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论文学
1．如今我们胸中有野蛮人所没有的和我们祖先没有的崇高感情，这不归于艺术，又归于谁？谁能不受艺术的感动呢？谁能不受艺术的感化而变得品格高尚呢？如今我们胸中有野蛮人所没有的和我们祖先没有的崇高感情，这不归于艺术，又归于谁！
2．不管大家怎么说，可是归根结蒂，只有一种作品水久不朽：那就是富于艺术性的作品！
3．在论艺术的时候说什么艺术已经衰老，走进了死胡同，跟它应有的面目大不相同等等，就无异于说：吃喝的欲望已经衰老，过了时，不合需要了。当然，饥饿是一种古老的东西，我们在吃的欲望中走进了死胡同，可是不管哲学家和生气的老人怎样扯淡，我们现在仍旧得吃东西，以后也会吃东西。
4．谁要是对艺术大发议论，就表示他并不懂得艺术。
5．把各时代艺术家创作的最优秀作品搜集起来，放在一起，使用科学方法来理解其中有一种什么共同的东西使得它们彼此相近，成为它们价值的原因。这种共同的东西就是法则。
6． “思想倾向”这个术语正是由于人们不善于升高到局部的东西上面去才产生的。
7．新手永远应当凭独创的作品开始他的事业。
8．题材必须新颖，情节倒可以没有。
9．同一个题材可以由二十个人写？而不至于有互相妨碍的危险。
10．月亮有月亮的光荣，太阳有太阳的光荣。
11．要有新形式，新形式才成啊。
12．漫画比较尖锐，因而也就比较容易理解，然而最好还是描得含蓄一点，而不要玷污他们。
13．观察月亮，得到自己的发现，而不是别人的，已经陈旧的东西。
14．有才能的人是没法模仿的，因为每一个真正有才能的人都有它完全独特的地方。金子是不能用人工制造的。因此，不论什么人，也不论什么时候，总是没法模仿莫泊桑的。在这点上不管怎么说，即使模仿也模仿不了。
15．重要的是，这得是戏，在这个戏里得让人感觉到作者。在我有机会读到的当代剧本里，总是没有作者，似乎所有那些剧本是由同一个工厂，同一架机器制造出来的，然而纳依坚诺夫的这个剧本里却有作者。
16．我要么是傻瓜，是过于自信的人，要么真是一个能够成为好作家的人；凡是我现在写出来的东西都不中我的意，使我麻烦；凡是关在我脑子里的东西却使我发生兴趣，打动我的心，使我兴奋。因为我得出结论：大家所做的都不是应该做的事，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应该怎样的。
17．无疑的，您是一个有才能的人，有文学气质，经历过战斗的风暴，聪明伶俐，没有受到先人之见的思想体系的压制，因此您可以放心：您那剧本的烤炉里会出好货色的。
18．文学上出现新形态之后，跟着必然会产生生活上的新形态。这就是为什么它被头脑僵化的人如此反对的原因了。
19．一般说来，谁敢于第一个闯新路，谁的日子就肯定不好过。先锋队的日子总是不好过的。
20．为了避免第二次发现美洲大陆，为了避免第二次发明火药，就要避免写那些老掉了牙的题材。
21．文学所以叫做艺术，就是因为它按生活的本来面目描写生活。它的任务是无条件的、直率的真实。
22．必须写自己看见的，感觉到的，而且要写得真确，诚恳才成。
23．艺术之所以特别好，就因为在艺术里不能说谎。在恋爱里，在政治里，在医疗里，都能够说谎，能够骗人，甚至可以欺骗上帝——这样的事情是有的；然而在艺术里却没有欺骗。
24．自然主义也罢，现实主义也罢，都不需要。不必把作家赶到任何框框里去。必须把生活写得跟原来面目一样，把人写的跟原来面目一样，而不是捏造出来。
25．虚伪一方面会使读者不痛快，一方面又会损害作者的威信。
26．既然我在生活、思索、奋斗、受苦，那么这一切就会在我写的东西里反映出来。我为您把这生活真实的，也就是艺术的写出来，您就会在那里面看见您早先没有看见过，没留意到的东西：生活的反常，生活的矛盾⋯⋯。
27．我没有骗过人，没有写过轻蔑或告密的东西，没有阿谀过谁，没有说过谎，没有侮辱过人；简单的说，我有许多篇小说和文章，由于写的拙劣而情愿扔掉，然而没有一行文字会使我现在为它抱愧。
28．别胡诌自己没有经历过的痛苦，别硬画自己没有见过的画面，因为扯谎在小说里比在谈话里还要乏味的多。
29．人得站在这些东西外面，即使对它们知道得很清楚，连细节都不漏，却要轻蔑的、居高临下的看它们。这样才能写得真实。
30．应当写自己看见的，自己觉得的，写得真实，诚恳。人家常问我在小说里要表达什么。我从来不回答这类问题。我的本分是写。您要我写什么，我就能写什么…活的形象创造思想，可是思想并不创造形象。
31．短篇小说的首要魅力就是朴素和诚恳。
32．如果说我是文学家，我就要生活在人民中间；如果说我是医生，我就需要有患者和医院；如果说我是文学家，我就要生活在人民中间。
33．凡是缺乏生活知识的地方，也就缺乏勇气。
34．这些人不是由海水的泡沫里，不是由先入为主的思想，不是由“聪明才智”，不是偶然在我的脑子里诞生的。他们是我对生活的观察和研究的成果。他们在我的脑子里站着，我觉着我没有做一丁点儿的假，没有卖弄一丁点儿的聪明。
35．一个人闭塞的生活在自尊自大，自私自利的甲壳里，仅仅间接的参与社会的思想活动，那么尽管自己不愿意，也仍旧有写出乱七八糟的东西的危险。
36．谁要描写人和生活，谁就得经常亲自熟悉生活，而不是从书本上去研究它。
37．以前我的周围都是人，他们的全部生活在我眼前流过去；我熟悉农民，熟悉小学教师，熟悉县医官。如果有的时候我在短篇小说里写乡村教师——在整个帝国里最不幸的人，那我是根据我所熟悉的几十个这种人的生活写成的。
38．作家应当样样都知道，样样都研究，免得出错，免得虚伪。
39．听着，尽量坐三等车，⋯⋯在三等车里，你有时会听见极有意思的话。
40．文学家的自然状态，就得经常接近文学的环境，生活于写作者之中，呼吸着文学。
41．你只要细细看一根草，一粒沙子，一条小缝，⋯⋯那么到处都是生命，戏剧，悲剧！
42．生活不是小说。
43．艺术家的全部精力应当转到两种力量上：人和自然。
44．要是您，好朋友，有心做一个真正的作家，您得研究精神病学，这是必要的。
45．我们这些创作界的人，目前却是个瘫软的、贫瘠的、沉闷的时代，我们本人就贫乏而沉闷，只能产生些橡皮做的娃娃。
46．文学家是自己的时代的儿子，因此应当跟其他一切社会人士一样受社会生活外部条件的节制。
47．你放纵幻想的时候，要抑制你的手。不要放任它去追求数字。
48．不要由作者出面说明。凡是该说的话都让您描写的人物去说。
49．应当写的让读者无需作者说明就可以从小说的进程中，人物的谈话中，他们的行动中，明白是怎么回事。
50．描写风景的时候应当抓住琐碎的细节，把它们组织起来，让人看完以后，一闭上眼睛。就可以看见那个画面。比方说，要是你这样写：在磨坊的堤坝上，有一个破瓶子的碎片闪闪发光，像明亮的星星一样，一只狗或者一只狼的影子像球似的滚过去等等，那你就写出了月夜。要是你不嫌弃，肯于使用自然现象和人类行动的对比等等，那么景物就会生动的出现了。
51．您是个善于观察的人，您舍不得丢掉这些细节，不过那有什么办法呢？为了完整，只好牺牲他们。
52．比喻，特征，细节，风景等是不必记下来的——在需用的时候它们得自动出现才成。可是单独的一件事，少见的姓氏，专门名词等却得记在本子上，要不然就会忘记，散失了。
53．那不是小说，而是一种东西，而且是很笨的东西。您把细节堆成一座大山，那座山遮蔽了太阳。
54．这个鸡蛋壳促使你想到人间万物生死无常：本来是活着的，现在却没有了！
55．鸟爪还没钩住，脚掌也悬空着，您却已经写道，小鸟落网了。让他多活一阵吧！要不然索性从头写起，从鸟爪写起，那就可以使人看明白了。
56．写作是枯燥的、无味的，可是手是“活的”，就淡漠的、冷冷的描写自己的灵魂已经不能再体会的感情，因为才能已经把灵魂赶走了。作家越冷，他的小说就越感伤、动人。让读者们去哭吧。这就叫做艺术。
57．您的人物的举动常常缺乏逻辑，然而在艺术里也好，在生活里也好，偶然的事情是没有的。
58．我只会凭回忆写东西，从来也没有直接从外界取材而写出东西来。我得让我的记忆把题材滤出来，让我的记忆里像滤器里那样只留下重要的或者典型的东西。
59．一个十七岁男孩的自杀是一个很有意义的，诱人的题材，不过要知道，动手写它却是可怕的！对于一切恼人的问题也应当做出使人痛苦的回答，可是我们这辈人有足够的内在力量吗？没有。
60．写作的瘾是无法医治的。
61．简练是才能的姊妹。
62．依我看来，写完小说，应当把开头和结尾删掉。在这类地方，我们小说家最容易说假话⋯⋯而且要短，要写得尽量的短。
63．您知道应当怎样写才能写出好小说吗？在小说里不要有多余的东西。
64．您写完它，就放在一旁，有好几月不理这份稿子。您开始写新东西。以后，等到您回到原先那个剧本上去，您永远会发现许多要改的地方。剧本搁在一边的时候，有许多新想法和恰当的辞藻会来到您的脑子里。您就大改一番，再把稿子搁在一旁。必须这样，您的东西才完整，才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65．您务必要对自己严格点。您得担心事后您会不得不抛弃自己写成的东西。您得推敲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得深思。
66．写作的技巧，其实并不是写作的技巧，而是⋯⋯删掉写得不好的地方的技巧。
67．多余的东西是一点也不需要的。是啊，凡是跟小说没有直接关系的东西，一概得毫不留情的删掉。
68．首先是锤炼语言。得推敲话语和文字。
69．女作家应当不是写，而是在纸上刺绣，因而工作得精细、迟缓。
70．一块拉长了的橡皮，擦起铅笔字来丝毫也不比一块不拉长的橡皮强。
71．有意攀登巴那斯山*的人，总还是以尽量成熟、知道“即使”不可写成“既
使”者为宜。
72．要好好润色你的作品，要一直到看见你的人物生动起来，看出你没有胡诌得违背现实，才可以把东西拿出去发表。
73．要好好造句，使它有风趣些，有光彩些⋯⋯一个短篇小说应该写五六天，写时始终想着它，要不然您绝写不出好字句来。应该让每个字句在写在纸上以前先在脑子里盘桓两天光景，给它涂一涂油。⋯⋯因为我不止一回亲身体会到它的有益于写作的性质，而且我知道一切真正的大师的手稿都涂改很多，删掉的地方纵横交错，涂掉之后用许多补丁加进去，然后这些补丁又被删削，又被涂改⋯⋯
74．文化越高，语言才越丰富。文字的数量和它们的配合直接依赖着印象和概念的总和；缺了印象和概念，就不会有理解，不会有定义.因而也就没有语言丰富的理由。
75．我们的作家极力让语言接近人民，可是越离越远。那种语言要就是捏造出来的，要就是生僻得很。
76．同一个词有一千种含意和色彩，这要看你说出来的口气，赋予句子什么形式。
77．头一个条件是必须写得多。总会有所成就的，必须写，写，写。一篇小说没发表，那您就写第二篇，第三篇，总有一篇会发表出来。起初人们不注意您，后来忽然留意到了，这以后就容易了。⋯⋯只是得不屈不挠的，顽强的写。
78．对作家来说，写得少是这样的有害，就跟医生缺乏诊病机会一样。
79．十多年来我一直在这笔记本上记下我自己的一切见解和印象。
80．写笔记，显然是一种良好的工作。它使智慧丰富，文笔熟练，心灵高尚。然而写得太多却不相宜。就连文学工作也得有限度，因为写得多了就可能横生枝节。
81．开头差，这才好！您得明白，要是初开笔的作家一下子就会写的顺顺当当，那他就完了，写作没前途了！
82．一个剧本，人在没有看见它演出以前，是没法下断语的。
83．必须把剧本写得在舞台上，例如在树林或者花园的布景中，让别人觉出一种真实的生活气息，而不是画在画布上的那种东西。在房间里不要有道具的气味，而要有真正住宅的气味。
84．您绝不要怕作者。演员是自由的艺术家。您得创造一个完全不顾作者本意的形象。等到作者的和演员的这两个形象汇合成一个，就产生了真正的艺术作品。比方说，科柴甫斯基写出一个跟普希金本意完全不同的叶甫根尼·奥涅金，可是他们共同创造了一个迷人的艺术作品。
85．当代的剧作家和演员们都极力要接近生活，要现实主义。⋯⋯你在舞台上见到的也就是你在生活里见到的东西⋯⋯可是难道我们需要这种东西吗？我们需要的是丰富的表现力，强烈的效果！
86．戏剧是一切艺术都结合在自己身上的一种力量，演员是宣传者。没有一种艺术，也没有一种科学，能够像舞台那样在人的灵魂上产生那么强烈，那么明确的影响。因此，中等才能的演员比最伟大的科学家或者艺术家享受更大的名望，那就有充分的理由了。没有一种公共的服务能够像戏剧那样供应那么多的快乐和满足。
87．多情善感人轻于相信的观众也许会听信一种论调；舞台，即使现在这种形式中，也仍旧可以算是一种学校；然而，凡是熟知什么叫做真正学校的人，就绝不会上这种当。五十年后或者一百年后，情形会怎么样，我说不上；不过，照眼前这种情形看来，戏院欲只能算做娱乐场所。
88．不过比方拿莎士比亚来说吧。⋯⋯莎士比亚大概绝不会答应那些照例常常毫无学识的演员来改动和删削他的伟大作品。
89．这种被导演擅自据为己有的编辑权真使人愤慨。在两条道路当中必须选一条：如果剧本不是适宜上演的剧本，而且没有文学气息，那就根本不要上演，要是它有趣味，那就照作者所希望的形式演给观众看。
90．中篇小说缺少女人，就跟机器缺少蒸气一样。
91．那些传说和故事，人也不必信以为真；不过要是把它们滤一下，你就会在滤器里找着你需要的东西；我们的优良传统，大家所公认的真正英雄的名字。
92．不要丢开通俗喜剧⋯⋯您得相信这是一种最高尚的作品，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写的。
93．写一个诚恳的通俗喜剧绝不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94．再也没有比写一个好的通俗喜剧更难的事了，真要把它写成了，却又多么愉快啊！
95．群众真正爱好的艺术，是平庸的，他们早就熟知的、和已经习惯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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