塑料花
上周末,小区终于解除了出入限制。虽然连一个所谓的次密接也没有,最近这半个月,我们小区还是被莫名其妙地划为中风险区。每户每日仅允许一人外出两小时,凭一张叫做“出门证”的小卡片,上面印有日期、出门时间、返回时间,每次出门前须出示登记。看似无理的事,只要一遍遍地重复,就会变得正当。就像很多听起来荒诞的词,一次次被使用后,也会变得合乎情理,比如全域静默,比如时空伴随,有一天,你发现自己也开始熟练运用起这些新词。
关在家里的日子,只是看书。一些念头在脑海里浮起又落下,却不想去记,也没什么表达的欲望。许倬云在《万古江河》的序里写道,他著此书的目的,“除学术兴趣外,也不辞冒天下之不韪,拟对国民自大心态的偏差,尽规劝谏诤的努力。”如今,自大心态随处可见,自蔽言论俯拾皆是。人们更愿意接受观点和情绪,而非事实与逻辑。坚信自己的观点必定正确,倒没什么,人之常情,至少他人还有辩驳的机会和空间。可怕的是,坚信自己的观点必定正确且代表正义。
小区网格群里常有人争吵,抱怨管控得不够严。有热心居民拍照发在群里,指出此处有漏洞彼处有盲点,希望彻底堵死进出小区的通道。所幸有一条隐秘的小径未被发现,下几级台阶,穿过一片枝叶斜生的灌木丛,拐两个弯,即可轻松突破包围圈。
马路上,空空荡荡,行人稀少,公交车也是半晌才有一辆。烈日当空,如同末世。路边的一溜饭店,全关着。以往,每天下午两点多,天气最热,也是饭店生意最冷清的时候,总有一辆电动三轮停在路边,车上装着三个蓝色大桶。开车的是一对花白头发的老夫妻,他俩是掏泔水的。撬开窨井盖,用一柄长长的瓢,将泔水掏出,舀进白色小桶,装满后,拎到车旁,倒进蓝色大桶。这附近饭店多,窨井盖也多,两人逐个撬开,一勺勺舀,一桶桶拎,大约得花一个多小时。天气炎热,气味难闻,路人经过,见他俩弯腰作业,总会绕道而行。堂食被禁后,我再未见到这对掏泔水的老人,不知他们如今在何处营生。
小区被管控前不久,也是在这条街上,也是一个烈日当空的午后,我看见有个女人骑在电动车上,沿着这排饭店慢慢移动。踏板后座扶手,身后怀里脚下,堆的挂的全是鼓鼓囊囊的布袋,里头塞满一沓沓簇新的塑料袋。女人几乎淹没其中,只勉强露出半个身子,远远望去,她和她的电动车就像塑料袋扎成的一朵巨大的花。每经过一家饭店,女人就会停下,朝门里吆喝。见无人应答,巨型花朵又朝前缓缓移动。她卖的是那种很普通的塑料袋,超市饭店杂货铺水果摊常见,正面印着一张黄色的笑脸,下面是一行英文字:“Have a nice day.”
穿过这条街,拐个弯,我碰见一个小姑娘,穿着宽大的T恤,趿拉着拖鞋,背一卷窄席。T恤很脏,双腿也是污迹斑斑。她右手拖着拉杆车,车上捆着旅行包,一侧挂了双球鞋,另一侧挂了半个西瓜。左手握着自拍杆,边走边朝手机说话。她说她是从江西来的,在这里呆了一个多星期,疫情原因,暂时没法离开。我问她靠什么挣钱,她说,直播生活。
生活怎么直播呢?讨生活的,没时间直播。做直播的,恐怕也没什么生活可言。我认识一个送快递的哥们,隔三岔五拍些视频发朋友圈,算是录播。他是盐城人,当过兵,干过泥瓦匠,四年前来到这座城市送快递。他拍的视频,主题单一,画面模糊,镜头晃动得很剧烈。白天拍的内容主要是开着三轮顶着烈日顶着狂风暴雨送快递,或是车坏在半路油门线断了轮胎瘪了胳膊被蹭破筐被偷走之类的倒霉事。晚上的视频大多是在饭桌前拍的,在他那间二十平米的出租屋里,啤酒白酒外加几道小菜,有时候朋友过来聚个餐,喝多了,一起骂骂这个操蛋的社会。半夜睡不着,他会发几首歌怀念自己的青春。他年纪比我小,喜欢的歌手却是我们那个年代的,王杰小虎队张信哲郭富城。他的老婆孩子留在盐城,去年春节回老家,他拍了女儿站在灶台前刷锅洗碗的视频,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最近的这次疫情,他歇了十来天,换了家快递公司,底薪3000奖金800加班费每小时27块钱。操他妈的,再也不干快递了——发完牢骚,第二天他就带着身份证办了入职手续。再怎么被锤,人总得吃饭,生活要继续,视频也得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