不过劝他「再停两日,点起山寨人马,一径去取了来。」而宋江却固执地要冒险只身前往,说:「若为父亲,死而无怨。」
在晁盖设宴「庆贺宋江父子完聚」时,又「忽然感动公孙胜一个念头:思忆母老在蓟州,离家日久,未知如何。」
因此他当即提出,要回家探望老母。散席时,李逵又「放声大哭起来」,说:「干鸟气么!这个也去取爷,那个也去望娘,偏铁牛是土掘坑里钻出来的?」他也要去接老娘上山来快乐几时(第42回)。
这种心理描写,尽管在表现方式上多少有些个性差别,但在心理活动的本质属性上,却属于受封建伦理道德观念规范的群体意识。
正如金圣叹对该回的批语所指出的:「我闻诸我先师曰:夫孝,推而放之四海而准。」
如此写「放之四海而准」的心理,这不是某个作家作品的过错,而是那个封建道德观念占统治地位的历史时代的必然反映。
《金瓶梅》的时代已经出现了资本主义的萌芽,封建统治阶级更加腐朽不堪,封建的伦理道德观念正在失去维系人心的力量。
《金瓶梅》作者便极其敏锐地发现并及时地抓住了这个历史的新动向,时代的新特点,深入地发掘了人们不受封建传统道德观念的桎梏,超越于社会群体意识之外的独特的个人心理。
这是《金瓶梅》在人物心理描写上的一个重大发展和崭新贡献。
例如在潘金莲的心里,只知发泄个人的情欲,根本没有封建孝道的影子。她为妒忌李瓶儿,便用毒打丫鬟秋菊来惊吓李瓶儿的儿子官哥。
她母亲潘姥姥看不下去,劝解了几句,潘金莲便「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须臾,紫漒了面皮,把手只一推,险些儿不把潘姥姥推了一交」,还骂她是「怪老货」,要她「你明日夹着那老走。」
把她母亲气得「呜呜咽咽哭起来了」,「使性子家去了」。(第58 回)
潘金莲为什么「越发心中撺上把火一般」,竟然用如此不堪入耳的脏话来骂她的老娘呢?就是因为潘姥姥揭穿了她内心的秘密:「为驴扭棍不打紧,倒没的伤了紫荆树。」─即打丫鬟事小,不要惊吓了李瓶儿的爱子官哥。
这反映了潘金莲颇为独特的心理,即为了发泄对西门庆偏爱李瓶儿的私愤,便不惜把痛苦强加在无辜的丫鬟秋菊身上,不惜惊吓无辜的幼儿官哥,不惜伤害自己的母亲。
她把做人的良心、封建的孝道,全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这种把个人的情欲置于一切之上的心理,正是资本主义萌芽的产物。
它是对受封建道德规范的群体意识的突破,而赤裸裸地表现为一种不受传统观念桎梏的新的个人意识。
尽管这种个人意识是丑恶的,打上了市民损人利己的阶级烙印。
这种不同于封建传统的独特的市民心理,在西门庆身上反映得更为典型。
当李瓶儿刚嫁到西门庆家之后,作者写道:
这西门庆心中大怒,教他下床来,脱了衣裳跪着。妇人只顾延挨不脱。被西门庆拖番在床地平上。
袖中取出鞭子来抽了几鞭,妇人方纔脱去上下衣裳,战兢兢跪在地平上。
西门庆坐着,从头至尾问妇人:「我那等对你说过,教你略等等儿,我家中有些事儿,如何不依我,慌忙就嫁了蒋太医那厮?
你嫁了别人,我倒也不恼,那矮王八有甚么起解?你把他倒踏进门去,拿本钱与他开铺子,在我眼皮子根前开铺子,要撑我的买卖。」(第19 回)

上述对西门庆为什么「心中大怒」的描写,说明他是把商业竞争心理放在至高无上地位的,连自己的情人李瓶儿「嫁了别人」,他都可以「不恼」,惟独对她扶植蒋太医开铺子作他的竞争对手,则不能不「心中大怒」。
我国传统的封建道德观念是义重如山,反对见利忘义。而西门庆的心理恰恰是只看重利,唯利是图。连夫妇关系都受金钱关系的支配。
西门庆之所以爱上李瓶儿,决定性的因素就是因为李瓶儿有钱。连吴月娘都说:「他有了他富贵的姐姐,把俺这穷官儿家丫头,只当亡故了的算账。」(第20 回)
在西门庆的心理上起支配作用的,一是财欲,一是色欲。用他自己的话来说:
「咱闻那佛祖西天,也止不过要黄金铺地;阴司十殿,也要些楮镪营求。咱只消尽这家私广为善事,就使强奸了常娥,和奸了织女,拐了许飞琼,盗了西王母的女儿,也不减我泼天富贵。」(第57 回)
他靠给蔡太师送大量礼品,「买」到了理刑副千户、千户的官职。
可是他做官的目的,并不是为了维护封建统治,而是为了利用职权,贪赃枉法,偷税漏税,个人发财致富。他的发迹,是靠了追求财和色,他的灭亡,也是因为追求财和色。
用作者的话来说:「积玉堆金始称怀,谁知财宝祸根荄。」(第56 回)「一己精神有限,天下色欲无穷。」「西门庆自知贪淫乐色,更不知油枯灯尽,髓竭人亡。」(第79 回)
总之,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能够写出人物的感情波澜、潜意识和变态心理,写出人物不受传统道德规范的自己的主体意识和独特心理,并且以此为重要的内因,来安排作品的故事情节和人物的命运,这是《金瓶梅》在人物形象刻画上的一个新的特色和新的进展。


戴敦邦绘 · 西门庆


这个新的特色和新的进展,是历史性的。因为它反映了历史的发展,适应了时代的需要。
在封建主义思想体系禁锢的时代,是根本不允许有个人的主体意识,有个人的独特心理的。
只有到了资本主义萌芽,封建主义的思想统治出现裂缝,甚至面临瓦解的历史条件下,个人的主体意识,个人的独特心理,才能突破群体意识的规范,得以滋生和发展。
注重人物的心理描写,这不仅符合社会历史发展的这个新动向,而且也为小说的人物描写开辟了一个广阔的新天地。
如同法国伟大作家雨果所说的:「世界最浩瀚的是海洋,比海洋更浩瀚的是天空,比天空还要浩瀚的是人的心灵。」[10]
描写「比天空还要浩瀚的」人的心灵,这该给小说家的创作带来多少蓬勃的生机啊!
在《金瓶梅》中,虽然对此做得尚很不充分,很不完美,但它毕竟已在小说艺术发展的这个必然走向上,迈出了可喜的一步。


《小说史话》

周中明  吴家荣  著



注 释:

1马克思、恩格斯:〈神圣家族〉,见《马克思恩格斯论艺术》第3 卷。

2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

3王朝闻:〈谈人物的心理描写〉,见《文艺月报》1955 年11 月号。

4文龙:《金瓶梅》第2 回评语。

5张竹坡:《金瓶梅》第2 回评语。

6同注4。

7张竹坡:《金瓶梅》第59 回评语。

8张竹坡:《金瓶梅》第60 回评语。

9张竹坡:《金瓶梅》第67 回评语。

10转引自柏峰:〈人的心灵比天空还要浩瀚─读心理学漫谈─致青年朋友十七封信〉,上海《文汇报》1985 年10 月28 日第4 版。







文章作者单位:安徽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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