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种童年在寂寞流淌
李娟是近几年出现的新生代作家，在编委会的一再推举下，其作品《河边洗衣服的时光》被收入《给孩子的散文》，和鲁迅、朱自清、老舍等一批现当代作家并列。这使得《给孩子的散文》在选目上别具手眼。
为什么要把李娟的散文推荐给孩子看？最早发现李娟的“伯乐”是《文汇报》副刊“笔会”栏目的主编周毅，她对李娟的文章给出了最为中肯的评价：“这是可以交到婴儿面前的东西。我们凭本能知道，李娟这些文章，配得上交到那些我们喜爱的、无染的新生命面前。”
九岁的小姑娘努儿赛娜总是美好而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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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李娟小孩努尔楠小孩努尔楠的声音属于那种音量不大，穿透力却特别强的类型。娇脆、清晰，像是在一面镜子上挥撒着一把又一把的宝石——海蓝、碧玺、石榴石、水晶、玛瑙、猫眼、紫金石、霜桃红、缅玉……丁丁当当，晶莹悦目，闪烁交会……你缓过神来，俯首去拾去捡的时候，另一把又五光十色撒了下来，真正的应接不暇。而对我来说，这小孩声音的最大魅力还是在于：他的话我一个字也听不懂。
而他才不管这些呢！他只管说，很认真很详尽地娓娓道来，表情专注得似乎很是把正说的这事当成一回事。他眼睛黑白分明地望着我，时不时夹着一两个手势来补充或者加重语气。
有时也会停歇三两秒下来，似乎在等我表态，想知道对他所说的那件事情的看法如何。看我不说话，又独自解释，或者补充了下去。表情还是极其认真而郑重的，好像说的是些与生态环境，或者和平、发展有关的事情。
最后我终于迫使自己从这片迷惑力极强的语言氛围中清醒过来，努力地，仔细地辨认着那些似曾相识的哈语词汇……
等着吃手抓羊肉的哈萨克孩子们 | 来自李娟新浪微博
终于听懂了——
他在反复地说：“……苹果有吗？瓜子有吗？糖有吗？汽水有吗？……”
我说：“钱有吗？”
说了这话，立刻后悔得想踢自己一脚！多没水平的话！多煞风景，多俗气！
果然，他听后愣了一下，睁大了眼睛，不可思议地微张着鲜艳的小嘴：“钱？……钱……”然后表情立刻沮丧下来，满脸一副被伤得体无完肤的样子。
我连忙赔上满脸的笑，转身抓了满满一把杏干，又抓了一把瓜子，统统塞给他。小家伙噙着眼泪嘟囔着接过来，慢而小心地，一个不漏地把东西从柜台上抹入胸前的小口袋里。然后仍是一副难过万分的样子，转身一步一步，委委屈屈地走了。
我妈说：“这小孩简直比我还贼！”
我可不那么认为，毕竟还只是个孩子嘛！四岁还是五岁？
下次努尔楠再来的时候，仍然是坦然晴朗的样子。这回什么也没说，首先递上来一张绿色的纸条。
“你看你看！”我接过那张钱在我妈面前晃了晃，然后往这小孩衣兜里满满地塞了糖和瓜子。他欢天喜地地走了。我妈说：“不过两毛，看把你高兴的！”我高兴的可不是这个，努尔楠实在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可是他总是穿着褛褴的衣服，袖子上打满了补丁，一直垂下来盖住了指尖；肩缝上脱了线；鞋大拇指那儿各顶出一个洞来。但他并不为此感些许的难为情。他回过头来，像戏剧里甩袖一样把小手从肥大的（袖子）里抖出来，扒在柜台上，露出鼻子以上的部分，神情专注而坦白。
山里面不会有因衣着不整而局促不安的小孩，因为所有的小孩都是那副样子。甚至我也是将开襟毛衣套在西装外面的，里三层外三层套了一大堆裤子，还光脚趿了妈妈的那大两号的凉鞋，整天“呱哒”而来“呱哒”而去。
曾常年跟着母亲做裁缝、卖小百货的李娟
小努尔楠小胳膊小腿儿，小而整齐的人样儿就像很多动物小时候那样可爱，比如小鸡娃，小羊羔，小猪小狗小兔子等。可如果这小人儿再领一个又小了一号的小人儿站在一起，那更令人稀罕了。
那个小人儿可能是个弟弟，小得连名字还没有，不过可以摇摇晃晃走路了。努尔楠牵着他从草场尽头远远走来，得好半天工夫才能磨蹭到河边。然后大的弯腰抱起小的——当然只能勉强使小家伙双脚离开地面而已。他紧揽着弟弟的腰，努力向后弓着腰，仰着脸，打着踉跄走。
弟弟被架在他胳膊下似乎相当不舒服，缩着脖子，小肩膀被梗得高高耸起，衣服给撩得老高，小肚皮都露出了一大截子，双腿直直垂着，比上吊还难受。看到这情景直想让人冲过去，跳进河里，一把捞起两个小不点统统撂上岸。
弟弟，倒是没见他说过话。努尔楠大珠小珠落玉盘地阐述他的意思时，弟弟就极其严肃地望着他，还微皱眉头。假如努尔楠站在他左边，他眼珠子就往左边瞅；努尔楠站在右边，就往右边瞅；假如努尔楠站得太高了，他就努力把眼珠子往上翻——反正头是绝对不会摇来摇去地乱动的。整个人儿看起来端正极了。
我问努尔楠家在什么地方。他向山谷尽头指了指，为了表示极远，还是踮起脚尖指的。然后又丁丁冬冬独自说出一大通来。我拼命猜想这其中有没有一句是在欢迎我去他家作客的。
今年沙依横布拉克这一带毡房十分分散，一个绝不会在另一个的视野之中，我真想知道像小努尔楠这样的孩子究竟是怎样在这寂寞偏远的童年生活中成长并快乐的。
他的父母总是会很忙，夏天得晾制一年的干奶酪，压毡子，打草；他的弟弟不说话，他没有同龄的伙伴；他不知道转场之路以外的世界；他的父母不会给他什么钱，他有钱也买不到什么东西；他没有卡通贴纸和专门“开发智力”的模块图片；他甚至不懂些许的汉话。
他再认真专注地表达讲述，也只能让我理解这表达的认真专注，就像他满心明朗的世界，我除了仅能感觉到其明朗之外，一无所知。
我天天看到努尔楠远远地穿过山谷向我们这一片帐篷走来，不停地对这个说什么，对那个说什么。仰着脸，双手摊得很开，比划着，有时还转身在原地绕个大圈，以示他描述的东西足足有那么大。
我看了半天，突然想听听，他弟弟又会说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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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1979年—）
李娟，著名散文女作家，籍贯四川乐至县，1979年出生于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农七师123团（位于塔城地区乌苏市车排子镇），1999年开始写作。曾在《南方周末》、《文汇报》等开设专栏，并出版散文集《九篇雪》、《我的阿勒泰》、《阿勒泰的角落》、《走夜路请放声歌唱》、《羊道》三部曲、《冬牧场》及数部繁体字版散文集。曾获“人民文学奖”、“上海文学奖”、“花地文学奖”、“天山文艺奖”、“朱自清散文奖”等。
（文中图片除特别说明外均来自绘本《小图雅搬家》）
《给孩子的散文》
李陀、北岛选编
活字文化策划
中信出版社出版
由诗人北岛发起并主编的“给孩子”系列
推出的线上儿童阅读推荐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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