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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章摘句】《毒药猫理论——恐怖与暴力的社会根源》:跨越学科边界的毒药猫

楞想君 楞个想 2022-10-05



《毒药猫理论——恐怖与暴力的社会根源》 


作者:王明珂 




简介:青藏高原东部边缘的山间村落中,过去流传一种「毒药猫」传说。毒药猫指的是能变成动物害人及施妖法的女人。那些故事,有些像是神话传说,有些如本地陈年旧事,有些是人们自身的经验。值得注意的是,过去每个村中都有一两位妇女被人们閒言为毒药猫。由于一些当代现实关怀,作者藉著对毒药猫的研究,提醒我们一种人类社会普遍的暴力形式。



替罪羊指被人们猜疑怪罪施暴的群体内部边缘人,与一般社会大众对这个词的理解无异。


在一社会群体中,被人们集体霸凌的替罪羊实为众人眼中的毒药猫。


世界上大多数的人虽早已脱离其祖先曾生活其间的小社会,一个个彼此防范,敌对的孤立社群。但这种社群经验与意识成为人类社会本质的一部分,在各个时代和各类型社会中,它都不同程度的以不同方式影响人们的群体生活。


我们最熟悉的身边社会自然情感基本常识,往往是影响我们认识外在世界的最大障碍。


在人类族群认同中,人们以共同起源来凝聚我群,以共同之异族意识来排除他者。

近代之民族及民族国家虽有其新颖成分,但在本质上他们仍是披着当代外衣的一种古老人类社会结群方式。


族群的凝聚除了靠内部成员间的血缘感情外,也靠着对本群体外的“非我族类”之异类感。这样的情感与绪包括陌生、猜疑、嫌恶与恐怖等,反映在人们社会行为上便是嘲弄、驱离、战争暴力等对他者不友善的行动。


原初社群有相当的普遍性,在过去以及在当今世界都如此。他之所以普遍,是因为当人们共同占有、分配或保护一资源空间时,他们也宣称彼此有血缘关系,无论是真实想象与建构的血缘关系。


近代民族国家的宗教因素常以隐喻方式出现在国家符号之中,如国族“神话”(开国历史)、符号(国旗、国歌)仪式(如国庆仪式)等等。国旗、国歌如圣物、圣乐一样,在如宗教仪式的国家庆典上被展示、展演,助长神圣氛围;在此氛围中的国族主义者也,有如狂热的宗教信徒,国家则为他们崇拜的神。

目前文化一词在人们心目中或多少的得到相当程度的美化,它会被视为不可侵犯、无可动摇或即使知其不当也无可奈何,我无意侵犯大众对文化的美好印象,因此用带括号的“文化”来代表我对文化的特殊认识。


文化让人们不自觉的产生规律化行为,也让人们对这些行为作出典范化的价值判断,而这些规律与典范则强化社会现实。


历史心性:在一社会中人们所记得与叙述的历史,不一定都是过去曾发生过的事实,而是循着一定叙事规则的集体建构(其中并不排除有真实成分)。


文化让一些社会价值典范化,并具有权威性,如此产生之规律化历史在人们日常言谈中成为经常被大众感受的历史常识,也就是文化的表征、表象这样的文化表征、表象以及人们对其典范性的信赖,强化各村寨人群间彼此合作、区分、对抗的人类生态本相。


关于毒药猫女人的传言及相关传说,反映的是人们一种恐惧,一种猜疑,恐惧及猜疑上游女性,特别是他们的性吸引力为本地带来血缘上的与道德伦理上的“蛮化”危机。


被人类驯养的动物几乎都是群栖性动物,它们的群栖性倾向于和本群体共同生活,也可以和其他群体共存——是让它们可被人驯养的关键因素,而猫,则是人类生活圈中极罕见的非群栖性动物。


在以男性为主体的人类社群中,猫的此种特质与人们心中从外来嫁来的女人十分相似,因此他们被猜疑,也因而被联系在一起。由外面嫁入村寨的女人在其夫家或在整个村寨中的边缘地位,也就是法国学者瑞内吉哈德所言:被人们当作替罪羔羊者,常有的一种社会特质,在人们眼中他不是自己人也不是外人。

芮内吉哈德他认为人类社会中之暴力具有传染性,如人们认为“污秽”可能流布让人感染,除非以暴制,否则暴力无法遏制,这就像是说以毒攻毒,或以污秽对抗污秽。


在一社会中各亲近的个人与群体之间,由于彼此相似而破坏了社会中重要且必要的区分,造成人与人之间或个人群体间的紧张、冲突与暴力,人们以暴力回应暴力,造成社会内部冲突无法终止,此时唯一解决之途便是集体施暴于一替罪羊,以让社会群体的和谐与团结得到保障。


弟兄间因相似而产生的敌意以及集体施暴于替罪羊来消弭潜伏的内在冲突,才是许多宗教及其仪式的缘起。


暴力无论是个人的或是群体的,无论是发生在旧石器时代或是更早的原人社会,无论是真实或想象,单一或是重复发生的暴力事件,他们无疑一方面皆为人们所畏惧,一方面又使人们遂其私利、欲望、意图的简便工具,因此也毫无疑问,人类创作社会制度、政治组织、宗教及其仪式,一方面帮助人们压抑与控制暴力,另一方面让行使暴力,集体化、制度化与仪式化。


在近代初期欧美猎巫事件中,上层社会原初社群(贵族社群、教会社群)内的恐惧与猜疑酿成比村落原初社群中之闲言闲语严重千百倍的暴力。


对原初社群中的男性群体来说,社群内的女性不是内部人,也不是外人,他们跨越或打破“社群”边界,视为潜伏的叛逆者,可能为群体带来伤害,因而在一社群受到内、外暴力与冲突压力可能分崩离析时,为了排除危机,女性很容易受到集体猜疑与怪罪。


社会边缘人受猜疑以及受到集体暴力的程度与该社群对外患内忧威胁之恐惧程度成正比,也与一地区人群间的资源匮乏以及因此产生之资源竞争紧张程度成正比。

很明显,我们不能简单地以人类历史经验所化之个人潜意识,或以共同社会文化结构,来解释如此长期、广泛存在于各种人类社会的现象——所有心理学、社会学与人类学的解释都必须是“历史性的”。


我认为理论只是帮助我们了解人类社会的简单思考工具,而真正复杂深奥的是人类社会。


家庭、家族与亲属固然指的是生物性的血缘群体,但人们必须有共同的生活经验和亲属记忆,才能彼此凝结在家庭、家族这样的群体中,而这样的共同祖源记忆相当程度地受社会文化影响,因此人们观念中的“亲戚”不一定全然为生物性群体。


现实原因使得一种记忆文化在本地社会中形成并流传,它塑造人们的祖源历史记忆,让人们将所有的邻人都当作与自己有弟兄祖源关系的亲人。


人们常歌颂人类的文明成就,相信由此产生的知识理性带领人类远离野蛮与暴力,但事实上并非如此。相反的,检视今日世界时时发生于所谓文明社会中的制度化暴力,追溯人类文明起源之暴力基础,我们得承认自己对文明、“文明人”与知识理性的认知可说是十分有限且相当扭曲。


原初社群的人们生活在两种边界内;一是空间领域边界,一是血缘群体边界,两者同样重要。


原初社群空间领域边界之神圣化,是人类宗教最基本的形式之一。


原初社群的“边界”受到宗教仪式的神圣化,以及受“历史”的合理化、自然化,它在人们心目中无可动摇,且既神圣又危险。边界内外成为截然划分的两个世界:一方为熟悉、安全、和谐的我方领域与人群,另一方则为陌生、危险的异域及与我群敌对的异族。


同质性造成的熟悉,让人们相处十分自然,彼此相聚而有安全感。这种同质性也经常表现在房屋建筑、服饰等客观可见的物质文化表徵与个人身体行为上,配合著人们主观建构与认知的典型建筑、服饰与合宜的行为。彼此的主客观同质性,在对外界威胁的恐惧下发展为人们的“纯淨”概念。


广义族群之外的其它人类社群,如宗教社群、政党社群、密友圈,以及各种秘密社会群体,其成员之间也常以“兄弟姐妹”相称,以强调社群内的凝聚以及成员们相同且“纯粹”的特质,并以此强化该群体的排他性。同时,这样的社群也常有象征性的共同空间。


原初社群。简单地说,人类根深蒂固的社会性之一便是原初社群理想:一种血缘社群与空间社群合一的我族想像,一种共享领域空间的人群皆我同胞亲族之期望。“一个民族、一个国家”的民族国家概念,正是原初社群理想的实践。


无论以台湾士绅对比大陆来台士兵,或以大陆来台官员对比台湾乡民,皆是一种刻板印象,或是被建构的同质化他者与我群意像,皆为人们在群体认同下选择性地观看、想像与建构。

所有宗教都与人类社会中的暴力脱不了关系。简单地说,宗教源于人们对未知世界及其带来之伤害、死亡与侵暴的恐惧,因此期望以一套思想逻辑与相应的“以暴易暴仪式”来化解。


人类宗教情绪与情感源于人们对自身所熟悉的自然与社会秩序的依赖,以及对所有违反此秩序之内外陌生事物的恐惧。暴力、污秽、恐惧,与祥和、纯淨、安全,相对而生、相生相长。如在台湾,佛教、道教与基督教等大型制度化、组织化宗教都吸引了大批信徒,然而民间仍有以横死女子为崇拜对象的信仰,俗称“拜姑娘庙”。横死的本地或外来年轻女子,被认为是极污秽及危险的;敬拜这样的“阴神”可以避免更大的污秽与危险侵袭。


在组织严整、规仪繁的大型宗教里,污秽与危险更是重要,并且被充份纳含在教义中。


恐惧魔鬼的势力,猜疑其已入侵,以仪式性或象征性暴力化解恐惧与猜疑,藉以强化本社群的纯净与安全,这些是许多宗教信仰内的普遍现象。

生活在互联网时代,人们一方面在现实生活中与他人互动,产生各种人际关系与相关社会群体,也造成人们对社群的认同与情感。另一方面,人们在网路上与不完全相同的一些人互动,产生新的社群与社群认同,或影响、改变其现实生活中的人际关系与社群认同。当代人的社群生活与认同,特别是原初社群认同,因而远比过去复杂。


并非只在某社群及特定空间中被观看,而是受整体社会的观看与关注。


网路讯息之技术要求低,且其发布、流传几乎不受社会权威价值观的制约,因而许多人在现实社会中被迫隐藏的或被压抑的意见可在网路上发抒、流传。


习于网路讯息沟通并经常沉浸在网路世界的人,并非都能够,或可能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在丰富、多元的讯息中,对于社会赋予他的身分认同、国家赋予他的国家与民族认同有反思性认知。相反的,网路讯息的巨量性及搜寻便利性,让他们习于(也擅长于)在海量的资讯中快速得到所需答案,因而无需也不愿花太多时间思考。


网路社群中的言论常具攻击性、偏激性,反映的是一个人在现实社会中的不满、挫折与恐惧。


在现实村寨社会中,人们的公开言行受其社会身分约束,如对“毒药猫”的批评与猜疑,只能以私下的、隐晦的“闲言闲语”为之。然而在网路世界的讯息沟通中,个人可隐匿其现实社会身分,这使得对网路村寨内外人群或个人的猜疑与批评,变得直接而粗暴。


网路未能培养出多少能独立思考的个人,反而造出一些带风向的“网红”,与许多跟随网路风向的“乡民”。创造、利用或配合“网红”与网路民意风向的,可能是商业集团、政治团体、个别政客,或特定社会认同群体。更值得关心的是,在这些各有其利益思考的个人与群体背后,更大的黑暗力量是一套电脑网路运算与设计逻辑,它掌握了人们的思考与注意力。一方面以讯息吸引及喂养人们的注意,一方面在人们“点开”网页连结与“点赞”中,搜集人们的意向与爱好,以此再提供讯息以配合(也是控制)人们的注意力、思考与意向。


无论如何,“启蒙”寓意著觉醒,而后现代、后殖民之“后”,说明这虽为后知后觉但仍是一种觉醒。


在社群生活中,若人们能与一些异质、异端共存,勿坚持社群内的同质性与纯净性,便能避免许多不必要的内在紧张与对外界的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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