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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我只是负责烧开水” 作为无聊旁观者的艺术家

老鱼 象外 2021-09-25

懂不懂艺术都能看懂的⇡象外


《沉默的镜像》,215×175cm,布面油画,2012

图片由艺术家本人提供。


一只狗立在村口、回头眺望;

一头山羊挡在道路中央,一西装男子在地铁上打盹;

一女子在草地上、反复甩著风筝线的卷轴;

几位大妈步履齐整、跳着广场舞......

100个小型显示屏上,100个短视频无限循环,组成了一幅日常生活荒诞剧。


一段无聊短视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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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s://v.qq.com/txp/iframe/player.html?vid=s03926uktd9&width=500&height=375&auto=0


这是黄立言的第一次录像作品展。用手机拍短视频时,没想过拿来做什么,只是随手录下,发条朋友圈,好友陈凌杰看这些视频挺好玩,转给策展人王将,王将觉得,这些手机短视频可以来个“轻影像”展。


黄立言整理出这几年拍的小视频,组成了陌上实验室的新展《轻飘飘》。


四方形的小展厅中央,绿色地面上,印着几个白色大字——“论做一个热情洋溢的人的重要性。”



这句话有点儿反讽,因为黄立言的真实态度是“一切因为无聊,源于无聊”,没有学过摄影摄像,拍出的画面却富于情节性和戏剧性,这都是“无聊的功劳”,它促使一个人“去观察好玩的东西”。


一切源于无聊。


《沉默的存在》,100×120cm,布面油画,2007


住在宋庄,在工作室画一会儿画、看两部电影,傍晚到湖边散散步,黄立言努力保持一种无所事事的状态,排除掉阻碍“无聊”的各类干扰,“无聊”这个词,大部分人避之不及,但对黄立言来说,却是上好的体验。


一旦进入一种“具体”的生活,总会不舒服,黄立言刻意减少与世界的联系,为了摆脱“有聊”,他总是找借口更换地点。


《寂地》,180×155cm,布面油画,2010


《一个连环杀手的日记》,100×120cm,布面油画,2009


《绿头苍蝇》,160×160cm,布面油画,2013


从广州教育学院毕业,黄立言被分配到老家雷州的一所初中,教美术。“怀疑主义”的他,觉得自己当老师“误人子弟”,学生拿来画作请他点评,“我要指出这个问题吗?或许按照他的方式画下去,也能发展出另一种风格?......”


教学生是一种折磨,更大的折磨是“一格一格、看起来很严重的”表格。黄立言最怕填表,高考志愿、入团申请、毕业论文......从小到大,各类表格都是朋友代填或照抄他人的。当老师后,课程设计、年终总结、职称评选等等都要填表,一看到这些,他由衷地生出一种“窒息的感觉”,浑身难受。


当老师的第六年,黄立言放下“铁饭碗”,报考了广州美术学院油画系研究生,这时他27岁,“换一种生活需要一个借口,读研对我来说就是离开那个地方的一个借口。”



《上苍保佑灵魂自由的人们》, 250×180cm ,布面油画,2015


现今,回想读研生涯,也没什么可忆的故事,“总觉得很多事情,我有点像一个路过的人”。同学聚会时,大家讲到某件趣事,哪怕当时在场,往往他也“毫无记忆”。


有时候,这种局外人的状态让黄立言感觉“挺糟糕的”,总是独来独往,不关心身边人或事,更多时候是在琢磨自身的问题。





读研时,黄立言对美术馆的保安产生兴趣:他们站在艺术品聚集的场所,不欣赏艺术品,也不能离开,只能在有限的空间里移动身体,不自知地做一些奇怪的动作。校园里、大街上的保安状态也相似,他们或许是“无聊”的最佳写照,他画下这些晃荡的保安,命名《守望者》。


具体的保安成了抽象的“守望者”。


黄立言几乎没有画过可以与现实对应的具体的人、事、物,他想要捕捉的是“当下人的一种状态”,焦虑、茫然、恐惧、怪诞,画面上只有几个人,透露出的却是“整个社会呈现出来的精神状态”。


《春夏秋冬又一春》,150×150cm,布面油画,2009


黄立言是一个观察者,和《国王的新衣》里那个不肯附和的小孩一样,总在探索“华裳”的背后是什么,小孩发现光着身子的国王,喊了出来,他找到了人的空虚与荒诞,不加粉饰地画了下来。


“他只是尽一个传统艺术家的本分,观察人、真心诚意地表现人;然而他却发掘到了这个世纪初人类的真实状态:在各种欲望都得以满足之后开始安逸、退化。”人的“兽性”的观察者和赞颂者,这是吴杨波眼中的黄立言。



《白月亮》, 200×170cm,布面油画,2014 


《低处的光》,180×155cm,布面油画,2016


《亲切的金子》, 200×160cm,布面油画,2015


《人人都是稻草人》,170×150cm,布面油画,2008


“我感兴趣的是人的一种状态。”黄立言喜欢读访谈录和人物传记,这其实就是“看人”,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困境,最重要的是怎样面对。


“那些很牛逼诗人、导演、哲学家或艺术家,对他们来说,从事这些职业,通过这个,生活可以继续下去,不至于崩溃,到最后熬不过,可能就像海明威那样,一枪就把自己干掉了。”


画的过程中,黄立言也会有被画中情绪包裹的时刻,不过很少陷进去,通过绘画释放情绪,或通过绘画解决自身问题。《一个无法完成的动作》里那个男子,算得上是黄立言的自画像,他试图用鼻子舔自己的舌头,竭尽气力,仍无法企及。


《一个无法完成的动作》, 75×60cm,布面油画,2007


黄立言活下去的支点很简单:“画画,然后让自己呆在这种无所事事里。现在就是我的理想状态。”画画,是他至今为止最确定的一个选择。





最早接触画画他才初二。


“初二下学期,我开始和高二学美术的学生厮混在一起,经常去到他们画室玩,和一般的课堂相比,一切都那么新奇、有吸引力,可以边听音乐边聊天边画画,你甚至可以一个人躲在角落里面发呆。”


“那时候我们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村子里面租房子,从学校回到住处要经过很大的一片墓地,白天还好,有时晚上一个人回去有时候就有点紧张,又没有路灯,周围一片漆黑,只能唱着歌一路狂奔。”


许多年过去,黄立言“现在简直无法想象,不做这个(画画),还能干什么”。


《短暂的欢愉比痛苦更形哀伤》,200×200cm,布面油画,2011

《冬天里的骨头》, 200×200cm,布面油画,2011


《念想》,200×200cm,布面油画,2011


研究生毕业后,黄立言在小洲村租了三间房,一间当画室,一间当仓库,一间生活起居。


很多人不理解黄立言的“苦行式生活”,他不这么看,这是“自己选择的”,苦乐都得受着。


黄立言明白,需要和很多人打交道的工作,“有交流障碍”的他做不来,他需要距离,而艺术家这种“职业”恰好能提供,“我能够保持那种自由,不高兴的话,可以选择离开。”


《我们都不真实之二》,155×180cm,布面油画,2008


《远行吧,远行》,155×155cm,布面油画,2010


《你消耗了我,我也消耗了你》,200×175cm,布面油画,2010


《la la la》,215×175cm,布面油画,2011


2011年,黄立言把工作室搬到了番禺村“侨基岛”的广州三号线艺术空间。


“侨基岛”和小洲村的共同点是植物繁茂,“只要有一点绿色,就很舒服”,不论搬到哪儿,黄立言一定会养植物。



《腊月》,100×70cm,布面油画,2013


《触控》,120×100cm,布面油画,2013





2013年春,应上苑艺术馆之邀,黄立言第一次去北京,对这儿一见钟情。


在南方,一年四季都是绿绿的,乏味又暧昧,总给人一种含糊不清的感觉,广州没有四季,常年潮湿,黄立言觉得“很不爽”。


说起与北方的初见,向来讷言的黄立言健谈起来:


“来北京是四月初,初春,还挺冷,外面灰蒙蒙一片,过几天才看到一点绿色。有些树我以为已经死了,过几天冒出一个芽来,那种生命感,真的完全不一样。”


“我的工作室在二楼,打开窗就是山,山里有一条铁路,大概隔十五分钟就有一趟火车经过,真的太美了,每天早上只要一醒来,我就舍不得再睡了,四、五点天空就亮了,那个色彩,太漂亮了!”



《腊月1》,100×70cm,布面油画,2013


大多南方人难以适应的干燥,在黄立言这儿是“太舒服了”,这句话的主语是他的画——广州太潮湿,工作室的抽湿机从来不敢关,画放在哪里都得“提心吊胆”,一不小心就会发霉。


上苑艺术馆在北京东郊的燕山上,资金有限,住宿条件一般,一些窗户、马桶都坏了,艺术家驻馆计划一年,住不到六个月,很多人就提前搬走了。黄立言舍不得走,觉得这是他到过的“最迷人的地方”。


这里实现了他窗外有风景的心愿,甚至超出了黄立言的期望——春,昏暗天地间,新生命开始萌动;夏,天空的颜色变幻丰富,远远超越了语言;秋,枝头叶儿开始酝酿离开,“死亡是苍天赋予人类最好的礼物,因为死亡才看到万物的复活和生长,感受到生命的力量。”


《腊月4》,100×70cm,布面油画,2013


《腊月5》,100×70cm,布面油画,2013


《腊月6》,100×70cm,布面油画,2013


十一月,因为没有暖气,上苑艺术馆提前闭馆,也断了水电,被风景迷住的黄立言,一个人留在那儿,多住了半个月。


“艺术馆附近有个澡堂,我去那边洗澡,还有一个小饭馆,就去那里吃饭。每次拎一个暖水瓶,吃完饭,打一壶开水回来,用来喝,也用来洗脸刷牙。晚上没电,画不了画,就点个蜡烛,看书。天气冷,就买多一床被子。整个美术馆都没人了,就剩下我一个,很多鸟,树叶全部掉了下来,铺满整个院子,那种感觉特别棒。”


“我最怀念的就是那里。”


《25小时》,120×120cm,布面油画,2013





“你去过北京的郊区了吗?”


“还没。”


“你一定要去看看,北京的郊区特别美。”听闻我来自南方,黄立言马上推荐“北京的山”。


《腊月2》,100×70cm,布面油画,2013


有时,黄立言对偏僻的爱好让人有些着急。朋友说,你别住得那么偏,到北京后要多认识人。


来北京第五年,黄立言还是“想尽量不和外界有太多牵扯,或者说和这个世界有太多的牵扯。我希望能够保持一种距离”。


住在宋庄,黄立言依旧保持着隐居状态,交流最多的,是4岁多的“黑黑”,一只混杂黑白毛色的猫咪。黑黑总是无声无息,在房间里到处蹿,有客来访,便蹲在客人旁边,盯着看。


镜头感很好的黑黑


“我的猫和我有点像,神经兮兮的,焦虑、孤独、敏感。”黄立言一边命令黑黑,松开抓住我毛衣的前爪,一边感慨。


黄立言自称“敏感”,郑宏斌称他“拙诚”——敏感在他总是一副旁观者的模样,观察周遭变化,再用笔画去描述所见所闻;拙诚在他长期以绘画来呈现生活,专注而忠诚。


“我认为,艺术家分两种:一种是绝对天才型的人物,像毕加索,非常聪明,他想怎么画都可以,对画面的掌控能力非常高。另一种是属于一种本能,像梵高,伦勃朗,他们的那种画只能画成那样子,有点像是挤牙膏,拼命挤出来的那种感觉。”


黄立言是后一种,绘画之外,他找不到更好的表达。名为“立言”,却选择了不立一言,或许,只有到作品里去寻找黄立言。


《怪石头》,155×155cm,布面油画,2010


《刺猬的优雅》,215×175cm,布面油画,2015


《犯罪心理》,180×155cm,布面油画,2014


《灵山》,160×160cm,2013


《沙峪口》,160×160cm,2013


画中的情绪被黄立言织成了一个个的谜语,化为作品的名字。“忠于自己意志而又用绘画抒情”,他成了郑宏彬眼里的“绘画诗人”。


郑宏彬将画名串成一首散文诗:


“暖春,动物凶猛,爱在那年花开的时候,谁不曾有年少青春时,所有的青春都死于怀念,狗日的青春,你在这里的时候我最安心。我在这里,你在哪?被错过的幸福,我们都不真实,我们终究还是要回去。


蓝马,忧郁症患者,沉默的存在,你的寂寞里,是否也有着我的孤寂,悲伤的不止是你。寂寞的时候唱首歌,我把我的歌唱给你听。让我静静的,晃悠的风景,忧伤,请别离开我。骄傲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悲伤。


阴雨天气,在想象力稀缺的夜晚,恐惧吞噬灵魂。痛苦的表象是美丽的自由,幻想的开始是真实世界的结束,生命中只有一匹属于你的骏马。


回南天,上帝之城,温柔乡,空房子,因二天二夜睡不着觉而长痘痘的诗人,危险思想的告白。


远行吧,远行,柔软的距离,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一个无法完成的动作。


春夏秋冬又一春,人人都是稻草人。”


——(《“绘画诗人”黄立言 —— 生命中只有一匹属于你的骏马》)


这或许是最符合黄立言心意的“解读”——不着一词,又道尽一切。


《八月》,180×155cm,布面油画,2011


《七月英雄》,160×160cm,布面油画,2009


《高级动物》,180×180cm,布面油画,2014

《偶然事件》,160×160cm,布面油画,2016


《骄傲是因为一种莫名的悲伤》, 150×170cm,布面油画,2008





黄立言的人物画中,常出现动物和植物。不知缘何,不算“动物爱好者”的他,经常忍不住,在人的周围添几只蚊子、瓢虫、黄雀鸟或者别的动物。


一个人住,养宠物“作个伴”。在广州时,养了一只拉布拉多,名叫阿福,体型很大。黄立言一直用阿福照片作博客头像,却从没有把它放入画面,“不喜欢把太具体的直接落在纸上”。


后来,“太亲近人”的阿福跟人跑掉了。黄立言反思:“我们不能对狗狗抱有太高的期望,我觉得养狗狗需要多看书,多了解它们的习性。”


人、动物、植物这些元素,代表潜意识中的“宇宙公民角色”,在他那儿,人不是万物的主宰,众物生而平等,和而不同。翟文熙的这种理解或许契合了黄立言的心境。


《二只鸟?》,155×155cm,布面油画,2009


《傲慢与偏见》,200×170cm,布面油画,2014 


《八部半》,120×120cm,布面油画,2013


黄立言的画大都粗糙不平,他故意留下看似随意、粗糙的创作纹理,但画中的“粗糙笔画”并不是“随便”得来的,比如《我们的时光》,有一个柜子,一些动物和一块黄色。朋友问为什么要有这么一块黄色,他说不上来。


创作时,他会眯着眼睛,边看边想:“假如没有这块颜色,整个画面是什么效果?”感觉不够,需要加点什么,于是有了那块突出的黄色,“看起来是很粗糙随意的那一笔,背后是有考虑的。”


《我们的时光》,215×175cm,布面油画, 2015


黄立言从不寄希望于虚妄的明天或是灵光一现——“呈现比创作更重要。对我来说没有所谓的创作,一切都是已经存在的。生活包含了你所要表达的一切,包括你所谓的思想、观念、哲理或那些诗性的东西,你那种怪诞、无聊,生活中都有。”


黄立言的颜料桌

“黄立言的艺术就像一个白日梦中呓语的梦游者,讲述着非现实的寓言,喜欢的人沉湎于他荒诞的梦魇,看得懂的人带着秘而不宣的犯忌快感,组成黑暗联盟。他的绘画艺术是通过写实的语言方式,将现实、记忆与充斥于我们日常所见各种图像的局部碎片,如人物、动物、器物、景致、植物缠枝等等形象,进行穿插、拼合与叠加,呈现出油画语言的质感,以及神秘,混杂、曲折的语境。”冯博一道。


黄立言在工作室,北京,2017


无论身在何地,黄立言觉得自己只是路过,外出时间超过两个月,都会无法忍受。他很享受待在工作室,一个几乎没有干扰的私人空间,自由地画画、看书、看电影、听音乐,保持一种对生活的敏锐觉察,“做一个旁观者”。


黄立言的茶几上有一套齐全的泡茶设备,都是朋友送的,聊天中,他为我斟茶,而自己的杯子里却只加白开水。


“我感觉到,我只是负责烧开水。”黄立言给我倒了一杯普洱,放下茶壶,拿起烧水壶,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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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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