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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晓峰:大地从来不只是历史的过场

给孩子 2022-09-14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环球人物 Author 许晓迪

作者:许晓迪

文章来源:环球人物(ID:globalpeople2006)


在记者的观影经验中,《中国合伙人》大概是看得最“较真”的一部。上学时为了交影评作业,完整看了4遍,挨个情节细抠,哪些地方出现了《花花公子》和《英雄本色》,哪些地方响起了《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和《国际歌》,至今烂熟于心。所以当戴着眼镜的唐晓峰老师,在咖啡馆门口被排队的人群堵得进退两难时,记者一眼就认出了他。


在那部讴歌民营企业家“创业史”的电影中,唐晓峰“本色出演”一位讲美国历史的北大教授。他在台上慢悠悠地讲着美国的种族歧视,被邓超饰演的孟晓骏(原型是“新东方”三驾马车之一的徐小平)拍桌质疑:“您去过美国吗?所谓的美国梦,就是在梦想面前人人机会均等……”


穿着深蓝中山装的唐老师和蔼可亲地回了一句 “年轻人,你毕竟too young too naive(太年轻太天真)”,一竿子预见到这帮燥热青年日后“梦断美国”的命运,云淡风轻,一针见血。


眼前的唐老师,宝蓝格子衬衫配棕黑毛衫,美国学院派的打扮;从兜里掏出诺基亚手机,往桌上一放,出土文物一般。“有一回放那边桌上忘了拿,过了好久回来找,还搁那放着呢。”


他说话不紧不慢,天生适合讲课,一句句娓娓道来,其间乐呵呵地抖几个段子,历史地理的来龙去脉、方法态度就摆弄清楚了,跟电影里一样,三下五除二,四两拨千斤。

唐晓峰

1948年生,辽宁海城人。1968年到内蒙古插队,1972—1975年在北京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学习,1978年复入北大,师从著名历史地理学家侯仁之。著有《人文地理随笔》《从混沌到秩序:中国上古地理思想史述论》《给孩子的历史地理》等。


 “历史怎么可能没有地的事” 


什么是历史地理学?专业的说法是:研究历史时期的地理问题,就是历史地理学。从历史的角度认识脚下的大地,从上古到当代,从自然到人文,看上去驳杂涣漫,一望无边。圈子里的专家们术语来术语去,不亦乐乎;外行们懵懵懂懂,敬而远之。


研究历史地理40年,唐晓峰当然是资深专家,但无论写书还是谈话,都没有拐弯抹角、咬文嚼字的讲究。比方说,在新书《给孩子的历史地理》中,他这样解释什么叫“历史地理”:

卫青北征匈奴,这是历史;朔方郡、阴山山脉,这些是地理,把它们加在一起,形成了一个题目:卫青大将军北征的路线。再比如,唐代幽州城(在今北京),是地理;安史之乱,是历史,这两者也可以加起来,说明安禄山起兵的位置。其实,许多历史事件都应该把地理加上,加上了,问题才完整,才更明白。比如读鸿门宴的故事,可以问,鸿门在哪里?《登鹳雀楼》的诗句‘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一定要问,鹳雀楼在哪里?”


——唐晓峰《给孩子的历史地理》


几句大白话,就把历史地理的思想方法勾勒出大概轮廓。“能用简单的话把事情说清楚,就别用复杂的。”他对《环球人物》记者说,“如果离开术语就活不了,不会用普通的语言把知识、思想讲明白,我怀疑你是不是真明白。”

《给孩子的历史地理》与“给孩子”系列


写一本给孩子读的历史地理的书,这个建议来自诗人北岛。从2014年出版《给孩子的诗》后,他“一发不可收拾”,找来一批不同领域的大家,相继出了《给孩子的古诗词》(叶嘉莹)、《给孩子的动物寓言》(黄永玉)、《给孩子的美的历程》(李泽厚)、《给孩子的音乐》(刘雪枫)等构成了“给孩子”系列,“想起一个门类,找一个门类”,直到找上了老同学唐晓峰。


开始我觉得奇怪,也就哼哼着,没有真做。后来他连续打了几个电话,催得不行了,我只好开始写。


等正式动笔,唐晓峰发现,给孩子讲历史地理,确实是一件新鲜事。


给孩子讲一般地理的书很多,地形地貌、山川水文、植被气候、城市交通,永远讲这些传统话题,却不讲它们背后的思想内涵。

唐晓峰


他用山、水举例:

在中国文化里,山山水水从来不只是自然性的存在,而是一种文化符号。提到‘江山’,产生的是对国土的政治联想;提到‘山水’,引来的是文人审美的情怀;提到‘江湖’,又是另一个三教九流、五方杂处的世界。还有王朝文化,把‘五岳’变成道德名山,象征华夏的威仪;道家文化,又把那些深山野林变成神仙洞府,越是人迹罕至,越冒着仙气……


中国五千年历史,有这么多热热闹闹、打打杀杀的故事,你来我往、改朝换代,唯独地上好像一片空白。但是,我们的大地从来不只是历史的过场,它和中国的文明、思想完全融合在一起。历史怎么可能没有地的事呢?地的事是什么?这就靠历史地理来讲。

唐晓峰说。



 “什么事都酝酿在70年代” 


如今给孩子写历史地理的唐晓峰,少年时对人文的东西却“一点不开窍”。上世纪50年代初,他跟随家人来到北京,住在北影大院,一院子都是拍电影、演电影的,耳濡目染,日日熏陶,却提不起兴致,满脑子全是科学。

我对大自然特别感兴趣,自己跑到地质博物馆,对着一颗小小的钻石,可以看上半天。

上中学后,他继续鼓捣航模、舢板,尤其爱攒半导体,每礼拜都骑车出去,趴在电器商店的柜台上,看新款收音机。


1968年秋天,唐晓峰到内蒙古土默特左旗插队。在油灯下,伴着火烧焦头发的“燎猪毛”味儿,他看了大量文学和社科方面的“杂书”。


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

我们这一代人,因为学生时期‘文革大串联’的传统,都有出门远行的爱好。

那时的革命小将,常借“串联”之名,行游山玩水之实。唐晓峰也不例外,从1966年起,几乎每年都要走一趟,上海、成都、桂林、贵阳、昆明、广州,“想到哪个地方有意思就去”,最后一张黑脸、一头长发,破衣烂衫地回到家。


1971年,23岁的唐晓峰计划了一趟旅行:只身一人取道包头,南下穿越鄂尔多斯去延安。

这次孤身旅行,前后六七天,仿佛重生了一回。

多年以后,唐晓峰把这些行路所感,写进了散文《难忘的一九七一》里,收入北岛、李陀所编的《七十年代》一书。


这是另一种不同于“阳光灿烂”的青春故事。唐晓峰的老朋友、历史学家李零,形容他们这一代人是“80年代开花,90年代结果,什么事都酝酿于70年代”。当革命的豪言壮语渐渐褪色,唐晓峰周围的朋友们,都“开始了各色各样的探索”:北岛开始了新诗实验,“文辞情感意境都扭变了个模样”;李零一边系统地读着马恩列斯毛鲁,一边写着关于汉简文书的论文;张承志开始在格纸上写中篇小说,“一厚沓子就这么写起来”;黄锐从老乡那儿找来木头做了画架,从写生开始,一步步走向先锋……


我不像他们,目标那么明确。最开始只想写作。”唐晓峰说,那段时间,他看各种“灰皮书”“黄皮书”,与文学、美术、音乐、摄影各路人马会面,一度还尝试过写诗。1972年,北京大学到土左旗招生,

当时有两个选择,一个考古,一个中文。我和另外一个同学,都争着上中文系。结果招生的人觉得考古是个累活儿,那个同学身体弱,不合适,让他进了中文,我就跑到考古来了。


侯仁之

(1911年—2013年)

历史地理学的奠基人,注重实地考察。


阴差阳错地进了考古的门,唐晓峰就顺其自然地待了下来。1978年,研究生恢复招生,他选择了历史地理学,成为侯仁之先生的研究生。彼时,曾经处于“地下”的思想和文艺活动,逐渐开始浮出历史地表,唐晓峰的不少同伴成了那个时代的文化偶像,他却开始往历史地理的深处钻,慢慢蹚出一条自己的学问之路。



 直面大地的精神 


事实上,不论考古还是地理,“都是到大地上找寻人类活动的痕迹,都要脚踏实地说话,都不是无病呻吟”。上世纪30年代,历史地理学的先驱顾颉刚先生,就满腔热情地勉励青年“不要空谈误国”,要“到民间去”。他发起成立了“禹贡学会”(名字取自经典《禹贡》,是中国古代最早的地理著作),使历史地理研究变得名正言顺,聚集起一批青年,唐晓峰的老师侯仁之,即在其中。


作为这一学科的奠基人,现实关注和实地考察一直是侯先生的特色”,从燕大校园开始,他的足迹遍及海淀周边,再扩大到整个北京地区,以至宁夏、内蒙古和陕西的茫茫沙漠。


顾颉刚

(1893年—1980年)

历史地理学的先驱,创立“禹贡学会”。


这种直面大地的精神,唐晓峰感念至深。1978年夏天,他刚接到录取通知书,就收到导师来信,让他赶到安徽芜湖。在那里,他和同学借了几辆自行车,沿着青弋江的堤坝,直奔上游的丘陵地带,在那儿发现了文献里记载的“鸠兹邑”,即早期芜湖城的前身。回程时,下起小雨,侯仁之带着学生,乘小船顺水而下,在细雨蒙蒙中欣赏江南景色。到了宾馆,侯先生特意买了一瓶白酒驱寒,几个“好酒之徒”无不欢心。


回到北大,侯先生的第一课就安排在圆明园。金秋时节,他带着唐晓峰和其他几个学生,在一处处土岗、河床、废墟前漫步,随走随讲。


到11点半了,他把我们带到一块空地,一会儿,他的儿子骑着车过来了,车旁边有一个挎兜,装着准备好的吃食,我们就席地而坐,在圆明园里野餐。

唐晓峰回忆道。


然而,此时的唐晓峰,对历史地理仍是隔膜。实地考察固然避免了书斋里的空想,但还是“干巴”,“说到一个地区,无非是地理、人口、农业、交通、城市,就这么干巴巴地排列一通”。


真正开始喜欢上地理学,是在美国念书的时候。1986年到1995年,唐晓峰在雪城大学留学,那里是美国地理学的重镇,他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一头撞进了充满“人味儿”的地理学世界。



 有“人味儿”的地理学 


美国教授讲,人的成长依靠三种学习文本,一个是口头文本,一个是文字文本,还有一个是景观文本。”唐晓峰说,


景观是写在大地上的文本,‘读’景观虽然不受语言的制约,却需要文化的积累,尤其是在中国。过三峡时不念‘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面对沙漠时不念‘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欣赏程序就启动不来,它们就只是最原始的自然,没有任何丰富的意义。中国人到美国欣赏高楼大厦,美国人到中国欣赏破四合院;当年西南联大的学生,从长沙徒步到昆明,一路跋山涉水,经过黄果树瀑布时,中文系的人开始作诗,‘理工男’却忙着计算流量、落差,一年能发多少电。所以说,景观永远需要人的阐发,‘读者’的文化、经验、心理不同,‘读’出来的东西也是五花八门。


当地理学背后有了“人味儿”,唐晓峰发现,过去很多习以为常的现象,背后往往意味深长。“延安的宝塔,原本是唐代的佛教建筑,为什么我们看到它,想起的是轰轰烈烈的革命事业,而不是和尚庙?新华门,原本是乾隆为新疆妃子建的特殊住房,对面就是回民区与清真寺,为什么我们现在说它,想到的是中南海与国家政治,而不是宫廷故事?同样一个景观、一个地方,含义完全不同,这种转换和变化常常发生,却常常被我们忽略。”

《给孩子的历史地理》书影


在唐晓峰看来,地理不是光“分布”在地面上,它还别有一副面孔在活人的心头、在历史的纵深处。这些年来,他写了一系列地理随笔,从大禹的足迹到毛泽东的革命地理,从秦朝的咸阳、汉唐的长安到明清的北京城,从被赋予了含义的山水到暗藏着谎言的地图……在“干巴”的地理知识中,延展出宽广、有趣的学问空间。


而在这些地理空间里,不仅有政治、军事、文化、历史,更牵涉着情感与人生。就像北京这座城,作为一个学者,唐晓峰关注这里的历史沿革、空间布局乃至历代长城的修建轨迹;而作为一个普通人,他的北京地图却都是一些私人地点:


百花深处——作为大院孩子,他在那里的胡同世界大开眼界,黑乎乎的屋子里放着大柜子,青花高瓷瓶里插着鸡毛掸子,镜框里镶着一张旦角的小剧照,样样新奇,样样陈旧;护国寺小吃店——小学五年级时,正是困难年代,他为吃一碗面茶,等了4个钟头,等吃到第一口,格外香;院里“发小”家的一间红砖小屋——上世纪70年代,他在那里会过芒克、多多、舒婷,见识各种文化奇人,聊天吃喝谈艺术,思想启蒙由此开启……


在北京城中心五道口的咖啡馆里,唐晓峰说起他的“面茶”情结。 “老北京”渐行渐远,大都会扑面而来,这本身就是一个日日上演的历史地理话题。就像唐晓峰所说:

每一个事件、每一段历史都会在大地上留下刻痕,历史地理的任务,就是把这一章书写的内容,仔细地解读出来。


作者:《环球人物》记者  许晓迪

🔚

《给孩子的历史地理》:带孩子从远古到今天,重新认识脚下的大地 |
不学历史地理,触不到大地上活生生的故事 | 新书

“给孩子”系列:留一套可以传世的书给孩子

给孩子 |ID:tochildr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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