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嘉莹:在日本越南仍保留的吟诵传统,有什么用?
最近,由活字文化策划,在豆瓣时间推出的叶嘉莹先生古诗词吟诵课《以乐语教国子》,上线之后收到了很多读者的好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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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真正的吟诵流传后世,这是叶先生目前最大的心愿,从这些留言中可以看出,已经有很多人意识到了叶先生留存的这份文化遗产的珍贵。但也有一些读者表示疑惑:吟诵到底有什么用?今天,就请叶先生来回答这个问题。
《吟诵的作用》
文 | 叶嘉莹
日本、越南的吟诵传统
日本至今保留着诗歌吟诵的传统,而且他们还把古代一百个诗人所写的一百首和歌编起来制作了一个纸牌的游戏,名字就叫“百人一首”,这种吟诵的游戏目前在日本仍很流行,许多人在中小学的时候就玩过这种游戏。越南现在也保留着诗歌吟诵的传统。有一个在南开大学留学的越南同学告诉我,现在越南的电视台每天晚上11点钟有一个节目叫《诗之声》,就是有关诗歌和吟诵的。
这个同学还把他写的一篇文章拿给我看,他的文章中说,诗歌是非常精练的语言,它以最短的语言符号引起大家注意,可是还隐藏了很多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如果你就这样泛泛地读过去,对那些没有说出来的意思就慢慢地透过你拖长的声调而表现出来了。他说得很有意思,我们中国的古人早就有这方面的体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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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先生吟诵
清朝的曾国藩在给他儿子的家书中就曾谈到,对古人的诗人“非高声朗诵则不能得其雄伟之概,非密咏恬吟则不能采其深远之韵”——你要学习写诗文先要读诵古人的诗文,读诵古人的诗文有两种方法,一种是“高声朗诵”,一种是“密咏恬吟”。高声朗诵是为了畅其气,就是把你那种感法的精神提起来;密咏恬吟是小声地静静地吟诵,这是为了得其韵,就是慢慢地体会它的韵味之所在。这是学诗的一种最基本的训练方法。
气可以把诗文的语言托起来
什么是“气”?我们说文章要有“文气”,诗歌要有“气象”。这“气”实在和声音是很有关系的。孟子说:“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你看,他把“知言”和“养气”是合在一起说的。韩愈给他的学生李翊写信谈文章说:“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他说气就像是水,语言和文字就是水上漂浮的东西,只要有气托住,你的文章怎么说都是好,但如果气托不住,你的文章就怎么说都不好了。所以曾国藩教育他的儿子要大声朗诵来把握诗文中的气,可是光有气也不成,当你的声音大起来的时候,你的气就有把内容压倒的趋势。气是一种力量,可以把诗文的语言托起来,但气也不应该胜过内容,把内容都压下去。
我讲课时说刘克庄的词不好,有的同学就觉得我有点偏心,只喜欢婉约不喜欢豪放,问我辛弃疾的词难道也不好吗?我说你把辛弃疾和刘克庄放在一起相提并论就是一个错误。虽然从表面看起来他们都豪放,但这两个人截然不同。辛弃疾的词不仅仅是气,它的感情与内容都是充实、饱满和深厚的;刘克庄则只以气取胜,他说的话口气很大,但里边没有实际的东西,完全都是空的。写诗词不能没有气,但是也不能像刘克庄一样除了气什么都没有。所以曾国藩说在“高声朗诵”之后还要“密咏恬吟”,把声音低下来,让意境显现出来。他说要用这两种方法反复来读诗文,然后才能够真正有你自己的体会。
杜甫和李白的吟诵都非常好
杜甫的诗为什么写得这么好?那完全得之于他吟诵的工夫。杜甫写完了诗是配合着声音去修改的,他自己就说过,“新诗改罢自长吟”(《解闷十二首》)。1966年我到哈佛大学去教书的时候,碰到高友工和梅祖麟两位先生,那时我那本《杜甫秋兴八首集说》刚刚在台湾印出来,我就送给他们每人一本,后来他们两人就合作写了一本书,从语言声音方面来分析杜甫《秋兴八首》的好处。
高先生和梅先生两位完全是从理论上分析这八首诗,当然非常有道理,可是杜甫当年写这八首诗的时候,他研究过语言学和声韵学吗?那时候还没有语言学和声韵学。杜诗的声音这么好,他的秘诀就是吟诵,是“新诗改罢自长吟”。
杜甫有一个好朋友叫郑虔,当年他们有了钱就一起喝酒,喝了酒就一起作诗,即杜甫在《醉时歌》中所说的“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可是在安史之乱以后,郑虔被贬到遥远的台州去了,杜甫回到长安没有再见到郑虔,有一次他经过郑虔住宅的时候就写了一首诗,诗中说,“酒酣懒舞谁相拽,诗罢能吟不复听”(《题郑十八著作丈故居》)。
为什么把诗和舞联系起来?《诗大序》说:“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所以你看老先生们念诗的时候,都摇头晃脑的,不但用手用脚打拍子,还用头打拍子,像舞蹈似的,一副陶醉的样子。李太白咏月的时候不是说“我歌月徘徊,我舞影零乱”吗?苏东坡不是也说“起舞弄清影”吗?这李太白之舞和苏东坡之舞,都不是现在舞台上的舞蹈之舞,而是他们在吟诗的时候,不知不觉地“手之舞之足之蹈之”的那种“舞”。
杜甫当年和郑虔喝酒喝到半酣之时也要写诗吟诗,也会忘乎所以地手舞足蹈。可是现在他说:我的好朋友不在了,我如今还喝酒,但喝了酒之后谁再拉着我起来一同舞蹈呢?我如今还作诗,诗作好了之后我还是高声长吟,但是还有谁能像你当年那样兴奋地听我吟诗呢?当年,他和郑虔两个人还曾一起出游,到长安郊外的山林别墅去拜访一位退休的何将军,晚间住在将军的别墅里。杜甫对此写过一首诗说:“将军不好武,稚子总能文。醒酒微风入,听诗静夜分。”(《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十首》)他说何将军不是只喜欢打仗,他家里的小孩子都在学诗。他说晚饭时我们喝了一些酒,到夜里酒醒的时候,就听见何将军家的小孩子在吟诗,一直吟到半夜。所以你看,不只是诗人吟诗,唐代的小孩子也是从小就学习吟诗的。
李白也很能吟诗,这也是他自己说的。他有一首《夜泊牛渚怀古》中说:“牛渚西江夜,青天无片云。登舟望秋月,空忆谢将军。余亦能高咏,斯人不可闻。明朝挂帆席,枫叶落纷纷。”“牛渚”是个地名,在西江的江边上。有一天晚上李白的船停泊在这里,就想起来古代发生在这里的一个故事:晋朝有一位诗人叫袁宏,有一天晚上也曾把船停泊在牛渚这个地方,在船里吟诵他自己写的一组咏史诗。正好有一位叫谢尚的将军微服经过这里,听到了袁宏的吟诗,认为不但吟得好,写得也好。他想,什么人有这么好的才气能写出这么好的诗歌?于是就登船求见,后来两人就做了好朋友。李白说,今天我也来到了西江的牛渚,今天晚上也是这么一个晴朗的月夜。我在船上看着青天上那一轮朗月,就想起了袁宏和谢尚的故事。当年袁宏因会作诗会吟诗,就得到了谢尚的欣赏,我李太白也会作诗也会吟诗,怎么就没一个像谢将军那样的人来欣赏呢?“斯人不可闻”是说,那位谢将军他没有听到我吟诗,他要是听到我吟诗,一定认为我比袁宏吟得更好。李白说我明天早晨就要乘船离开牛渚了,离开这里以后就更不会有机会碰到一个欣赏我吟诗的人了。可见,李白也是会吟诗的,而且很得意自己的吟诗。
我实在要说,你如果读杜甫的诗,读李白的诗,真的应该学会吟咏才好。孟郊和贾岛的诗就很难吟咏,因为他们写得比较狭窄,舒展不开,没有办法高声朗诵以畅其气。我教诗教了这么多年,好的诗我一看就有感觉,像杜甫的《秋兴八首》,像李太白的长篇歌行,我一看就不由自主地想大声吟咏。清朝有名的诗人范伯子曾经说过两句话,说你作诗的时候,要“字从音出,字从韵出”,就是说你要吟诵得很熟,你的文字是跟着声音出来的。这是一件非常奇妙的事情。如果你面对着纸张和文字,甚至于你还准备了很多辞书字典,你可以一个字一个字地拼凑出合乎格律的平仄和押韵,但你无法给诗以气势,给诗以韵味,给诗以兴发感动的生命。诗歌创作,应该是在吟诵之时,伴随着声音出来的。所以中国的好的诗人,特别是能够在作品中传达出一种深远而又强大的兴发感动作用的那种诗人,一般也都是非常善于吟诵的诗人。
学写诗一定要先学会吟诵
总而言之,诗是有它的节奏和韵律的,你现在如果不要作诗,只是做研究,找一些材料写一篇论文,那么会不会吟诵没有关系。你不会吟诵,只要会找材料就可以做论文。可是如果你真的要学写诗,则一定要先学会吟诵才可以。因为声音的感法是作诗的一个根本,就是说你情感的感发跟你声音的感发是一同成长起来的。这个还不只我这样说,连西方的诗人学者也有这样的说法。当代法国有一位我很欣赏的女学者朱莉娅克里斯蒂瓦(Julia Kristeva),她是一位很了不起的学者,因为她的思想很深刻,感受和接受的能力都非常强,有很多创新的见解。她写过一本书,叫《诗歌语言的革命》(Revolution in Poetic language)。诗歌的语言跟我们日常的语言有什么不同?她讲了很多非常有意思的话,其中有一段就讲到作诗。她用了一个希腊字“Chora”来指称诗歌创作的原始动力,这是很少见的一个字。她说,“Chora”是一种最基本的功能,是由瞬息变异的发音律动所组成的;又说,“Chora”乃是不成为符示而先于符示的一种作用,是类似于发声或动态的一种律动。就是说,Chora”是诗歌文字形成以前的一种动力,这动力常常是一种声音。而后她又引出俄国诗人马雅可夫斯基写过的一本书叫《诗是怎样作成的》(How Are Verses Made),书中说:“当我一个人摆动着双臂行走时,口中发出不成文字的喃喃之声,于是而形成为一种韵律,而韵律则是一切诗歌作品的基础。”这也就是说,诗的文字是随着它声音的韵律而形成的。
把你的声音交给这首诗
还有伊萨克丁尼森(Isak Dinesen)在他写的《走出非洲》(Out of Africa)一书中记载了一段故事,说他到非洲去的时候,有一天偶然给非洲那些当地的人念诵了一些诗。这些非洲人不知道他念的是什么,但很快就掌握了其中的韵律,他们热切地等待着韵字的出现,每当韵字出现时,他们就发出欢快的笑声,而且不断要求再说一遍,说得像落雨一样。非洲人认为下雨是一件好事,所以他们显然是喜欢诗的节奏和韵律的,尽管他们并不明白那些文字的意义。我还看到过美国的一本教材也有这种看法。那时肯奈迪(X.J.Kennedy)编著的《诗歌概论》(An Introduction of Poetry),书中说:读诗不能只用眼睛读,不能像读新闻报纸那样跳过大标题,用眼睛匆匆忙忙地扫一遍。读诗你要读诵,要把你的声音交给这个诗。而且你必须要读它十遍二十遍甚至一百遍,然后慢慢地就有滋味被你体会出来了。
吟诵与爱情
其实,吟诵不但对于学诗的人和作诗的人来说是非常重要的,对于听诗的人来说也是很重要的。晚唐诗人李商隐在他的《柳枝》诗的序中就记载了一段因听人吟诵而产生的爱情故事。他说柳枝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女子,有一天李商隐的一个叔伯兄弟让山在柳枝家附近吟诵李商隐的《燕台》诗,就是“风光冉冉东西陌,几日娇魂寻不得”那几首诗,被柳枝听到了,她立即就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什么人有这样的感情?什么人能写出这样的诗来?让山说,这是我的堂兄李商隐写的。于是这个女子就约李商隐见面。据说这女子过去从来不肯好好地修饰化妆,于是当她和李商隐约会的那天却是“丫鬟毕妆”,装饰得非常整齐美丽,那时因为她被李商隐的《燕台》诗深深地感动了。可见这诗歌的吟诵似乎很能够感动人的,它所传递的是一种心灵上的相通而不是对色相的倾慕。
还有《聊斋》里有一段故事叫《连琐》,说是有一个书生去赶考,住在一个庙里,晚上出去散步,听见一个女鬼在吟两句诗:“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帷。”这个男子被她那凄苦的声音所感动,于是就给她续上了两句:“幽情苦绪何人见,翠袖单寒月上时。”这女鬼很感动,就现身来见他,然后这人鬼之间就结成了一段姻缘,最后女鬼居然复活,跟这个男子结为夫妇了。《聊斋》里还有一个故事叫做《白秋练》。说是有一个年轻人很喜欢吟诗,他跟他父亲出门去做生意,每天晚上都在船上吟诗。白秋练是一个水中的鱼精,她因听诗而爱上了这个男子,后来就做了他的妻子。所以你看,这吟诗不但能够抒发自己的感情,而且还可以产生美好的爱情。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总而言之你不要作诗则已,如果要作诗,就一定要学会吟诵。
图片为活字摄影师猪仔新近拍摄于南开大学迦陵学舍
(文章来源:《叶嘉莹说诗讲稿》,中华书局,2008年1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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