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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玛·伯恩:我们为什么会说脏话

楞个想 2022-09-24


“骂 娘”

——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


 文丨埃玛·伯恩

 译丨吉永劭

脏话脱口而出——信手拈来各式关于宗教、生殖、愚蠢、排泄物以及国籍背景的敏感词汇,以求一针见血、振聋发聩。“爆粗口”是发狠,也是取乐;惹人讨厌,也荒谬可笑;是口头禅,也是无事生非。 

——杰弗里·休斯 


我在约莫9岁的年纪,因为叫了我弟弟一声“傻屄”(twat)而挨了耳光。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这词原本的含义,只不过当它是“挖苦、嘲笑”(twit)的一个学名。我在那个耳光过后明白了两点:第一,不同的字眼在感情程度上是有差异的;第二,某些感情程度强烈的字眼,要谨慎使用。 


当然您看,我终究没能改掉说脏话的毛病,反倒对其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如今步入职业女性道路的我,已经能够熟练地运用脏话跟男同事们打成一片。要知道,作为一名研究人员,对着仪器大喊“该死的狗屎”(fucking piece of shit)往往可以算作某种入团仪式。 


总算有一天,我发现学界竟不乏致力于研究脏话的前辈,“脏话有效用”论也并非我独创,我真他妈的松了一口气!真正令我认识到脏话的内涵不止于谈笑或污蔑他人的,是参与主持一项神经科学实验——实验里有67名勇敢的志愿者,一桶冰水,一句脏话,还有一块秒表。就是在那之后,我全力转向了对骂脏话现象的探询:人为什么骂,怎么骂,以及骂脏话揭示了人的哪些本质。 


但是首先我们要弄清楚,什么是脏话,是什么把脏话跟其他词语区别开来——脏话之“脏”,触动的是视听,还是骂者的心弦?是不是所有语言都有脏话?为什么小孩子骂起人来屡教不改?如今我们对这些问题的认知能有所进益,从维多利亚时代的外科医师,到现代的神经科学家,都有贡献。只不过碍于脏话的负面形象(这本书在出版阶段也曾在书名上面临过痛苦的抉择),这些知识迟迟不得进入主流社会,只能在学术阅览室里积灰。 


再拿先前的例子来说,在工作中骂脏话来拉近与同事的距离,我绝对不是个例。相反,从研究来看,脏话确实具有加强同事之间联系纽带的功效。不论是在工厂车间,还是在戏剧排练场,科学家们都通过对照观察得出了类似的结论:同事之间互用脏字、粗口的团队往往比不用或少用脏字、粗口的团队工作更高效、关系更紧密、业绩更显著——再进一步说,骂脏话在减轻工作压力甚至身体痛感上的效用,胜于任何所谓“团队建设”的活动。全凭酣畅淋漓的一句——“我日!” 


脏话研究也帮助神经科学领域取得了长足的发展。脏话用于情感测评、量化,在近现代科学研究中经久不衰,已有超过150年的历史。由此我们获得了大量关于人脑结构的事实,包括大脑分为左、右半球,以及特定脑内结构如杏仁体在情绪发生、控制之中的作用。 


脏话也向我们透露了不少更高层级的思维过程。比如说,人在用非母语说脏话的时候面临较小的心理压力——这一点指引我们去探寻人在早期教育阶段如何逐步了解情绪和禁忌。又比如,说脏话会使人心率加快并给予大脑暴力的暗示,与此同时却降低了实际使用暴力的概率——真是应了“君子动口不动手”的俗语。 


在集体的语言储备之中,脏话还是异常灵活易变的一环。社会禁忌不断变迁,脏话的面貌也得以代代变异。曾经的指天咒骂能够演化为喜悦之情的流露——足球球迷满口不堪的字眼,众所周知是不限于发泄愤懑与诅咒的。 


这就引出了最后一点,是我个人的发现。在一次和伦敦大学同事的研究中,我们调查了数千名足球球迷在比赛期间的脏话行为。对于脏话出现的频率,尤其是像“日”(fuck)、“屎、狗屁”(shit)这样的字词泛滥成灾的情况,我们早有准备。但是两者之间(“日”“屎”)呈现出某种比例关系且能与胜负形势高度吻合,倒是令人始料未及。是这样的:几乎毫无例外,“屎”等粗口对应的是球队失球或其他赛场上不利的状况,而“日”则不区分形势利与不利。另外,脏话连篇的球迷尽管看似鲁莽,其脏话的攻击性却远不及我们想象中的程度——在网络媒体上观测到的球迷骂脏话,几乎全部指向自己支持的球队或球员,而非赛事对方。


这项研究一经发表,着实让我品尝到了当过街老鼠的滋味。最先上门的是英国某著名报社的记者。这家报社我不点名,但对于它雷厉风行的道德急先锋姿态,以及一面披露大幅女星长焦裸照,一面煞有其事地批评其“出位”,可谓老少皆知。两个质问劈头盖脸扔过来:一、浪费了多少钱在这项研究上面;二、可不可以从事一些有用的研究(比如癌症治疗)。我的回答是:第一,统共6.99英镑——研究小组自费的一瓶超市红酒,是我们在制定研究假设的时候喝的;第二,我与另外一位此次项目的负责人都是计算机科学家,在医治肿瘤方面没有丝毫的专长,不得已只能把癌症患者托付给相应的专业人士。之后那家报社便再没回音,舆论风波不久也平息了。虽说如此,脏话研究仍为公共舆论所不齿,确实通过这次事件得到了验证。 


尽管您可能对脏话也抱有“稀松平常”“不值一提”的成见,但要知道在科学界,脏话研究却是如火如荼地进行着——神经科学家、心理学家、社会学家以及历史学家都对其抱有长久的兴趣,实在是有极好的缘由的:脏话现象看似不值一提,却恰恰能告诉我们人脑、思维以及社会是怎样运转的。 


在这本书中,我不把脏话作为单独的现象来剖析。我认为脏话非常“屌”的一点,就在于它的触类旁通、无孔不入,所以写着写着,必然会岔得远一点,甚至在有些章节中不提任何脏字。但是从日语拐弯抹角的语式,到黑猩猩的坐便训练,不管乍看之下再怎么不可思议地离题,我保证“我们是如何骂脏话的”这一点将会贯彻始终。 


有人会问:我写这本书,是不是为了宣扬不和谐、破坏社会秩序的行为?非也。我绝对不希望看到脏话泛滥成灾。况且,脏话之所以还能有脏话的作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情感上的震慑效果。反观过去一百年间主流脏话的变迁,可以轻易发现早先的脏话或消减于社会上的过度使用,或没落于普遍价值观的变革,而新的禁忌又不断被制造出来以填补空缺。与过去以不敬神、没有信仰为根基的脏话咒骂不同,当今社会视种族、性别歧视为大忌,也就因此衍生出了相应的咒骂。到底这是象征了新自由主义“政治正确”的霸权,还是代表了抗击恶毒偏见势力的可喜进步,这点就要留给读者您自己来判断了。


什么是脏话? 

历史上的脏话往往是以发誓或诅咒的形式出现的。在当时的人看来,这一类词语中蕴含有某种灵验的效力:恶语既出,可以呼风唤雨,变天降灾。 


现如今我们说脏话,其实打心底里并不相信它有实际的法力。就比如骂某人“日你祖宗”的时候,大概私下里是不会想着让此话一语成谶的吧!虽说天打雷劈、七十二变的神力不存于人间,然而每当脏话出口,我们依然盼望着它能幻化为一道无形的剑气去挫伤对方的锐气。也就是说,恶语也好,咒骂也罢,仍在源源不断地从迷信和禁忌中汲取能量。 


但问题又来了:现实生活中的脏话不光被作为攻击和侮辱的武器,而且被用于表达人自身的愤懑不平、亲友间的同仇敌忾,或是亲昵的调笑、逗乐——这点在调查研究中已经得到了反复印证。脏话的功用如此多元,真是像滑溜溜的泥鳅一样令人抓不住要害,该怎么剖析、定义它呢?我在翻阅了数百项相关研究之后,得到了两条学术上通用的脏话定义:第一,情绪激奋的情况下使用的词语;第二,指代普遍禁忌的词语。回想一下您所知道的脏字、脏话,应该全部符合这两点。 


要想得到更为确切的脏话定义,我们还得诉诸语言学的研究。首屈一指的脏话语言学专家得属斯德哥尔摩大学的芒努斯·荣(Magnus Ljung)教授——他在2011年发布的《跨文化的脏话语言学研究》(A Cross-Cultural Linguistic Study)中根据数千份调查样本,总结出脏话具有以下共性:


  • 包括“日”“屎”等禁忌词; 

  • 不指代或预示实际行动; 

  • 大体遵循一定的语式; 

  • 情感性强,具有表现即时情绪的作用。 


本杰明·K.伯根(Benjamin K. Bergen)则在他的著作《我肏,什么玩意儿》(What the F)中指出:对比全世界7 000余种语言中的咒骂习语,不论在类型、用法还是使用频率上都存在广泛的差异性。例如,俄语的词形变化繁复,往往能将个别脏字演绎得出神入化——而溯其根本,几乎无不与对方母亲的私德息息相关;又比如,由于日本文化总体缺少“排泄物禁忌”,在日语中不但鲜见与“放屁”“狗屎”对应的脏话字眼,诸如“微笑便便”一类的表情文字还能轻松走红。这并不代表在日本就可以畅所欲言了——就拿“気違い”一词来说,大致可以译为“神经病”或“智障”,属于情节严重的屏蔽词。又如“くたばれ!”(译为“见鬼去吧!”),也必须在广播节目中加以消音。论到“脏话女王”一点上,日语倒是与其他语言不约而同,要把涉及女性隐私部位的词以及它所代表的形象一并封杀(见2014年行为艺术家五十岚惠在东京的个展)。 


文化以语言为载体。文化存异,则必导致脏话的式样不同。伯根在他的书中提出了所谓的“老天/日/屎/黑鬼分类法”(Holy Fucking Shit Nigger),即依据各语言中最常见的脏话指代对象,将其归入一类。大多数语言都可归为前三种(宗教类、性交类或排泄物类)之一。以我个人调查的经验而言,似乎世间鲜少有以最后一类——污蔑歧视类——作为脏话语汇之主体的例子,也有个别语言将动物名称归为禁忌的。比方说在德国,将人叫作“蠢牛”(daft cow)会被罚款300至600欧元;叫“昏猪”(old pig)的话,则罚2 500欧元。荷兰语则习惯将疾病划入“不可说”之列——光凭指着警察先生的鼻子咒人家患癌不治(Kankerlijer),就能被判入狱两年。 


是否能从词语的表征中得出脏话的某种共性呢?伯根从常用的美式俚语研究开来,发现英语中简明扼要的脏话语式并不适用于法语以及西班牙语。从听觉感官上看来,脏话似乎也不具备恒常的特性。在一国最平常不过的字眼,往往到了另外一国就在不经意间大大地犯了禁忌。“谐音错意”,是早自莎士比亚时代文学就常用的笑料,在莎剧《亨利五世》中“学语”一折即可见一例——嫁给英吉利王的法兰西公主凯瑟琳不耻下问,向婢女艾丽斯讨教英语词句“脚”(pied)和“长衫”(robe),方才学会了“臂弯儿”(elbow)、“脖颈儿”(neck)和“下巴尖儿”(chin)三个词。 


凯瑟琳刚刚可不是讲与你听了——“鼻环日”,“脖刚日”,“哈爸斤日”(d’elbow,de nick,et de sin)!再来——“手脚”的脚还有罩身的长衫,你们英语里该怎样念? 


艾丽斯“脚丫子”(le foot)——您也一道念,夫人——“长衫”(le count)。 


凯瑟琳顿时仪态尽失,连笑不止。艾丽斯将两词照着法语习惯一念,口无遮拦,竟然像极了街头闾巷的鄙人土语:“搞阿姐”“大胯日”,我的老天哟!这样不上台面的污言秽语,下等人私下互相说说也罢了,恁地教我讲给我那无上尊荣的夫君听?嚯!“搞阿姐”“大胯日”! 


如此看来,不论字词长短,字形状貌,还是读音特征,都不足以作为我们判别、定义脏话的凭据了。于是有些语言学家另辟蹊径,企图在“局部大脑活动与脏话的关联”一题上大做文章。《话语,一种有关思想的东西》(Language,the stuff of Thought)一书作者史蒂文·平克(Steven Pinker)从语言学和心理学的角度做出这样的判断:脏话并非“真实意义上的”语言——负责“高层级思维”的大脑皮层是不生产脏话的。脏话真正的诞生地,是皮质下层负责支配行动、情绪以及其他肢体行为的结构。直白地说,人类的脏话行为,应该更近似于原始动物的叫喊,而非正常语言。 


鉴于有关方面新近的科研进展,我必须对这样的观点提出质疑。脏话与肢体行动同出一脉,确实不假,但是依照平克先生的定义法,似乎脏话行为理应被斥为原始蒙昧的残余,活该要被进步的人类所摈弃。放眼望去,在当前的学术研究领域大量的结论认为:脏话与我们的个体息息相关,与社会共同生息,实为人类鲜活的文化中不可或缺的一环。脏话的内涵远不止于野性的嚎叫——它们传达的是复杂的信息、社群性的语言,承载的是个人的情感、集体的文化。 


 !

我们要脏话确切的定义,何不拿本词典翻翻?可惜,古往今来的词典极少对脏话做直白的注解。1538年托马斯·埃利奥特(Thomas Elyot)爵士在编写词典时,十分确信将有无赖之徒专门为钻研市井的下三烂而来,于是在自序中义正词严地写道:“倘若不事正念,求索丑陋,剥翻典籍,以饱恶俗者,自可另觅他处。”编写《英语大词典》的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听闻两名上流女士对其词典省略“滑稽之言”的赞誉,反倒质问:“汝等岂非遍寻未得乎?”到了维多利亚女皇治下拘束极盛的时期,《牛津英语词典》中连“裤子”(trousers)一词都被归入“不堪言”之列。等到20世纪,渎神以及种族歧视的咒骂已然步入各大词典的庙堂,像“肏”(fuck)、“屄”(cunt)和“撞了邪”(the curse)这样的字眼却仍被拒之门外。说到这里,有个挺有意思的现象:英国的文化关于月经发明了大量的隐晦用语,就比如“撞了邪”,还有“涨红潮”(the crimson tide)、“家里闹仗”(Arsenal playing at home)、“请人刷墙”(having the decorators in),但从没人想过拿它造出些骂人的词来。我所知道的唯一的案例,是牙买加土话中讲的“bloodclaat”或者“rassclaat”。话再说回来——在编写词典的过程之中依礼数之需,擅自脱漏现实生活中脏词的做法,一直延续到20世纪下半叶。1976年美国《韦氏词典》再版时,刻意简略了“dago”(拉丁大哥)、“kike”(犹太狗)、“wop”(意大利歪泼)、“wog”(瘟鬼,指非白种人族群),并在前言中声明:“切实有害于人种以及民族和谐的恶语语汇,考虑其使用频率在当下确实已呈越发降低的趋势,本词典决定不加以收录及注解。”


《韦氏词典》编辑的做法虽说出于善意,却也天真得有点过分。词典中不再收录的用法,不能说在现实中也就一笔勾销了。也许当年的编辑确实看到了种族纠纷就此晏清的希望吧!但是一晃40年过去了,这样的乐观不免令人唏嘘。 


那么究竟哪些词句为“脏”、为“俗”,由谁来做判别呢?实际上我们都在做。在各自的社群和文化圈内,我们每个人都有判定语言禁忌的权限——哪些犯忌,哪些不犯忌,哪些犯了忌却可以作为陈情达意的工具。一国之内,往往社会阶层也能纳入某些词句是不是脏话的考量。罗伯特·格雷夫斯(Robert Graves)在1927年著文《拉尔斯·波尔塞纳,或:脏话何去何从》(Lars Porsena or the Future of Swearing),提到当时“私生子”一词在“被统治阶层”之间一旦出口,足以导致反目成仇;而“同性恋”(bugger)则在他本人所处的阶层中更具威力,以至于几乎通篇皆作为“对反自然恶习的贪恋行为”或“保加利亚的异教陋俗”出现。 

原文为bastard,特指非正室所出,即北京话所说的“丫挺”。——译者注


他对于这种现象给出了以下说法:“统治阶层对于庶出的子女是宽容得多了的,毕竟再低贱往往也有皇亲贵族的血统;而‘同性恋’则较少冒犯统治阶层,因为他们本身就不避讳同性间的性行为。”此处解说得不免粗劣了一些。他又接着写道:“(然而)30余年前,此词一旦跃上高门会馆的布告,赫然指控某位交游甚广的名流时(指作家王尔德),人群间霎时爆发出一场骇人的躁动,时至今日依然尘埃未定。” 


虽然脏话因为人群不同而相异,其语句形式倒像是流水线上模具造出来的一般。光拿英语来讲,不知多少的脏句都可归于数得上来的几个构造法。杰弗里·休斯的作品《英语脏话,咒骂和亵语的社会历史》(Swearing:A Social History of Foul Language, Oaths and Profanity in English)里面就举了个例子:Christ(我主基督),fuck,pity(可怜)和shit这几个词没有别的共性,只是全都能填入for ’s sake(“看在某某的分上”)这个词组中间,达成类似的语意。 


我自己又想了想,印象中许多脏话词组虽然合乎语法,却极少在现实中使用——反而像“屌你个头”(cock it)或者“给我屌一边去”(oh do cock off)这样不合逻辑的结构,倒是我经常挂在嘴边的——拿英语里的“shit”来说吧,既可做名词亦可做动词(“屎”或“拉屎”),却没见过谁把“shit it!”或者“shit you”当成完整的句子来骂。看来在当下的用法里,“shit”用在谓语位置上时有一个特殊的语义,也就是恼人或诓人的意思。“You’re shitting me!”(“你在骗我!”)即为一例。习惯上的作答则颇具古风:“I shit younot.”(“非骗也。”)换作“肏”和“鸡奸”(bugger),则是见缝插针、无孔不入——用到任意的什么词组里都行。 


英式英语中的常用脏话构词


英国电信监管机构Ofcom开展过一次民意调查,旨在了解公众对于广播节目中各式脏话的看法。我将调查结果汇总,绘制成了以下的柱状分布图。单看英语中的脏话“四巨头”(宗教类、性交类、排泄物类和污蔑歧视类):宗教类的脏话,一般人认为情节较轻;污蔑歧视特定人群的脏话则程度尤为严重。其中再细分下来,又以针对种族或性取向的最为犯忌。还有一条尚不足为凭据的消息——在一项未发表的研究里,有科学家专门从376名志愿者口中搜集了统共1 000多万单词长度的会话录音,发现不少排斥同性恋和异族的污蔑语已经不再用于日常对话了。


各类型脏话中,

不同程度(强烈—轻微)词语所占百分比  


说到“遗臭万年”的经典骂词,诸如“肏你妈”(fuck you)、“滚鸡巴蛋”(bugger off)这样的老面孔不知源流多么深远,而且在今日仍然生机勃勃,不乏俗众的追捧。话虽如此,要是几代人后这两句话变得跟“我主洒血!”(sblood,或God’s blood,莎士比亚时代的咒骂)和“弄瞎你的眼!”(blast your eyes,19世纪的流氓咒骂)一样地不入流,我想也绝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每当价值观发生变化,新的脏话也就该尾随而至了。


脏话的演变 

在了解社会现行的忌讳方面,脏话就好比我们的信使、报信鸟——攀不上涵养,信息却总是准的。放在150年前一句“我主基督!”,其重量级约同于今天的“我日”和“狗屁”。而反过来,有些字眼虽配得上以往阿加莎·克里斯蒂和马克·吐温的文采,甚至也能唱进昔日的童谣、摇篮曲中去,拿到今天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在体面场合说出口了。 


总体上社会对脏话的接受程度在不同时期也或有增减。莎士比亚在世时,伦敦戏院有个宫廷游艺总管(Master of the Revels)的官衔,乍听不像严肃的职位,实际上是奉英国皇室之命监督演出风纪、杜绝言语猥亵的。后来《奥赛罗》和《哈姆雷特》传世的折本未见原本中的“我主洒血!”和“扎伤灵体!”(zounds,即“God’s wounds”,同为当时俗用的咒骂话)。热火朝天地清剿了几代人之后,“zounds”一词仅存于纸上的零星遗迹,现实中却讹读为“zaunds”,早先的渊源也就这样在民间失落了。 


社会上不容许哪些语言,我们知道标准都是一变再变,删改莎剧的例子还仅仅是沧海一粟。宏观地从语言学和历史学上来看,文艺复兴应当算作欧洲骂史上的一大转型时期。在此前的中世纪,关于个人隐私和贞节方面的观念是很不一样的,这就造成了当时的人把身体器官或功能挂在口头也不甚感到羞耻。然而历经文艺复兴时代,身体发肤的字眼渐渐取代了宗教式的咒骂,最终流入“不堪言”之列。 


英语脏话至今仍在演进着,只不过擎着“可耻”旗帜的“带头大哥”已经换作种族和性取向方面的污蔑语——紧随其后的是抹黑残障者的词语。促成这样变化的成分之一,大概是我们集体上已经认识到“排他”之思维定式的恶果。所谓“排他”,这里是指人类从猿类祖先那里继承来的一种思维习惯,即不自觉地发掘彼此的异处,以此将人群划分为“类己”与“异己”(或“他者”)。往往我们亲善并较为厚待类己,于是类聚群分,不同族群之间恃强凌弱,任意倾轧——过去数百年间尤其不乏惨痛的案例。而且既已占优的一方,又总忍不住对弱者继续采取言语上的碾轧。相互间的仇视和隔离,由此得到进一步的激发。就像史蒂文·平克以一位白人男性的立场在《新共和报》中所写的:“听到‘黑鬼’一词,仿佛片刻间被套上一件思想的外衣,当真地思忖起非洲裔美国人的可鄙来。” 


这件“外衣”套上身是什么感受,又要依照各人对待弱势群体的态度而定。这就好比拿天神赌咒发誓到底属不属于亵渎,也要看各人信不信神。说我是受身份背景的限制也行——我就是一名普普通通、四十出头、出身中产的《卫报》读者,但对我而言,拿种族和性取向方面的外号骂人就是比“肏你妈屄”和“狗屎”听来刺耳得多。我倒真心希望脏话的源泉能够重归于我们的身体——没有性生活人类就不得繁衍,茅房运动中也蕴藏有世界文明的大同。正如绘本大师五味太郎的名言:“大家都便便。


何人、何故骂脏话?

我得坦白地说,碰到对我口味的脏话,效果一定屡试不爽。我一开骂,大家都能被我逗乐,夸我有女侠的风范——也说明在场的都是铁哥们儿。抑或是身上什么地方疼得紧了,心烦意乱得很,这时用下流的幽默为自己打打气,同样也告诫别人不要惹我动武。我二十出头刚搬到法国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被流氓堵截在回家路上,眼见一只手要伸进我裙子底下去。我张口要骂退他——那阵子我压根还没研习过法语的脏话,结果出口竟然出奇地老练,骂的大意是:有鸡巴堵你自个儿屁眼去,你个婊子养的(go fuck himself in the arse,the son of a whore)。最后我能吓走街头流氓,其实全凭短短几个星期法国电视节目的耳濡目染。


我得坦白地说,碰到对我口味的脏话,效果一定屡试不爽。我一开骂,大家都能被我逗乐,夸我有女侠的风范——也说明在场的都是铁哥们儿。抑或是身上什么地方疼得紧了,心烦意乱得很,这时用下流的幽默为自己打打气,同样也告诫别人不要惹我动武。我二十出头刚搬到法国的时候,有一天夜里被流氓堵截在回家路上,眼见一只手要伸进我裙子底下去。我张口要骂退他——那阵子我压根还没研习过法语的脏话,结果出口竟然出奇地老练,骂的大意是:有鸡巴堵你自个儿屁眼去,你个婊子养的(go fuck himself in the arse,the son of a whore)。最后我能吓走街头流氓,其实全凭短短几个星期法国电视节目的耳濡目染。 


我这个人并非有什么特别之处。虽说总有个别人坚称自己口不沾污,但如果真要逼到紧要关头,几乎每个人都能爆发出脏话的潜能(确实有极少数的脑卒中患者不具备爆脏字的能力——他们的案例可供我们做有关情绪和大脑结构的研究)。根据我们目前的认识,女性骂脏话不如男性频繁,这倒确有其事,不过两性在此处的差距正逐年递减。我们还了解到,网络上的左倾民众比右倾者更爱骂脏话;以及,骂脏话的多少并不能反映一个人的词汇水平。 


进入正题,有时您会看到我把骂脏话行为分为两种类型:指向型(propositional swearing)和非指向型(non-propositional swearing)。这是科学和语言学上都喜欢用的分类法。指向型的脏话主要由大脑左半球进行酝酿,其构词、声韵、语义都出自有意的考量;非指向型的脏话则多源于大脑的情绪区域,是应激状态下不经意的流露和爆发。有些人会大而化之地理解成指向型脏话对应大脑左半球,非指向型脏话对应大脑右半球——这是不恰当的。脑内结构协作开展与脏话相关的行为,其过程相当复杂难测,我们的研究也只不过是毛皮而已。 


我们许多人平日志向高洁,有意地规避脏话,然而时不时地仍能被激出一两个不中听的字眼。但是一旦进入研究环境,往往研究的是指向型的脏话。不是我们心系职业道德,不忍心把我们的研究对象激到狗急跳墙,口吐污秽——仅仅是使人有意地骂脏话,更易取得配合罢了。 


跨洋脏话研究案例:不见屌和尻 

写这本书时我还碰到一个难题,即“同文异俗”。脏话研究的结果多出自北美、新西兰和澳大利亚等地——虽说语言相通,但是各地的骂人习俗却大相径庭。 


纵观英语世界,大抵英国、澳大利亚、新西兰和爱尔兰可算关系密切。这些地区颇以诙谐和调侃权势的打诨为自豪,脏话的传统十分悠久。美国和加拿大则不一样。在那里有相当一部分阶层是极度忌讳脏话的,对言语上稍微多一点荤腥都难以忍受。 


维多利亚时代崇尚贞洁而正直的老处女,其实这样的时尚在20世纪的英语世界依旧存在。丘吉尔曾经自述用餐期间被一位美国的上流贵妇人教训,只因为在上鸡肉时他要胸脯的部分。他引用那贵妇人的话道:“在我们这里,应当问要吃白肉还是红肉。”事后丘吉尔献了一朵兰花以表失礼,但还是忍不住附上了一张个人风范十足的字条:“要是您把这花别在您的白肉前,我将不胜荣幸。


维多利亚时代崇尚贞洁而正直的老处女,其实这样的时尚在20世纪的英语世界依旧存在。丘吉尔曾经自述用餐期间被一位美国的上流贵妇人教训,只因为在上鸡肉时他要胸脯的部分。他引用那贵妇人的话道:“在我们这里,应当问要吃白肉还是红肉。”事后丘吉尔献了一朵兰花以表失礼,但还是忍不住附上了一张个人风范十足的字条:“要是您把这花别在您的白肉前,我将不胜荣幸。” 


我举这个例子,不是说英国就未曾在脏话上束手束脚过了,只是英美文化的分野注定了大洋两岸的脏词常常无法对应。一个英国人如果说“can I bum a fag”,无非是想摁灭手上的一根香烟,而不是像一名美国恶汉要“拿个娘娘腔耍耍”;而反过来,在英国要是说“fanny pack”,就是直言不讳地在做妇科的讨论了。英国的cockerel渡过大洋,摇身一变成了“rooster”;英国人若不清楚底细,就该认为美国人所说的“roach”是去了势的“小强”了然而您的ass(屁股)要是在英国遭受了不测,好心的路人定会建议去牲口保护基地,而非就近的急诊室 

fag在英式俚语中是“烟蒂”的意思,而在美国则解为对男同性恋的恶意称呼。——译者注

fanny在美式英语中是“腰包”的意思,而在英国则指女性生殖器。——译者注

“雄鸡”,简称为cock时亦解作雄性生殖器。——译者注

“蟑螂”在英式英语中作cockroach,其实并非cock和roach的复合词。——译者注

英国俚语中“屁股,尻”一词应作arse,而非美式ass,ass在英国指驴。——译者注


美国文化的影响无处不在,英国人得知美国脏话怎么骂法也就一点不稀奇了。反过来讲,让美国人了解英式的脏话,则不见得那么容易。美国人熟悉的英国广播剧《唐顿庄园》和《神秘博士》,在英国人看来都是阳春白雪,哪里能反映平常的交流习惯。我和北美地区的同事谈天的时候,要几次三番地大费口舌才能将某些“乡曲所好”解释清楚。我发现有三个词最生僻难解释:“打鸟的”(tosser),“撸鸡巴的”(wanker)和“傻屄”(twat),此处容我为广大读者们指点迷津。 


首先讲讲在英国下酒馆,需要遵循哪样的礼仪风俗。朋友之间习惯“轮酒”,也就是一人破费为全体买单,斟满一轮酒;干完一轮,再由下一人继续买单。如此轮请完毕,每一轮都要一齐饮酒,这就是为何英国人往往成群结队地喝成醉泥鳅——都是看在朋友间的礼数嘛!不愿意和人一道混酒场的嘛,说不合群算是轻的。反正想要礼貌地回绝与人轮酒,是压根没有的事情(要回绝也要待到喝吐了之后)。规矩讲明白了,最后我们来看看这三位——姑且叫他们亚当、巴里和克里斯吧。 


亚当晚上参加酒局,忘了带钱包。他问人借钱才请了大家一轮酒。这人就是个打鸟的货。 


巴里同样忘了带钱包,但他索性没有买单,光顾着蹭酒喝了。这人是撸鸡巴撸残废了。 


克里斯赶巧把钱包落在了家里。他不光蹭酒,还想要额外借几张票子好在回家的路上买烤串。这货便是天生的傻屄。 


为脏话正名

人人都看到脏话的不登大雅之堂,却不晓得它还有那么多细致的可取之处——只要骂得恰当,粗俗的语言也能演绎出风趣、滑稽、放荡、侮辱等不同的意味;不论亲口说还是听到他人骂脏话,都关联到我们自身一系列奇妙的体脑反应;言语上的不检点,能帮助我们应对疼痛、减缓压力,更能促进同事间的关系,甚至有助于语言的学习;除人类之外,其他的猿、猴之属同样具有各自独特的骂脏话行为,而且这些“非人类”脏话的作用还挺他妈大的——据此我们可以推测:脏话属于最早的语言形式之一。 


经常听到有人说:真正的大人物和智者不说脏话,说脏话的人不是词汇贫乏,就是缺乏文化修养。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您:脏话不光能骂出大智慧、大气场,连在日常的社交和情绪活动中也缺它不可。我们研究心理和社会科学少不了脏话,而且要是告诉您我们怎么研究的、研究出来哪些成果——哇靠,您铁定要大吃一惊! 


脏话一旦咸鱼翻身,我个人以为定是天大的福音——不仅是从言论自由的原则上这样讲,更是因为骂脏话行为原本就是为我们个人和全体人类服务的。我们以脏话太过激烈为由,理所当然地想要将其淡化。但是科学研究的结论告诉我们,我们应该更加仔细地倾听脏话,因为“败絮”之中往往暗藏玄机。总而言之,我虽不鼓励人们把脏话整天挂在嘴上,但是以后再面对这些语言中的奇葩时,务必请您他妈的放尊重点!

此为《我们为什么会说脏话?

写在前面《“骂娘”——你他妈是个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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