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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少数民族华侨的文化适应——以美国苗族为例

曾少聪 万 顺 中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 2024-02-05

摘  要:论文探讨海外少数民族华侨华人中的美国苗族文化的传承与适应,分析他们移居美国后的社区现状、生计方式、文化变迁;分析美国苗人文化的特点、发展与调适的过程;探讨了美国苗人自身、社会文化、外部环境之间关系;并在此基础上,阐释美国苗族在文化适应过程中,不仅与其所处的外部环境有关,也与其自身文化的韧性和张力以及美国苗族这一文化载体的能动性有着密切的联系。


关键词:海外少数民族;华侨华人;美国苗族;文化适应


作者:曾少聪,中国社会科学院;万  顺,北京信息科技大学

 

一、前言

文化变迁与环境之间有着密切联系,杨庭硕指出:“前人的研究在不同程度上仅关注于民族文化的生态适应,而忽略了民族文化的社会性适应。”[1]“社会文化”在每个研究范式之中都有着各自不同的研究侧重点与定义,在马克思主义范式之中,社会文化多指“具有多种存在形态的社会实践产物”,而其本质是“人类实践活动过程之中的过程和结果,并通过社会交往而被社会化和客观化了的普遍精神”[2]

苗族是一个发源于中国的民族。越南学者琳心表示,自称为“Hmong”的苗族支系,在18世纪末,由于历史原因,已经定居越南[3],自此,苗族便在东南亚不断迁徙流动。20世纪60年代美国、法国与越南共产党和老挝巴特寮在越南和老挝的北部开战,苗族人作为西方阵营的雇佣兵被卷入其中。战争结束后,沦为难民的苗族人不得不再次踏上迁徙之路,逃往泰国,后又多方辗转,迁入美国、法国、澳大利亚等,基本形成了当今苗族的世界分布格局。

移居美国40年中,苗族社区人口不断上升。美国苗族最初来源于难民迁徙。随着2009年最后一个泰国苗族难民营被关闭后,苗族的难民移民历史画上了句号。根据美国国家统计局统计,美国现有苗族260073人[4]。因为许多年纪比较大的苗族人在文化和语言上有障碍,不会填写统计表。有的人也只是将自己的出生地作为族群选项,所以美国政府进行的苗族人和其他难民的数量统计是不准确的[5]。从人口统计看:2010年,苗族人口最多的是加利福尼亚州(91224人),其次是明尼苏达州(66181人)和威斯康星州(49240人),这些州自1990年人口普查以来一直都是人口数的前三,其他苗族人口较为集中的州有北卡罗莱纳州(10864人)、密歇根州(5924人)、科罗拉多州(3859人)、乔治亚州(3623人)、阿拉斯加州(3534人)、俄克拉荷马州(3369人)和俄勒冈州(2920人)[6]。

移居美国后,苗族人在较大程度保留了传统文化基本形态,并在调适整合后,反哺于其对美国社会的适应过程。因此,笔者试图分析三个问题:一是在移居美国过程中,苗族文化如何变迁;二是外部环境对美国苗族人文化的整合与调适的影响;三是文化的韧性与张力对苗族人在美国社会的适应又起什么作用。

二、美国苗族的文化传承

1.生计方式的延续。初到美国的苗族主要从事农业生产,其中以利用自己房前屋后空地种植的“花园式”家庭农场为主。其后,由于出现了劳动力短缺、耕种技术不到位、从业者年龄过大等问题,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专业化的中大型苗族农场,或者生产有机农产品等更有针对性的特色农场。

除了农业之外,美国苗族最有代表性的生产方式便是特色餐饮行业和零售业。传统中苗族人因为生在高山之中,常年的高湿和低温气候,使得他们喜食辣味水煮的食物,与周围喜欢重酸、重甜的泰老民族有着很大的区别。凭借着自己清爽且口味丰富的特色菜肴,他们的餐饮业受到美国亚裔居民的青睐。随着苗族餐馆与售卖食材的小超市越来越多,并开始形成了一定的规模,甚至在明尼苏达州出现了占地10英亩以上的苗族商业街、苗家寨(Hmongvillage)等商业社区。因为从事这些生计方式工作轻松,盈利尚可且压力较小,部分跻身中产的苗族依旧选择回归具有苗族特色的零售业或者饮食业。

与此同时,苗族的受教育程度增高,能更好地融入美国社会。许多苗族青年离开了父辈的农田,逐渐进入了美国都市生活。

2.家庭的延续。美国苗族是一个典型的父系继承制族群,而他们的社会组织犹如一张有机大网,依托着父系继承制,将个体牢牢地抓在其社会结构之内,而这个网的“线”就是“姓(Xeem)”。当知道和你和他有共同姓氏之后,便开始上溯同一祖先,看看是否能是同一房族,而要是同一祖先便将会是马上论资排辈,按亲属的关系相互称呼,那就成了真正的血亲,而被认为是在去世之后将会通往同一祖地的“一笼鬼(Ib Tug Dad)”。如不能上溯同一祖先,那不属于同一房族,依旧可以是同姓的本家(KwvTij)来相互“攀亲”。

移入美国初期,苗族很难摆脱文化震撼的困扰,这就让互帮互助的传统苗族社会被再次重组。美国苗族至今很重视家庭,一个“人”的价值依旧体现在家庭之中。他们称家庭为“Tsev”,而称房屋为“LubTsev”。“Lub”在苗族语之中是一个冠词,指代一群之中的一个,而当该词指代家庭时,将会是一个没有冠词的专有名词“Tsev”,特指自己的家庭。在苗族人观念之中家庭只有一个,而房屋却是可以随时更换,只是一个暂时居住的环境。所以,一个苗族人的住宅,必须要有“灵”的守护,才能称之为家。住宅之“灵”主要有两种:一是代表祖先的祖灵,二是代表保护家庭免遭邪灵侵扰的守护灵。当房屋落成后,苗族人就要用一系列的宗教仪式将代表祖灵的“祖灵神龛”和代表房屋保护神的“事官神龛”设立在房屋的重要位置,完成一个房屋转变成家的过程。

3.宗教的传承。“人从何来”一直都是人类在不断思考的问题,美国苗族也不例外。他们是一个重视“来处”与“去处”的族群。苗族的丧葬主要由净身入殓、引灵、指路、开路、祭奠答礼、送葬、回魂等一系列环节。当一个人即将去世之时,需要有家人环顾,一是显示人丁兴旺儿孙满堂,二是防止“落空阵”[7],即灵魂在无人看管的情形下掉下床去,造成无法超度。传统苗族葬礼在美国依然流行,但因场地限制,基本都会选择在殡仪馆举行,其他丧葬流程依旧基本保留。通常美国苗族的葬礼并没有太多悲伤的氛围,因为在死者由“死”到“灵”升入天堂的过程中,不能使逝者看到亲属过于悲伤,以防死者留恋不走。

时岁祭祀是美国苗族另一个重要仪式。苗族人称呼年节为苗年,苗年主要是由祭祖(Hu Pilg)(若家中有人是巫师的话,还需要做其他仪式)、吃家宴(NojTsiab)、过年节(NojPebCaug)这几个过程组成。做完这些仪式之后,苗族人便会开始进行文娱活动。

传统苗族生活离不开巫师,在一个家庭发生了变故或者不幸之时,便会请求巫师前来驱逐它们,苗族人把“祛邪灵”叫做“UaNeeg”,在中国,又被苗族人称之为“跳白马”。当巫师开始仪式之时,便会通过颂词引得神灵进入自己的身体,与恶灵对话与战斗,并模仿身骑白马的姿态,在“虚幻之间”与恶灵搏斗,以求得“驱邪”。

4.物质文化的传承。服饰是美国苗族物质文化中最具代表性的。在文化传承中,苗族服饰成了苗族文化传承的重要载体。苗族服饰在发展过程中与相关的自然环境、历史文化、族群社会和谐的内在关系,这即是一种生态的关系[8]。可以说,无论是在服饰的形制、装饰、细节上,都体现出其独特的审美价值和文化意涵。

美国苗族传统服饰因支系不同略有差别。对于男子来说,各支系服饰差别并不是很大。男子服饰通常是头戴瓜皮帽,上衣与清末民初的短马褂类似,下装穿裤子。相比起男性的服饰,女性的服饰就丰富多彩了。由于支系的不同,美国苗族的女性服饰可以分为白苗、青苗、条纹苗、花苗等几个大类,但是苗族妇女的服装基本制式都大同小异。她们都喜欢头缠各式头帕,身穿对襟或者厂字绣花衣衫,下着及膝百褶裙,围围腰,并杂以各色银饰或编织流苏作为装饰。来到美国后,传统服饰已经不需要再有保暖御寒的作用,女子的裙子变得越来越短,头巾和绑腿也被基本抛弃。同时,支系和亚支系间的藩篱开始越来越模糊,苗族女子们通常都会选择自己喜欢的颜色和绣花图案设计服饰,甚至于还有各个支系、各个不同国家的苗族服饰混搭的现象。

稻谷一直都是苗族人饮食的选择,不论是日常饮食还是宗教节日,米饭或稻谷永远都是主角,在美国苗族的饮食、生活、宗教之中,都离不开稻米的身影。在菜肴制作之上,传统上苗族人习惯于水煮和烧烤,用油炸和煎炒的做法十分少见。因为猪和牛一般只在祭祀和年节之时食用,所以鸡是他们最喜爱的肉制品。保存肉类不易,腊肉也是苗族人处理过年剩余猪肉的主要方式,其制作过程和中国的西南地区一样。美国苗族会选择在过年前后杀猪,抹上食盐后用松柏等树枝熏制腊肉,这样制作出来的腊肉可以长期保存,以保证日常的蛋白质供应。

5.民间艺术的传承。苗族是一个没有文字的民族,在历史传递、文学创作、情感表达上,歌咏为主的口头艺术形式是他们的重要选择之一。宗教歌曲在苗族的歌咏中占了很大比重。苗族作为一个长期迁徙的游耕族群,“故乡”这个概念只能通过去世后的灵魂归宿,来作为他们对故乡最虔诚的追忆。所以苗族人迁徙到美国后,宗教歌中的丧葬歌在美国保留的还是比较好的,甚至还有专门的人来学习传承。通常来说,丧葬歌的调子比较低沉,以说唱的形式来指引灵魂走到正确的节点,好回到祖先曾经居住的地方。除宗教歌曲外,叙事歌也是苗族传统上很流行的一种音乐形式。到美国后,苗族越来越多的故事传说开始以碟片、故事书、网络文字、电影等形式呈现,这让叙事歌在美国苗族社区的传唱度开始降低。情歌是苗族谈情说爱时的重要元素。一般苗族的情歌都是对唱形式,通过歌词的交流,来增加男女双方之间的情感,也能让他们了解对方是否属于自己的婚姻圈。如今,苗族已经很少有男女对唱的这种形式了。但是美国苗族在大大小小的文化传承活动上,都会演唱那么一两首苗语歌曲,来激励年轻人传承传统文化,通常这时候,欢快优美的情歌就成了重要的表演曲目。

苗族是我国广泛分布的民族,因为地理阻隔,导致了不同地方的苗族发展出独有的刺绣民俗,并发展出多种的刺绣技艺。为了挣钱补贴家用,来自难民营的苗族开始继续刺绣,制作了一些手工艺品寄给美国的亲戚帮忙售卖。因为受到西方宣传画册和海报的漫画图案影响,苗族妇女采用了传统的苗族平绣和拼布绣技艺,在刺绣作品上将抽象几何化的刺绣图案具像化,创造出具体的人物与场景,使得刺绣作品更有可读性。这种使用传统苗绣技艺所创造的民族工艺作品被称作“PajNtaub”,直译为“绣花布”,即苗族人刺绣故事布[9]

三、美国苗族文化的变迁

1.生计方式的变迁。移居美国前,苗族所分布的地区山地居多、耕地较少,但是自然环境多变、动植物资源丰盛。依托这样的特殊生态,他们发展出了一套与当地生态“相生共适”的“游耕”生计方式,形成了一套独有的文化。

移居美国后,苗族因为自然与人文生态的改变,无法继续从事原有以游耕为主的生计方式。但他们在长期的生产生活中所衍生出来的农业文化,继续对其生存繁衍提供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为美国的自然环境与曾经居住的老挝高原千差万别,使得他们所熟悉的粗放式农耕生活在现代化的美国难以为继。因此,苗族开始通过自发学习蔬菜滴灌和大棚种植等现代化农业技术,开始累积财富,并逐渐扩大生产规模,逐步走向专业化、规模化发展。虽然原有的农耕生产方式部分保留,但并没有守住和生计方式密切相关的农耕文化,许多文化适应问题逐渐凸显。例如:因为农药使用不当,一些老年人得了癌症;生产技术的掌握者从老年人转向了年轻一辈,传统的家庭价值观势必会受到影响。而且,生活在资本主义社会的美国,让这些苗族又不能只是一味付出,自给自足的社区开始变得“自私”起来,原来在生产之中会相互帮助的他们,开始出现了用自己的“劳动力”和“技术”进行贩卖的现象,甚至还有披着帮助“穷亲戚外衣”,而产生“美国苗族非法劳工”的现象。

除了传统种植业之外,在不同外部环境下,多元生计方式也在逐渐生成。以威斯康星州和明尼苏达州的社区为例,由于当地环境和自然气候等原因,他们很难大规模进行农业生产,所以很多人开始从事装配制造业,又有一部分开始从事饭馆、超市、做零售等其他的生计方式。此外,这个区域的教育资源和教育政策一直都比较好,新一代的美国苗族能有更多的接受教育的机会。这些接受过较好教育的年轻苗族,逐渐走向了美国的主流社会,开始从事多元职业,甚至有人还成为了政府官员、大学教授、主治医师等。

2.传统社会组织的瓦解与新社会力量的生成。为了更好适应社会,传统苗族社会组织依托着父系继嗣群基本得到了恢复,并且帮助他们渡过了最初的“文化震撼”。但随着年轻一辈对美国社会规律和制度的内化,来自家庭的父系权威也受到了威胁与撼动,由此导致了传统的社会组织出现了瓦解的危机。美国是一个崇尚个人主义的社会,这就导致了家庭关系与社会组织较为松散,而充当着社会关系补充和“润滑剂”的社团或俱乐部在美国十分流行,自由多元的文化氛围让各种社团和俱乐部成为了社会上的重要资源,以帮助不同需求的人群。苗族利用美国的社团文化迅速重组了新的社会组织,并给其赋予了更多的意义与功能,以更好地适应美国现代化社会。美国苗族的社团组织主要有全国性组织、同姓联盟、福利组织、妇女权益等各种组织形式。

这些社团中,在苗族社区里最先出现的便是全国性组织。苗族难民来到美国后,美国政府为了更好地帮助他们,迅速成立了“老挝家庭社区”(Lao Family Community),1984年成立后,主要为美国的苗族难民提供语言、住房、医疗等服务,是一个全国性的非营利组织。第二个重要的全国性组织就是依托着父系继嗣群建立起来的家族联盟,其中又以“十八姓协会”(18 Clan Council)最具有代表性。十八姓协会是一个由各姓氏中推选的代表人所组成的联盟,这个组织通过家族代表人,就美国苗族的需求与美国政府进行对话与沟通,也通过他们向苗族社区来传达一些美国政府相关政策与法规。该联盟也会通过轮换的制度选择一位领导,在协会中每个家族各“长老”(Kev TswjNeegLaug)间的权利与义务都是基本相同。这个协会通过传统家族的力量,使之在美国苗族人社区的管理与重构上,起着十分重要的作用。

除了这些全国性组织之外,一些专业性的社团组织也很有代表性。首先,在美国关于苗族研究机构并不少,比如由苗族博士熊玉平所成立的苗族人档案馆(Hmong Archive)等,在收集了许多苗族资料文献的同时,也做一定的整理归类与研究,为世界苗学研究贡献了自己的力量。其次,一些互助组织也比较出名,例如帮助苗族种植的苗族美国农民协会(HAFA),帮助苗族学生申请奖学金和大学的美国苗族学生会(HASA),帮助妇女实现男女平等权益的苗族妇女协会(HAWA),等等,都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

3.民俗文化的变迁。秘密战争后,苗族作为难民流寓泰国,并被泰国政府统一安置于难民营中。这些位于泰国中部地区的难民营气候炎热潮湿,厚重的麻制传统服饰基本被放弃,传统服饰除了偶尔用于拍照和节庆之外,在难民营之中失去了用武之地。但是苗族服饰艺术并没有被抛弃,还发展出了新形式。到美国后,为了增加族群凝聚力,来美的苗族每年都会举行各种大小节庆活动,这些活动便成为美国苗族展现自己服饰艺术的重要场所。可见,苗族传统服饰的传统功能在美国发生了较大变化,但当美国苗族人想展示自身的认同时,具有装饰作用和民族特色的苗族服饰和刺绣作品,便成了最好的展示文化特色的利器。苗族妇女穿上了带有刺绣的时装或改装苗服之后,增添了不少的神秘感和异域感,也能让其在社会生活中获得了一定的益处。

苗年是美国苗族最重要的民俗之一,随着时间推移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首先,苗族的新年是要由祭祀、聚会、欢庆等环节组成,而且具体选定的日子又随着村寨的不同而各有千秋。到美国后,许多苗族人都有工作,很难在工作日让大家共聚一堂。所以,在一个大社区的苗族人都会选择一个统一时间,方便大家一起来欢庆佳节。与此同时,在苗年节期间的祭祀活动等也开始在逐渐减弱,很多家庭只是举行比较简单的仪式,或不举办仪式。苗年节在逐渐改变的同时,一些新的文化形式也在渐渐出现,例如一年一度的“国际自由庆典节”出现后,也成为了美国苗族最重要的大型节庆之一。在国际自由庆典节上,最重要的组成部分便是每年都会举办的国际体育赛事盛事,逐渐形成了整个社区都喜闻乐见的传统,届时邀请来自全美国各地、甚至全世界各地的苗族运动员前来参加。从1990年第一届苗族国际自由庆典算起,该活动已经举办了30余届,每年自由庆典节日上,世界各地苗族都有人来,会场通常是摩肩擦踵,好不热闹。

歌谣是苗族记述历史,表达情感的方式。到美国后,传统音乐因为其内容枯燥冗长、曲调单一很快没有市场,除了偶尔有60岁以上的老人会听一些传统的苗族山歌之外,喜爱苗族传统音乐的人已经不常见。说唱(Rap)音乐一直都是美国最流行的音乐形式之一,作为起源于多元文化盛行的纽约,它的内容通常都是用一些简单易懂的语言去表达出底层人民的不满与痛苦,或者对金钱和名望的直白的追求,这让许多美国人特别是少数民族族裔产生了认同。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一批苗族人说唱歌手出现,他们用“苗族语说苗族事”,开始表达出底层苗族生活的辛酸和对金钱名望的追求。

随着定居时间加长,饮食文化和习惯也随之改变。传统上的水煮和烧烤的食物在美国苗族的餐桌上依旧常见,但是一些以前不常见的煎炸类的食物开始越来越多。他们常常会在饮食中加入一些比较重油、重盐的中餐,甚至一些炸鸡、披萨、薯条等。

四、文化变迁的原因

1.苗族文化的同化和流失。移入美国后,文化震撼与适应困难让苗族人吃尽苦头,短时间内他们认识到接受现代化教育的重要性。所以开始主动地学习美国文化与规则,沿袭了千百年来学习长者的“后塑社会”在短时间内迅速变迁,开始朝着共同学习的“同塑型社会”,乃至学习后辈的“前塑性社会”转变。

首先,受到影响的是生产方式。以最具有农业色彩的加州谷地的苗族为例,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进入了大学接受教育后,除了少部分年轻人继续在父母的农田进行耕种,或者自己开一些比较有特色的有机农场之外,他们中许多人还是离开了需要辛苦劳动的农场,去到其他的行业之中工作生活了。

其次,苗族传统的家族与社会组织也受到了较大的冲击。泰国学者Leepreecha认为,“苗族人的亲属身份使个体在社会当中有其自在的一席之地,并为个体同其他人如何关联提供指向。这种亲属身份使个体明白共享同一亲属类别的个体是一样的,反之则是不一样的”[10]。正是因为在高山之中发展出来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让苗族从简单的“共同体”发展出了“社会”,原来有着重要文化意义的“身份”,在现代化的美国社会变得越发模糊。随着传统的“亲属身份”的变化,曾经固若金汤的社会组织与社会价值观随之逐渐瓦解。随着美国苗族的第二代、第三代的出生,这些孩子一出生就浸润在美式文化之中,没有经历过传统生活的他们,已经很难理解兼任着生产知识掌握者、家族长者、宗教领袖为一身的家族领袖的重要性,许多苗族孩子开始降低了对传统的家族力量的敬畏与尊重,并开始出现一些叛逆行为。除了家族领袖遇到威信力下降外,传统苗族社会中的“父权”和“夫权”的至高无上,也在美国男女平等的观念和女权主义运动之下被撼动了。

再次,妇女地位发生变化。刚到美国时,苗族人妇女的语言学习能力较强,且社交亲和力较好,她们逐渐由“幕后”走向了“台前”。而且,美国女权主义者也帮助苗族妇女们成立了各式各样的妇女权益组织和协会,帮助一些受到不公待遇、家庭暴力、精神虐待、感情破裂等问题的妇女找到自身的权益。虽然在美国苗族社区中还残存着男女不平等的思想,但提高妇女地位无异对美国苗族人追求公民权益,提高整个社区形象有着显著的作用。随着苗族妇女地位的提高,许多苗族妇女也摆脱了早婚等一系列的传统习俗,从而更好地完成了高等级教育,让女人也顶起了“半边天”。许多苗族妇女成为了州议员、市议员、大学教授、医生、律师等,为族群的发展贡献出他们自己应有的力量。

2.苗族传统文化的利用与复兴。生计一直都是一个关乎族群存亡的重中之重。虽然传统农业种植在美国开始凋敝,但依托着传统的农业文化,一些年轻人还发展出了有机农场、特种养殖、中药种植等特色产业。新兴商贸和饮食业等生计方式,也是在不断反哺着苗族文化,例如一些成规模的特色化商业和饮食业,让苗族能形成一个类似唐人街的商业街道,反过来为苗族社区的经济发展、认同保护、文化传承等都提供了实践空间和经济基础。而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苗族人在转变自己的生计方式的同时,并未将其传统文化全盘否定,甚至还将其发扬光大。很多苗族政客就是依托着自己少数族裔身份和自己族群的支持,才能赢得选票成功获选。

随着美式文化的烙印越来越深,以及对美国文化规则掌握,苗族开始了一个美国公民的生活。而这时“我是谁”就成了一个关键的问题。美国社会虽然是一个“熔炉”,但是为了保持民族平等,宣扬多元化社会,并不反对一个族群去学习自己的传统文化和保护各个族群的权益。许多在美国公立学校就学的苗族小孩,因为传统历史文化的缺失,对自己的认同模糊不清。但随着阅历增加,年轻的苗族人知道了自己在美国之中不可或缺的替代性和价值,开始对自身文化进行认同的反向追寻。许多苗族孩子会从高中或大学开始,加入许多社团或组织开设的文化课程和语言课程,开始学习一部分自己的民族文化,并始终对苗族人这一认同保持着热情与骄傲。

同时,苗族传统宗教也发展出了新的形式。虽然生活方式变化较大,但因苗族宗教具有的实用价值、认同价值和心理慰藉作用,致使其宗教仪式依旧在美国社会中被保留下来。葬礼作为人生中最后的终点,对于美国苗族可以说是最重要的仪式。因常年不断的迁徙,他们拥有了难以平复的乡愁,对曾经的故土“SuavTeb”(汉地,即中国)中国有着很深沉的眷恋。在他们的观念中,临终时需要严格进行丧葬的仪式,从而找到回去“故土”的道路。

除了葬礼之外,驱邪仪式在美国也是依旧很流行的做法。到美国后,因为生活条件变好苗族人的寿命大大延长,但是例如糖尿病、肾衰竭、癌症等难以治愈的老年疾病开始出现在苗族社区。在老年人观念之中,很多时候去了“美国医院”怎么治疗也难以治愈这些疾病,甚至于出现了“诲疾忌医”的现象。因此,苗族人中草药和驱邪仪式,在中老年苗族人之中依旧有着巨大的影响力。近年来,美国加利福尼亚州的一家医院为了解决苗族人与医生之间的信任问题,医院开始尝试引入“巫师疗法”来解决医患关系之间的沟通障碍,让医院取得病人的信任,以此来解决了美国和苗族人传统观念之间的矛盾[11]

作为现代化文化传播与保护代表的多媒体技术,在苗族人文化继承与传播中也成为了一个新途径。20世纪70年代,苗族人移居美国后,思乡情绪让他们更爱看关于传统苗家生活的纪录片。因此,一些苗族人在访问了老家或者世界其他地区的苗族人群体之后,将他们的生活习惯、风土人情、歌咏、仪式等行为拍摄下来刻录成光碟,贩售给美国的苗族人群体。苗族人社区常常都聚集在某个家中,观看他们的故乡或者祖先曾经生活的地方,如此行为甚至于还被苗族人发明了一个新词语——“看苗家”(SaibHmong)。这些影片不仅成为寄托苗族人思想情绪的重要物品,也成为年轻人认识自身文化的重要途径。

随着网络的兴起,YouTube、Face Book、Tik Tok等多媒体途径也成了苗族年轻人热捧的对象,许多苗族人在上面发布了关于苗族人文化、历史、旅游等方面的文章、图片、短片,能让年轻人在闲暇之余,用碎片时间接受来自全世界苗族文化带来的知识与享受。

3.苗族文化的国际交流。作为一个散布于世界各地的民族,苗族人总是心系同胞,在自身站稳脚跟之后便尝试着将还在难民营中的亲人们想方设法接到美国来。许多其他国家与地区的苗族人,也会通过各种方式来到美国,苗族人群体之中人口流动,一直都在持续与发展,未曾断绝。在这频繁往来的历程中,“同质”的文化是全世界苗族人的纽带,而“多元”的发展是相互之间学习的结晶。

老挝是美国苗族前往最频繁的地点,因为绝大多数美国苗族人在老挝都有亲人,许多人都以探亲访友的形式,回到曾经的故乡。如果美国苗族人与东南亚同胞的交往,是建立在传统文化之中的家族观念之上,那美国苗族人与中国同胞的交往,文化研究便是两者之间最为先行的桥梁。因为最初接触美国苗族人的中国人,大多数是著名的历史家或民族学家,这就让两国苗族人之间的学术交流拥有了深厚的历史传统。美国苗族文化精英杨道博士早在1987年,就受到中国苗族的邀请,参加了在北京师范大学举办的学术会议,让美国苗族学者和中国苗族学者建立起了交流,开创了一股中国学者前往美国研究美国苗族人的热潮。除了学术交流的开拓之外,美国苗族领袖一行,也在1994年前往中国参与“1994国际苗族文化研讨会暨经贸协作会”。在这届文化交流会之后,来自世界各地的苗族人们又畅谈起了商贸合作。这让许多来自中国的苗族商品开始进入美国国内,一时间来自中国云南文山的苗族音乐、苗族电影、苗族服饰进入到了美国苗族人的生活之中。

除了学术和商贸交流之外,祭祖活动、节庆活动也是中美双方苗族人最常举办的活动之一。在2013年苗族学者张晓,就曾带领来自美国、澳大利亚、老挝、中国等地的苗族学生参加雷山的苗年节,在节日上众支系的苗人一起追忆祖先,共度节日。2017年,美国苗族在中国苗学会的邀请下,来到了美国苗族传说中的祖居地“摇钱树”,一起祭祀祖先,一起诉说离散百年的情感。2019年,笔者就曾经先后带领两批美国苗族年轻人,前往传说中炎黄战蚩尤的涿鹿县,去祭祀传说中的祖先蚩尤。在这些频繁的文化交往中,美国苗族人们开始流行前往中国旅游、谈情、访友,甚至随后又有了男女青年结为伉俪。

国际之间,除了民间的自发文化交流之外,由苗族人牵头的高等研究机构之间的合作也十分频繁。从2002年开始,每两年一届的由康科迪亚大学和苗学研究中心共同举办的“国际苗学研究大会”(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n Hmong Studies)、由苗族学者举办的每两年一届的“苗学国际联合大会”(Hmong Studies Consortium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成为了各路专家、文化爱好者、民间组织的盛会。这些会议通常每年都会在不同的地点甚至国家举行,每次会议都会选择不同的讨论主题和板块,届时都会有来自世界范围的苗族同胞和苗学研究者前往不同的国家和地区参与会议,并一起参观不同国家地区的苗族社区,交流友谊,洽谈商贸。

 

到美国后,苗族人也自觉或不自觉地将原有的社会文化进行变迁与调适,与美国社会产生了良性互动,使之成为了美国苗族适应新环境的助力,充分体现了人作为社会文化主体的能动性。随着苗族定居美国时间增长,他们在一定程度保留传统社会文化时,发展出了新的特点与取向,也从另一方面表现出了外部环境对于社会文化有着不可替代的影响力。

通过这一案例,可以看到,美国苗族文化适应过程并不是一个完全被动的过程,而是一个有选择性的能动过程。“文化多元并存的生态价值,也与生物物种多样并存的价值相似。文化多元并存水平越高,越能高效地利用各不相同的生态系统,越能广泛地利用各种不相同的生物资源,人类社会的存在对地球生命体系的压力就越小,人类社会与地球生物体系和谐并存也就越有保障。”[12]苗族不断迁徙、多变的外部环境,让他们变成了一个文化体系丰富、接纳能力较强的族群,这也是他们能适应世界各地环境,保持自身社会文化传统的原因。同时,笔者认为,在研究文化之时必须要考虑到文化主体的能动性,才能对文化进行整体性的研究、剖析与理解。文化构建始终是服务于人类的生存和发展,只有保持文化的多元性,才能使其保持足够的韧性与张力,从而成为人在适应各种外部环境之下的支撑和助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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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杨庭硕.生态人类学导论[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55.


(责任编辑  哈正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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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外少数民族华侨的文化适应——以美国苗族为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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