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只脚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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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只脚的舞蹈

作者 | 丁小村

一

我对传统时代的手艺人特别敬仰：他们日复一日做着一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却在某一刻如同孔雀开屏般，展现出他们手艺的光彩夺目。

在今天我们很难看到这样的情景：机械工业高度发达，精细程度远远超过一般的手艺人；人工智能完胜人类，就算传统的所谓奇技淫巧也无法与之相比。

但我依然有一种来自少年时代的遗憾：当时我很想成为一名手艺人——

比如一个木匠，他像一个骑士，骑在一根大木头上，手底下刨花飞舞，随着刨子贴近墨线，木香四溢，光滑的平面呈现出来：上边有清晰的木纹，就好像手绘的线条画。

我站在木匠身边看他这一套动作，沉醉在这瞬间的美感之中：木匠呢，嘴巴里还叼着烟锅，刨花像是一些飞舞的蝴蝶，在他吐出的一缕缕烟雾中舞蹈。

过了很多年，我对此情景还难以忘怀：然后这根杉树或者枫香树，变成了木方、木板、木条，被木匠用钻子用凿子打出了榫头和卯眼……最后，他做出了一口箱子或者一张抽屉——这可能是某个姑娘的嫁妆。

为了让这些嫁妆带着更多的喜气：他用清漆上亮、用颜料画花——红梅绽放，喜鹊闹春，荷花莲藕，胖娃抱鱼……这些画儿稚拙粗朴，却有着别样的动感。

二

我父亲告诉我，当个木匠，也得手巧心灵。别的手艺活儿也一样，不是谁都可以成为匠人的，更何况是巧匠。过分愚笨的，心术不正的，做人不诚实的……都做不了好匠人。

他给我讲过好些故事，比如被师父逐出师门的那些徒弟，他们没出师，不敢到处称匠人的，更不能说师父的名号，因为别人会把他当骗子。

我在小说《解剖》里写过骟匠，他们走村串户，吹着一只牛角小号，声音尖尖的——听到这号声，就知道有一批小猪小牛，即将要在青春期失去雄性标志了。骟匠干活儿不利索，可能弄出一个没有了性能力却还有骚劲儿的小猪来——这是手艺人的奇耻大辱，也会被主家痛恨。在乡村里也会认为这是一件不吉利的事儿。

这些有趣又神秘的故事，让我对手艺人十分敬畏。我很想做一个手艺人，不单单是因为在乡村里手艺人都是被人敬重的；还因为这对于少年时代的我，是一种挑战。我既然不笨不傻，心术也还算端正，我当然应该学一门手艺，靠手艺吃饭，这是活在人间可以给我带来骄傲的一件事。

当然我没有机会成为一名手艺人，因为我从小学生变成了初中生：上学虽不是学手艺，但在我看来，一样需要灵性，需要诚实，需要正直而且具有挑战心。

三

我大概有一点我父亲的遗传：虽然没当成匠人，但我的数学学得很好——上学对我来说是一件轻松的事儿。

考试成绩很优异，使得我多少有些骄傲。突然有一天，我的那位语文老师狠狠地打击了我一番：他在我的一篇应付差事的作文上边，给我画了一个大大的“30”分——给一篇作文打60分算是彻底否定了，更何况打30分呢。我知道他是在刺激我：表达他的愤怒之情。

我有些满不在乎：因为我没当这算是什么难事。

后来有同学喊我参加一个杂志举办的征文活动：我决定坐下来，认认真真地写一篇——这件具有挑战性的事儿，激发了我的好胜心。如果把写作文看做一件手艺的话，我不该出这么差的手艺活儿。

坐在那里，我突然发现：这件事并非我想的那么简单。我想写的事，需要用词语来表现、用句子来描述——落在纸上，它们变成了木匠手下粗糙的木头，需要呈现出光滑的面板、需要显示出美妙的木纹，甚至还得抛光上亮、画出各种花鸟……

我第一次认真地审视莫泊桑的老师福楼拜教他的话：只有一个词语——找到它！

这篇作文让我花了将近一年功夫：我决定像一个学徒一样，从头学点手艺——虽然此前我也读过很多的书，背过很多的文章，但我突然发现，它们都不属于我。

用了三个月，我学会了按照自己的想法造句，写一段话，然后写成一小篇文章。

第二年春天，我像一个学手一样，写了一篇作文去参加征文：得到了一个鼓励性质的奖励，杂志社给我寄了一套漂亮的明信片。

我回头审视这篇文章，觉得它依然十分拙劣：就像爱因斯坦的第三只小板凳。我的语文老师对我大加赞赏：他像是一个师父，知道如何鼓励徒弟。

四

一个人很难决定自己的人生：很多事你是无法精准设计的，当然你的父母和你的老师，都不能为你设计。但他们为你准备一千只脚，你可以试着用不同的方式走路。

就好比我们可能都有成为匠人的天赋：不是木匠就是泥瓦匠，不是骟匠也许就是雕工。

在传统时代，人人可以靠手艺吃饭。一个农民的手艺也是一锄头一锄头在土地里练出来的，一个船工把船和水的每一点脾性都了若指掌，就连武侠高手也要做到人剑合一……每一个人把自己的一千种天赋发挥出来，就是一千只脚的舞蹈。

我特别喜欢好莱坞的编剧“教父”麦基讲的一个故事：

在森林地面的上方，一只千足虫在一根树枝上轻巧地爬行，她的一千对腿迈着有条不紊的步伐。树尖上的鸟儿向下张望时看到了她，对千足虫整齐划一的步调钦羡不已。

“那真是一项了不起的天才。”鸟儿们叽叽喳喳地议论，“你的脚多得让我们数都数不过来。你是怎么做到的？”

千足虫平生第一次想到这一点。

“对呀，”她很纳闷，“我天天都干的这件事情到底是怎么干的？”

当她回头往后看时，其多如鬃毛的腿突然互相绊绕，就像常春藤一样纠缠在一起。鸟儿们于是大笑不止，而千足虫又慌又乱，又迷惑，把身体拧成一团，掉到了树底下的地面上。

在森林的地面上，那只千足虫意识到只是自己的自尊受到了伤害，她于是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一只脚一只脚把自己解脱出来。

通过耐心和努力，她研究、舒展并测试自己的附肢，直到自己能够站立并行走。曾经只是本能的东西现在变成了知识。她意识到，她不一定要按照自己的过去那种迟缓而机械的步态来行走。她现在能够轻松自如地控制自己的步态，可以从容漫步，可以大摇大摆，可以昂首阔步，甚至还能连跑带跳。

于是，她找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感觉，听着鸟儿们的交响曲，让音乐触及自己的心灵。现在，那一千对天赐的腿可以任其指挥，她鼓足勇气，以自己独特的方式起舞、起舞，跳起了令人眩目的舞蹈，令她世界中的所有造物都惊叹不已！（周铁东译）

五

这让我也惊叹不已！

谁都有一千条腿，但现代社会已经把我们变成了无腿骑士——让我们坐在一个树杈上按控制按钮。世界如同魔幻般地转动，我们早已经失去了手艺人的乐趣。这是一件很悲凉的事儿。

在这个千足虫的故事中：当我们面对一团乱麻的困境时，才能去清理去梳理去调整，最后，我们可能回到一种朴素而自由的状态，就好比自古以来那些巨匠大师：这才是一个手艺人的最高境界。

我喜欢作为职业编剧的麦基：他有一种古老的信念，那就是，我们在任何时代，都可以靠手艺吃饭，比如一名作家——但不仅如此，不仅仅是靠手艺吃饭，而是让我们的一千条腿解放出来，获得自由的美妙。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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