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光旦:学问与潮流
(1899年—1967年,社会学家、民族学家)
近来常听人说潮流两个字,也常听人说顺应潮流四个字。尤其是在思想界里,好像真有一派浩浩汤汤的一种东西在那里走动似的。究竟有没有,我们不去断定他。我们要考虑的是:假如我们真在一种潮流之内,我们在学问界讨生活的人——应当如何对付。
假如你观察山涧里一派激流的水,除了你感叹“逝者如斯夫!”之外,你也可以见到涧内种种东西应付水流的方法,是很不一致的。树叶,草根,落花,是完全跟水走的,可以算第一种。大一些的东西,例如石块,大树的老根,无论水流得如何湍激,是丝毫不动的,可以算第二种。涧床深处,有许多鱼,头部一律向着上流顶着,鱼身的方向恰恰和水流的方向相反;好像争着往上流游去,却是并不见有什么进步。他们是潮流中的挣扎者。
人世间,社会上,思想界里,若是真有像潮流一般的现象,那末潮流中的分子——人——应付潮流的方法,也就有不同的几派。不管潮流的方向目的,总是跟着走的,便好比涧水中的残花落叶。不管潮流的方向目的,总是困守着不动的,例如一部分食古不化的前辈,便好比山涧中的顽石。看出潮流的方向目的,遇到方向不大正直,目的不大光明的潮流,便知竭力挣扎,不肯轻放一着的,毕竟是少数有见识的人。在学问界讨生活的人应该就是这第三种人。他们好比山涧里的鱼,和潮流有相当的关系,却不会卷入旋涡,演灭顶的惨剧。
这都是常识,尽人而知的。但是近来似乎有一派哲学家在那里告诉人说,凡是已成为潮流的东西,我们都应当加入,应当顺应。为什么呢?一种事物而能成为潮流,能获得相当的声势,一定是经过了经验的盘驳的,一定是经过了生活的颠扑而不破的,质言之,一定有他的价值。
这似乎是极端实验主义的论调,他的是非我们可以不必管他,不过我们有一点怀疑。近代所称的“潮流”和前代所称的“风”似乎是没有多大分别;要是潮流没有不是的,那末,以前的风,如风气,风俗,风尚,推而至于一切社会公认的习惯和观念,当然都有他们的是处,我们又何必加以批评攻击呢?
依我们看来,潮流就是风尚,他们是不一定有价值的。尤其在这个只普及识字而未尝普及教育的时代,一种思想,一件货物,可以因普遍的广告方法,而立刻得捧场的人物,得到一种浩大的声势,这种声势甚或可以历久不变。在学问界讨生活的人,在此种所在,应当知所趋避取舍,做一个时代潮流主动的引导者,选择者,却不做只是被动的顺应者。至少也应当做一个挣扎者,庶几对山涧里的鱼可以无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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