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器大者声必闳:辛弃疾和他的词

张鸣 楞个想 2022-09-24

器大者声必闳:辛弃疾和他的词


张鸣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辛弃疾是南宋成就最高的词人。他以英雄自许,以功业自许,毕生坚持抗金主张,投身于收复中原失地的斗争,但最终理想破灭,在失意的悲愤中度过了一生。他的词就是这种失意英雄的心路历程的写照。


男儿到死心如铁:辛弃疾的生平

辛弃疾(1140—1207),字幼安,号稼轩,山东历城(今山东济南)人。他的一生,大致上经历了三个阶段。从宋高宗绍兴十年(1140)到绍兴三十二年(1162)是第一个阶段。辛弃疾出生在金人占领的北方地区,少年时代的辛弃疾目睹了北方人民在金人统治下遭受的苦难,他的祖父常带他考察山川形势,教导他要找机会为国家雪耻。绍兴三十一年(1161年),金主完颜亮发动了大规模的南侵,中原地区人民,纷纷趁机起义抗金,22岁的辛弃疾也率领二千多人起义,参加了济南农民耿京领导的起义军,并在军中任掌书记。绍兴三十二年(1162),辛弃疾南下与南宋朝廷取得联系,北归途中,得知起义军中的叛徒张安国已杀害耿京,投降了金人。辛弃疾当即率领五十轻骑,直奔金营,于五万军中生擒张安国,投奔南宋。这一壮举,在朝野上下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壮声英概,懦士为之兴起”(洪迈《稼轩记》)。早年起义抗金的经历和豪情,成了辛弃疾毕生创作的最重要的情感来源和艺术底蕴。


从宋孝宗隆兴元年(1163)到淳熙八年(1181)是辛弃疾生活经历的第二个阶段。辛弃疾南归之后,始终坚持抗战主张,希望能够施展才干,完成恢复祖国故土的大业。但南宋朝廷只是让他在江苏、安徽、江西、湖南、湖北、福建、浙江等地担任地方官,并不真正重用他。淳熙八年(1181),他又遭言官弹劾,被罢免了江西安抚使的职务。正好这一年他在信州上饶城外修建的庄园落成,称为“带湖新居”,从此他就在带湖等地开始了闲居的生活。


从淳熙九年(1182)到宋宁宗开禧三年(1207),是辛弃疾人生的第三阶段。辛弃疾曾认为“人生在勤,当以力田为先”,并自号“稼轩居士”,带湖新居建成后,他辟出了一片稻田,并在田边高处修筑了一处房屋,取名“稼轩”,表明自己将躬耕田园。被罢官之后十多年时间里,他都在上饶带湖新居过着闲居的生活。绍熙三年(公元1192)辛弃疾五十三岁时曾被重新起用,任福建提刑及安抚使等职,但很快又遭弹劾而被罢免。到庆元二年(1196)辛弃疾五十七岁时,带湖的住宅失火,他便迁到了铅山瓢泉新居。此后除短期到绍兴、镇江任职外,都在瓢泉闲居,直到去世。


图为张鸣老师


辛弃疾平生时时不忘收复中原。他以功业自许,以男儿自许,以英雄自许,在与志同道合的友人交往中,也互以抗战恢复相勉励。在文学史上,辛弃疾是第一流的大词人,他的《稼轩词》,收录作品六百多首,在宋代词人中,他是作品流传最多的一位。不过,如果只把辛弃疾看作一位词人,那便不足以真正认识他的价值。从辛弃疾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性格看,他首先是一位战士,其次才是一位文学家。辛弃疾的门生范开曾在《稼轩词序》中说:“公一世之豪,以气节自负,以功业自许……果何意于歌词哉,直陶写之具尔。”就是说辛词并非有意为作词而作词,而是把词作为抒写心胸怀抱的工具。这是理解辛弃疾词的一个关键。辛词的内容丰富,风格多样,但最为突出的则是“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永遇乐》)的英雄气概和“恨之极,恨极销磨不得”(《兰陵王》)的英雄失志之悲。而辛弃疾的生平经历和思想性格,对其词之风格特点的形成起了重要的作用。


气吞万里如虎:稼轩词的精神世界

辛弃疾继承北宋苏轼的创新精神,进一步突破了晚唐五代词家所形成的传统题材和手法的限制,熟练地运用词的形式抒写怀抱,议论时事,记叙生活,描写景物。辛词内容丰富,感情深厚,最能体现辛词特色,也最能体现辛词在文学史上的杰出贡献的作品,大致有以下几类。


首先是直接歌颂抗金斗争,表现杀敌报国的雄心壮志,同时也表现壮志难酬的失意悲愤。这类作品,或写月夜行军,或写沙场点兵,或写战场上两军的交锋,或写火热的战斗生活。稼轩本人“金戈铁马”、“挑灯看剑”的抒情形象,在这些词里表现得最为鲜明。比如《破阵子·为陈同甫赋壮词以寄》: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这首词是辛弃疾送给志同道合的友人陈亮的,写作年代不能确考。在这首为陈亮而写的“壮词”中,辛弃疾回忆了自己年轻时的军中生活,写出了一位带兵打仗的将军的英武和雄心。挑灯看剑的战士、连营的号角、飞快的战马、雄壮的军乐、沙场点兵的场面,都让人热血沸腾。这样的战斗生活的描写,笔力雄壮,情调激昂,的确是前所未有的壮词。可是,词的最后一句却陡然一变:“可怜白发生!”英雄失意、壮志未酬的悲愤,溢于言表。“壮词”之“壮”也就一变而为悲壮。此外他晚年所写的《鹧鸪天》则回忆了他早年举旗抗金的经历:“壮岁旌旗拥万夫,锦襜突骑渡江初。燕兵夜娖银胡[革录]。汉箭朝飞金仆姑。”写他率领万人的部队驰骋沙场,又率领轻骑兵突入金营活捉叛徒,然后投奔南宋的情景。这样的战斗经历,让词人为之自豪,为之激动不已。


图为《破阵子》书法作品


这些歌词以英雄豪杰的气魄,表现收复失地的理想,表现抗金斗争的生活,在文学史上第一次把金戈铁马的铿锵之声带进了词的歌唱里来,集中体现了稼轩的英雄本色。


其次是借登临江山、咏怀古迹抒写感时忧国的内心。这是辛弃疾最擅长的题材,也是集中体现他的歌词创作成就的一类作品。这类作品的主要内容,可以借辛弃疾《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的“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这三句话加以概括,对历史兴亡的反思、对人生悲欢的观照、对个人遭遇感慨,都在登临江山名胜的一时间涌上心头,注入笔下,构成众多登临咏怀的名作。如《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这首词大约作于宋孝宗淳熙元年(公元1174年),当时辛弃疾三十五岁,他从南归以来,已经过去了十二、三年,一直不受重视,因此在登临赏心亭时,深感知音难觅,壮志难酬,痛惜自己满怀壮志而老大无成。词的上片从登亭所见,写到自己一片报国之心无人理解。下片着重抒发“无人会”的“登临意”,包含了多层的意思,表达了复杂的感情,总之是痛心于天下多难,南北分裂,鄙薄“求田问舍”的个人打算,希望为收复失地作出一番事业,然而却只能在“忧愁风雨”中叹息岁月虚度、壮志难酬,欲退不忍,欲进不能,这样复杂曲折的悲苦内心,就是“登临意”的核心内容。这样的“登临意”,当然很难被一般人理解。所以词的最后说:“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英雄泪”三字是此词最核心的意象,可以看出,这首词虽是登临江山的即兴咏怀之作,但所表现的全是辛弃疾长期郁积于胸中的激愤之情、失意之悲,因此感情充沛而又复杂,气势雄放而又压抑,既淋漓尽致又含蓄深沉,把充塞宇宙的抑郁不平之气,压缩在二十多句歌词中,这就是所谓“潜气内转”,显示了辛词特有的典型词风,而成为辛词登临咏怀的代表作。


到辛弃疾晚年,登临咏怀仍然是他写作的重要题材,而且随着年事的增高,人生忧患感的增强,以及失意心情的更为沉重,使他的这类作品更增加了深沉厚重的感觉。如作于绍熙四至五年间(1193—1194)的名篇《水龙吟·过南剑双溪楼》:







      举头西北浮云,倚天万里须长剑。人言此地,夜深长见,斗牛光焰。我觉山高,潭空水冷,月明星淡。待燃犀下看,凭栏却怕,风雷怒,鱼龙惨。

      峡束苍江对起,过危楼,欲飞还敛。元龙老矣,不妨高卧,冰壶凉簟。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问何人又卸,片帆沙岸,系斜阳缆。







辛弃疾长期罢官闲居后一度出任福建安抚使,任职不过一年多时间,便被人诬告落职。从此词的内容和情调看,当是被诬告落职之后所作。他登上南剑双溪楼,有感于自己空怀壮志而屡遭排挤打击,抗金复仇的理想难以实现,于是结合眼前景色,借取当地传说,婉曲顿挫,构成一篇深厚沉雄的抒情名作。开篇豪气干云,借古人传说,写自己请剑报国的壮志,但才欲燃犀觅剑,又畏惧“风雷怒、鱼龙惨”,现实的冷酷,以及自己忧谗畏讥的心情,都借这一想象之辞表现出来了。下片从忧谗畏讥引出“元龙老矣”之慨,遂以“千古兴亡,百年悲笑,一时登览”,总结登楼远眺的复杂心情,结处“斜阳”之景,又暗示了深沉的忧虑。


又如开禧元年(1205)春天在镇江所作的《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词,也是登临咏怀而侧重于怀古内容的名篇:







      千古江山,英雄无觅,孙仲谋处。舞榭歌台,风流总被,雨打风吹去。斜阳草树,寻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当年、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赢得仓皇北顾。四十三年,望中犹记,烽火扬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鸦社鼓。凭谁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图为廉颇。在《永遇乐·京口北固亭怀古》一词中,辛弃疾曾以廉颇自比。


这首词气魄宏大,感慨深沉。上片怀想与京口有关的孙权和刘裕两位古代英雄,借以表现自己希望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下片主要借南朝宋文帝草率北伐而导致大败的历史事实,警告统治集团在做好充分的准备之前不要仓促出兵。最后以廉颇自比,表示自己虽然年老,却还有老当益壮的雄心。但自己空怀壮心,晚年的境遇还不如廉颇。因为当年廉颇虽老,赵王还派使者去探问,而自己,连探问的人也没有了。词的内容比较复杂,但主要还是用借古讽今的手法,表现自己的壮心和对国事的忧虑,抒发壮志难酬的忧愤,风格沉雄厚重,曾被前人推举为辛词的“第一”杰作(杨慎《词品》)。以六十六岁的老人,还能有如此沉雄的笔力,在文学史上是不多见的。


此外,《菩萨蛮·书西江造口壁》、《南乡子·登京口北固亭有怀》等作品,或深沉苍凉,或激昂慷慨,也都是辛弃疾登临咏怀词的名作。总之,辛弃疾登临咏怀的词作在宋词中少有其比,在古代文学史上也不可多得。


其三,辛弃疾又擅长表现伤春悲秋、离愁别恨、男女恋情等内容。这本是词的传统题材,但辛词往往在继承传统的基础上又有新的创造,尤其长于借传统题材和比兴寄托手法,表现对国家政治局势的忧虑和对个人政治遭遇的感愤。这类作品,往往写得幽怨缠绵,摧刚为柔,同样有很高的成就。这一类词可以《摸鱼儿》为代表: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愿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娥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宋孝宗淳熙六年(公元1179年),辛弃疾由湖北转运副使调任湖南转运副使,同僚置酒为他送行,他在席上写了这首词。上片先从感叹春光归去写起,清代词学家陈廷焯曾称赞“更能消”三字“是以千回百转倒折出来,真是有力如虎”(《白雨斋词话》)。上片的内容分为几个层次,围绕惜春伤逝的主旨,步步深入。先是惜春,接着是劝春留下,然后是怨春不语。表现了词人对春天的留恋惋惜之情。最后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的画面,借景寓情,说明春天毕竟又匆匆归去了,惜春、劝春,只是徒劳而已。词的下片由惜春伤逝转到写忧谗畏讥,以古代美人遭受嫉妒来暗喻自己遭受的诬陷。然后用历史上杨玉环、赵飞燕化为尘土的下场,警告那些嫉妒打击他的人不要高兴得太早了。最后“闲愁”二字,概括了词中忧伤、怨恨、愤慨的复杂感情,这不是一般的忧伤,所以说是“最苦”。词的结尾再以“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的画面对“闲愁”加以渲染烘托。烟柳残照,满目凄凉,更加令人伤心肠断。辛弃疾曾在同一年写的《论盗贼劄子》中说自己“年来不为众人所容”,可见他在这首词中说“娥眉曾有人妒”,确实是实有所指的。总的看,这首词虽然写的是惜春伤逝的传统内容,却是借以表现对国事的忧虑和政治上被压抑的苦闷,这就形成了哀怨婉转而又激愤深沉的特点,既不同于一般的婉约词,也不是普通的豪放之作,是辛词摧刚为柔的独特风格的代表。前人对这首词的评价很高,陈廷焯认为它“姿态飞动,极沉郁顿挫之致”(《白雨斋词话》);梁启超更称赞说:“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艺衡馆词选》)这些评价,都是非常中肯的。


其四,抒写救国理想,表现英雄失意之悲的遣兴抒怀之作。这也是最能反映辛弃疾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的题材之一。辛弃疾平生以功业自许,以男儿自许,以英雄自许。他在给爱国志士陈亮的《贺新郎》词中说:“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以男儿称许对方,也是他自己的写照。他的心胸怀抱,是为国家收复失地、整顿乾坤,“算平戎万里,功名本是,真儒事,君知否”(《水龙吟》)。这就是他追求的平戎功业。即使在他闲居农村的时候,仍然念念不忘。每当他想到中原故土,想到国家的命运前途,想到自己的理想抱负,就总是不能压抑内心的激动。《清平乐·独宿博山王氏庵》词说:“平生塞北江南,归来华发苍颜。布被秋宵梦觉,眼前万里江山。”大约在他退居农村八年之后写的《贺新郎·送杜叔高》词说:“夜半狂歌悲风起,听铮铮阵马檐间铁。南共北,正分裂。”可见即使仕途失意,落魄闲居,也难忘自己的抱负,祖国的前途仍是他时刻关心的大事。他有不少遣兴抒怀之作,或寄情山水,或借酒浇愁,都从不同侧面体现着他的英雄怀抱和失意的苦闷。如闲居铅山瓢泉时写的《贺新郎》词:







      甚矣吾衰矣。怅平生交游零落,只今余几。白发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间万事。问何物能令公喜?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东窗里,想渊明停云诗就,此时风味。江左沉酣求名者,岂识浊醪妙理。回首叫,云飞风起。不恨古人吾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知我者,二三子。







图为辛弃疾


这是一首寄情山水,抒发牢骚的作品,这时辛弃疾大约六十二岁。词序说他有一天独坐于瓢泉瓜山上的停云堂,觉得“水声山色竟来相娱”,因此借用陶渊明《停云》诗的诗意,写下了这首词。不过词里并没有正面描写“水声山色”,而是借题发挥,写他的牢骚不平之气。陶渊明的《停云》诗主题是“思亲友”,但也寄寓了知音难遇、抱负难伸的忧愤。辛弃疾这首词同样不是思一般的亲友,而是表现世无知己的孤愤。上片大意是说自己空怀壮志,衰老不堪,志同道合的朋友也越来越少,能让自己得到安慰的只有青山,自己壮志难酬的孤愤只有青山才能真正理解。下片写自己的狂态,说只有陶渊明等不多的几个古人能够真正理解自己,可是古人毕竟是古人,自己的狂态古人不能见到,这更令人怨恨不已。这首《贺新郎》可以说比较突出地表现了辛弃疾被排挤闲居时期的精神状态,狂放的气势、雄健的笔力本身就是英雄性格的体现,辛弃疾本人对这首词也非常得意,据《桯史》记载,稼轩“每燕必命侍姬歌其所作。特好歌《贺新郎》一词,自诵其警句曰:‘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又曰:‘不恨古人吴不见,恨古人不见吾狂耳。’”稼轩之所以非常喜爱这首词,正是因为它非常典型地写出了稼轩本人的狂放不羁的英雄性格。前人曾经称赞此词“豪视一世”(《桯史》),是一点也不过分的。


辛词遣兴抒怀之作还常常写到与酒有关的内容,常常是借题发挥,有时是表现豪迈的气慨,更多的是抒发失意的悲愤。即使一些借酒遣兴的小词,也是借以表现对现实的不满,表现倔犟不屈的精神。比如《西江月·遣兴》词:







       醉里且贪欢笑,要愁那得工夫。近来始觉古人书,信着全无是处。

      昨夜松边醉倒,问松:‘我醉如何?’只疑松动要来扶,以手推松曰:去!







上片写对现实失望至极的牢骚,下片则写酒醉的心理状态,都是酒醉之人的醉态、错觉和醉话。词人信笔写来,诙谐传神,但沉醉之中仍然保持了狂放不羁的傲骨,也是一位失意英雄的写照。


其五,描写农村田园风光和农村日常生活,表现村居生活情趣。这是辛弃疾继苏轼之后在词的题材内容方面的重要开拓。辛弃疾闲居上饶带湖和铅山瓢泉,前后达二十多年,他对当地农村十分熟悉,对农村生活也十分热爱。他写农村生活和风光的作品内容十分丰富,而且洋溢着清新自然的生活气息。如《鹧鸪天·代人赋》(陌上柔桑破嫩芽)一首,以清丽的语言,勾画出一幅生动的“春日田园图”,结句“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以对比的方式,歌颂了农村的美好和生机,鲜明地表达了对农村的喜爱。《清平乐》词则有这样的描写:“西风梨枣山园,儿童偷把长竿。莫遣旁人惊去,老夫静处闲看。”这是一幅别有情趣的生动画面,儿童的顽皮可爱,老人的宽厚慈祥,都写得活灵活现。《鹊桥仙·己酉山行书所见》则侧重写农家在丰收之年的欢快:“东家娶妇,西家归女,灯火门前笑语。酿成千顷稻花香,夜夜费一天风露。”千顷稻花的芳香,预示着丰收的年景,农家娶亲嫁女,张灯结彩,笑语欢歌,充满生机和诗意。辛弃疾在写到农村劳动生活和丰收景象的时候,总是用赞美的语调,带着满心的喜悦。比如著名的《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写夏夜在乡间独行的所见所闻,表现了丰收在望的喜悦,笔调轻快灵活,风格清新自然。“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朴素平凡的描写,传达了丰收在望的喜悦,成为辛弃疾农村词的千古名句。又如《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这是一首田园劳动的赞歌,显得欢快亲切,带有浓厚的乡土气息。辛弃疾的农村题材作品,集中体现了他对乡村父老的关爱,洋溢着浓郁的生活情趣,在宋代词史上,也只有在辛词中能看到这么多的平凡而优美的田园风光和农村生活图景。


以上几类作品,最能体现辛弃疾的精神面貌和性格特征,都给宋词的创作开拓了新的局面。不过,辛词内容丰富复杂,远不是以上几类可以完全概括,就感情的深沉和艺术视野的宽广而言,辛词在宋代是少有其比的。


龙腾虎掷:稼轩词的艺术追求

宋人刘克庄《辛稼轩集序》称赞辛词“大声镗鞳,小声铿鍧,横绝六合,扫空万古,自有苍生以来所无”。一代英雄豪杰的气概和英雄失意的悲愤,作为抒情基调,贯穿在他的全部作品中。词中的风景、山水、人物,无不飞动驰骋,气势恢宏,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既生气勃勃,又沉郁盘屈。与题材内容的开拓相一致,辛词在艺术上更是富于创新,从词的艺术风格、结构、语言、表现手法上都突破了传统的约束,表现出绝大的才力和创新精神。


稼轩词的艺术贡献,首先体现在词境的开拓和风格的创新上。辛弃疾继承了苏轼的革新精神,更进一步变革词风,以英雄豪杰的气魄,独创“稼轩体”,确立了词中的“豪放”一派,影响十分深远。他的许多作品,往往以雄奇壮美、活跃奔腾的意象,构成宏阔的意境。他所写的山鸟山花、一丘一壑也总是热情洋溢、生气勃勃,作者的自我形象在词里极其突出。他写金戈铁马的战斗场面,写挑灯看剑的抗战生活,写为国收复失地的理想抱负,豪迈英武,满怀激情,构成其豪放词风的基本面。不过应该注意,辛词写抗战理想,表现英雄豪气,又不是单纯的激昂慷慨,在表现豪情壮志时,往往是结合今昔对比,结合理想与现实的矛盾,抒写他的英雄气概和失意悲愤,营造出豪放之中见沉郁,沉郁之中见悲壮的意境,不仅让人体会到他的激情,更能感受到心情之沉重。这种独特风格的形成,与他的思想性格和生活经历密不可分。他有远大志向,而且经历了抗金战争的实际锻炼,是一位具有雄才大略的英雄,一位英气勃勃的抗金战士,他的多数词作也充满了豪迈宏大的气概,慷慨激昂,不同凡响,所谓“器大者声必闳”(范开《稼轩词序》),这是别的词人所不具备的条件。又由于辛弃疾是从北方投奔南宋的所谓“归正人”,时时受到防范和歧视,特别是因为他力主抗战,更是受到当权的主和派的排挤打击,而且他的过人才干也引起一些因循苟且之辈的嫉妒。所以他的处境非常艰难,他曾在给宋孝宗的奏书中说自己是“孤危一身”,又说“平生刚拙自信,年来不为众人所容”(《论盗贼劄子》),这种“孤危”之感,加上壮志难酬的失意之悲,使他的词往往是压抑着满腔的激愤,发而为沉郁苍凉的悲歌,前人说辛词是“潜气内转”(《谭评词辨》);“气魄极雄大,意境却极沉郁”(《白雨斋词话》),就是指的这一特点。


当然,作为一位大词人,辛弃疾词的风格又是丰富多样的,农村题材的作品,一般多生动明媚、清新自然;一些表现伤春悲秋、儿女之情的词,则写得委婉含蓄,别具一格;而一些遣兴之作,则又诙谐幽默,天趣独到。


辛弃疾还善于运用幻想、夸张和拟人化等手法,构成丰富多彩的形象,展现出一种瑰丽、奇特的境界。如辛词中“山”的意象,多以奔腾飞动的姿态出现,充满生命的激情,最能见出词人的豪迈气概。“青山欲共高人语,联翩万马来无数”(《菩萨蛮·金陵赏心亭为叶丞相赋》);“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沁园春·灵山齐庵赋,时筑偃湖未成》)。都赋予山以雄杰奔腾的气势和强烈的生命活力。又如“青山意气峥嵘,似为我归来妩媚生。解频教花鸟,前歌后舞;更催云水,暮送朝迎”(《沁园春·再到期思卜筑》);“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情与貌,略相似。”(《贺新郎》)这又是用拟人的手法,以青山为知心朋友,寄托他的失意的孤愤。这里的山带有强烈的主观感情色彩,正是一位失意英雄的人格象征。稼轩写“月”,同样想像奇特,意境高远,充满浪漫情调。比如《木兰花慢》:







      可怜今夕月,向何处,去悠悠?是别有人间,那边才见,光影东头?是天外空汗漫,但长风浩浩送中秋?飞镜无根谁系?姮娥不嫁谁留?

      谓经海底问无由,恍惚使人愁。怕万里长鲸,纵横触破,玉殿琼楼。虾蟆故堪浴水,问云何玉兔解沉浮?若道都齐无恙,云何渐渐如钩?







词有小序说:“中秋饮酒,将旦,客谓前人诗词,有赋待月,无送月者,因用《天问》体赋。”就是说这是一首采用屈原《天问》体写成的中秋送月词。仅就“送月”这一点而言,就与前人不同,何况用《天问》的形式写歌词,更是新颖奇特,别出心裁。他在天将黎明,月亮将落下的时候,发挥浪漫的想像,把有关月亮的一些神化传说组织在一起,向大自然提出一连串的疑问和猜想,新奇而幽默。词的意境瑰丽奇幻,生气勃勃。还有一点值得一提,这首咏月词对自然现象的深入观察和猜想,因暗合了月亮绕地球运行的实际情形,而被看作天文学史上的一则佳话。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称赞这首词的开头两句说:“词人想像,直悟月轮绕地之理,与科学家密合,可谓神悟。”


在艺术表现上,辛弃疾还擅长于采用比兴寄托的方式,隐微曲折地抒写内心。比如《摸鱼儿》(更能消)词,写的是惜春伤逝的内容,却是借以表现对国事的忧虑和政治上被压抑的苦闷。以香草美人寄托政治寓意,这种手法,很明显受了屈原《离骚》的影响。辛弃疾非常推崇屈原,曾说:“千古《离骚》文字,芳至今,犹未歇。”(《喜迁莺》)他的许多词,在精神和意象上都是学习屈原的,比如《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 







      绿树听鹈鴂,更那堪、鹧鸪声住,杜鹃声切。啼到春归无寻处,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间离别。马上琵琶关塞黑,更长门翠辇辞金阙。看燕燕,送归妾。

      将军百战身名裂,向河梁、回头万里,故人长绝。易水萧萧西风冷,满座衣冠似雪。正壮士、悲歌未彻。啼鸟还知如许恨,料不啼清泪长啼血。谁共我,醉明月。







这首词写离愁别恨,开头以三种鸟声来兴起送别之情,暗示这是国破家亡之时的“恨别”。屈原的《离骚》说:“恐鹈鴂之先鸣兮,使夫百草为之不芳。”鹈鴂一叫,说明春天已经归去,百花的芬芳也就停止了,此词开篇很显然用了《离骚》的意思。岁月蹉跎,年华虚度,众芳衰歇,青春迟暮。家国之恨和失意之悲,都寄托在这样的描写中了。接下去,列举了种种人间离别故事。汉代王昭君出塞、远嫁匈奴;陈皇后失宠、退居长门宫;春秋时戴妫失子、被迫归陈;汉代李陵送别苏武;荆轲在易水边辞别燕太子丹。这五件事,人物不同,情况不同,或关系国家政局,或牵涉帝王后妃,或涉及个人政治前途,都不同于一般的亲友离别。词人列举这五件事,显然寄寓了政治上失意的怨恨和对国家命运的忧虑。以上内容都借送别茂嘉宣泄出来,实际上是借题发挥,不是抒写一般的离情别绪。辛词在写法采用比兴寄托的方式曲折地表现政治忧愤和人生忧患感的作品还有不少,这首《贺新郎》是一个典型的例子。


图为屈原


辛弃疾还在词中大量使用典故,经史子集,无不驱遣于笔端,这也是辛词在艺术上的鲜明特点。上面这首《贺新郎·别茂嘉十二弟》是一个例子,闲居铅山瓢泉时写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词,更是通篇都有典故成语的出处。


辛弃疾具有高超的驾御语言的能力,他广泛地运用前人诗文,甚至引用经史成语也如从己出,又善于吸收当时的口语入词,雅俗并收,不拘一格,能刚能柔,挥洒自如。无论古典陈词,还是俚言俗语,一经点化,无不巧妙精当。如古人所评:“稼轩词龙腾虎掷,任古书中理语、廋语,一经运用,便得风流。”(刘熙载《艺概·词曲概》)辛词在语言上体现的绝大创造力,在词史上也是少见的。


由于较多使用书本典故,较多采用经史等散文化语言,以及采用文章词赋的结构方式,加上有较多的议论说理的内容等,辛词还因此被看作是“以文为词”的典范。北宋苏轼变革词体,开创“以诗为词”的写法,辛弃疾进而“以文为词”,更加体现了一种革新的精神。但要注意,辛弃疾“以文为词”,并不是直接以写文章的方式作词,也不是把词成了散文,而是借鉴文章的结构和语言表达方式,局部地改造词的结构形式,丰富词的艺术语言和表现方法,增强了词的表现力。


词史上向来以“苏、辛”并称,他们的词都有宏阔的境界和豪迈的气概。但辛词在词史上崇高地位的确立,却不在于苏、辛相同,而在于他们的相异。辛词的悲愤沉郁是苏词不具备的特色,这是时代和辛弃疾个人经历气质赋予辛词的特质。在变革词体的艺术创新方面,辛弃疾比苏轼走得更远。苏、辛词的风格有同有异,异多于同,苏词高旷,辛词沉郁,苏词多表现对世界、历史、人生的超越,辛词更多地体现对社会、功名、事业的执着。词中之有“苏、辛”,犹如诗中之有“李、杜”,是宋词中并峙的两座高峰。前人称辛弃疾是“词中之龙”(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他是当之无愧的。


辛弃疾词在当时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与辛弃疾同时或稍后,词坛上有一批词人,效法辛词风格,形成了一个重要的创作倾向,一般把这些词人称为“辛派词人”。他们有共同的思想倾向,艺术上也有共同的追求,借词抒发感慨,发表政见,多为恣肆粗犷的词风。这些词人主要有陈亮、刘过、刘克庄以及南宋末的刘辰翁等。这些词人中,以辛弃疾的朋友陈亮的创作最有代表性。陈亮(1143—1194),字同甫,号龙川,婺州永康(今属浙江)人。他是著名的思想家,又是一位力主抗金的豪侠奇士。“为人才气超迈,喜谈兵,议论风生,下笔数千言立就。”陈亮与辛弃疾交往密切,志趣相投,词风也与辛弃疾相近。陈亮词最突出的特点是以议论的方式表现政治性内容,语言斩截痛快,风格雄放恣肆。据说他每写完一首词,便自叹道:“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叶适《书龙川集后》)可见他是自觉地把词作为表达政治见解的工具,把自己经世济民的抱负写入词中。他与辛弃疾在鹅湖相会后寄和辛弃疾的《贺新郎》三首很著名,第一首说:“父老长安今余几,后死无仇可雪,犹未燥,当时生发。二十五弦多少恨,算世间,那有平分月?胡妇弄,汉宫瑟。”表现了他对时局的焦虑,充满急待报仇雪耻的激情。又如《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借送友人出使,表达渴望祖国统一的愿望,充满战斗精神和胜利信心。他坚信“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并坚信侵略者一定灭亡,恢复中原的大计一定实现:“胡运何须问,赫日自当中。”陈亮这些词的内容,都是发挥他在几次上孝宗皇帝书中所提出的政治见解,直抒胸臆,略无顾忌。不过,他作词不多,许多作品流于粗疏直露,成就不能和辛弃疾相比。


其他辛派词人,大多缺少辛弃疾那样的英雄豪气,缺乏辛弃疾那样的战斗经历,也没有辛弃疾的抱负、胸襟、气魄和文学修养,对辛词的学习不免得其豪纵奔放而失其沉郁精警,因而往往流于粗疏率直。


本文转载自通识联播



李清照缘何叫“李三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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