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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刊 • 说事儿(2)|| 走过冬季

园地作者 一枚园地 2020-09-04

题图:家乡旧貌(照片来自作者)


到底是谁?他真是我小学的同学吗?我没有任何记忆。天慢慢暗了下来,朵朵黑云似我心里的疑团,我需要一些时间打开那段尘封的记忆。



走过冬季

我住长江头|文


它是春天留给我的故事,诉说的是冬天的寒意。

 


1. 陌生人的来电


离2004年春节只有两天时间了,天灰蒙蒙、阴沉沉的。我照例做着年前的大扫除,这时一通电话打乱了我的节奏。


“喂!”还没等我开口,对方便迫不急待:“你是×××吗?还记得我吗?我是×××,是你小学一个班的同学,读完四年级我就离开了。你小时候的样子我都还记得,梳着长辫子,皮肤较白,记得你常带些零食到学校,有时递给我一颗糖,有时塞给我几颗花生;有一次,我们到乡下听老红军李伯寿的报告,中午在渡舟场上吃午饭,同学们像风卷残云似的将自己碗中的稀饭一扫而光,你却将你碗中的一半倒给我,然后再吃剩下的一半;还有一次,全校到县城去参加六一集会,那天烈日当头,酷暑难当,大家都不感兴趣,我俩躲过老师的视线,结伴从长一中的棺山坡跑回了家……”


他完全不给我回话的机会。我一头雾水,不知所云,电话那头继续滔滔不绝,如数家珍。“我们的班主任是×××老师,我们的教室……,曾群、陈心贵、杨水明……都是我们班的。”对方竭力用乡音和我诉说,但我能听出他早为异乡人。“你让我找了几十年,春运一过我就来见你,否则这辈子我不会心安。”他连珠炮似的诉说,我却像听天书一般。


到底是谁?他真是我小学的同学吗?我没有任何记忆。天慢慢暗了下来,朵朵黑云似我心里的疑团,我需要一些时间打开那段尘封的记忆。



2. 一封沉甸甸的信


不久后,我收到了一个大大的信封,是上次与我通电的同学寄来的。


读罢长信,我一下子回到了那个刻满伤痕的岁月。父辈们被打翻在地关进牛棚的情景;一个懵懂女孩,在酷暑中等待一份永远也收不到的录取通知书的苦闷与绝望;还有因“政审”问题被困乡下的弟弟的目光,涌现在我的眼前,如同一团阴云,挥之不去。


我的同学在信中写道:“六一年,家父因政治问题带领全家,被迫离开××县,回到了千里之遥的湖北老家农村。四十余年如一日,我从未间断对儿时小伙伴的想念,尤其是对您,曾伴我度过许多美好时光,带给我许多欢乐的可爱小女孩的思念……一直以无缘再见您而遗憾。渡舟场上您倒给我的那半碗香甜的热粥,至今还使我觉得享用到人世间最珍贵的美味。儿童节从操场结伴而逃,您一路跳跳蹦蹦,就像一只逃离笼子的小鸟,童年身旁这只欢乐的小鸟,使我欢乐了四十余年……”


“在农村,我们一家遭受到城里人难以想象的命运。歧视、侮辱、游斗、饥饿、劳累、疾病……十面埋伏、十八层地狱,从此也中断了学业。”


“我们的父辈在这里土生土长,祖先是××县首屈一指的开明士绅,原以为不会受到太大的折难,谁知世态炎凉,人心险恶。除了我的父母过着非人的生活,子女也无法抬头,没有尊严地活着。世上所有的一切都不属于我,我二十岁便结了婚,妻子是隔代表亲,同是天涯沦落人嘛!”


一字字、一句句,敲击在我的心头。听着他的故事,却像是看到了我所经历的人情冷暖。我虽在城里长大,在城里生活,在那个特殊的年代,我的父辈、我的家庭何尝不是遭受了一样的冲击?我好想握住他的手,告诉他:“我知道,我都懂!这么多年你真不知道我在哪里吗?为什么才和我联系呢?我虽无力回天,让你得到政治上的公平,但却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会倾其所能在生活上给你一些帮助,起码能让你喝足热粥。”就这样想着,断了线的泪水穿透了那一叠似生命控诉的信纸。尽管冬天已走远,春天不期而至,我还是感到不寒而栗。

 


3. 重访故园


我决定,回阔别二十四年的老家看看。按照同学在信中提到的地点,去找寻尘封的记忆,拾回逝去的童真。


然而,眼前的故乡,完全变了模样。喝稀饭的乡场成了镇政府的所在地,泥泞小道变成了宽敞的水泥路;卖稀饭的小摊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富丽堂皇的酒楼、鳞次栉比的饭馆。当年六一结伴逃跑回家的棺山坡已被夷为平地,一幢幢商品房淹没了曾经摇摇欲坠的低矮瓦房。坐落在寺院内的母校,不知何时建起了现代化的教学楼、宽大的操场和礼堂,四十三年前的痕迹已无处可寻……


家乡的一切都和大城市一样,在钢筋水泥和信息化中变换着模样。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应该有我的同学,但又有谁会记得我,记得我曾和他们一起度过的童年,记得困难年代里的一颗糖、半碗稀饭呢?这也难怪,我不也是把那段记忆抛之脑后了吗?


几十年沧海桑田,早已物非人非。唯有他把记忆定格在了那个年代,就像昨天发生的一样。经过一段时间的苦思冥想,我终于记起,他就是我曾经的同桌啊!他瘦瘦的,高出一般同学大半个头,好像是纱厂的子弟,他爸是厂里资方代表。成绩一贯很好,一定是他,我还向他请教过不少问题呢。 

 


4.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他在信中写道:“妻子贤慧勤劳,孩子们孝顺懂事。我平时一般都住在广东带孙儿,春节才回老家,我准备去看看你。”


我询问了他的身高,又把他寄来照片中的特征刻在心里。春运过后的一个清晨,我来到火车站,一眼就从拥挤的人群中认出了他。兜里准备接人的标识也没派上用场。


一米八的个子,黑黑瘦瘦的,脸上堆满了像刀刻一般的皱纹,怎么都不像新中国的同龄人。他的肩上挎着一个七八十年代常见的篮色帆布旅行包,不太合身的便装露出掉了线的毛衣一角。握手的那一刻,我似乎握住了一把刺伤我双手的锯齿。岁月吞噬了他的童年,埋藏了他的青春,如果不是那个年代,如果继续留在城里,如果不中断学业……已经没有如果了。历史改变了你,我何尝不是一样。


在他盼望早日来重庆而妻子又不能随行的情况下,我通过各种关系,辗转联系上我老家与他有亲属关系的一位同龄女性,希望她在他到来时一定来我这里陪伴。此时才知道,他正是通过他这位亲戚联系我的同学、同事,数年后才获得我的联系方式。三人相聚后,我们去了重庆最大的商品交易市场,给他挑选了一件在我看来体面又适合他的呢面外套,感觉他一下子换了个模样。


在重庆呆了三天的时间,其间我们有推心置腹的交流,并告诉了他关心的我及家里的情况。六五年初中毕业后我因祸得福逃过了下乡的命运,并在六六年清理阶级队伍运动中积极为工作组跑腿帮忙,重庆来县城(我所在的县直属重庆市管辖)招工时,工作组积极推荐了我,从工人到财务直至退休。出身,从我落地那天起就没有饶过我,不求所成,只求踏实工作,平安无事。


没有了读书的资格,但有学习的权利。工作期间,不脱产补习了高中课程,通过了重庆市的统考,随后争取到了重庆工商大学的《财务与会计》专业两年的半脱产学习机会。我们三兄妹都在主城区工作并先后安家,爸妈之冤早已平反,退休后也来重庆定居多年了。

随后,他带上礼物去探望了我父母并和我的哥哥一起共进了午餐。他的到来和我的诉说,让我们一家子也感动得稀里哗啦。不知谁说,这故事可能也够上电视节目了。


四十三年的回顾,苦涩多于快乐。他告诉我,由于政治上的歧视和没有尊严的活着,他一度痛不欲生,而童年那段美好的回忆支撑着他熬过了一个又一个严冬。我遗憾,没能在他最困难的时候寄去一封信、伸出一只手;我也庆幸,儿时不经意的举动让他挺过了最艰难的日子,换来了今天的相聚。


几十年前的一滴水,他竟用了四十三年艰难地寻找给我以回报。我们约定,今生是最好的朋友,彼此把儿时那份最纯真最美好的友情珍藏在心里,直到永远。


分别前,他执意要给我买礼物,被我果断拒绝了。他走了,在泛黄的相册里挑选了一张我儿时的照片。我知道,他想留住的是纯真无华的童年。


他用便笺即兴写下了这样的诗句:“昔日凤城未能忘,少年同学友情长。长中操场酷日辣,渡舟桥头热粥香。食堂围饭哨响迟,学校分豆师讯详。四十三年重拉手,一别又是水一方。


那时候还没有手机,我们彼此用座机联系,对电脑也很陌生。以后的几年,我经历拆迁、租房、搬家,地址和电话几度更改。他那亲戚的电话也打不通了,我们再一次失去了联系,直到现在。


我曾想通过《等着我》栏目寻找,但又觉不妥。他已没有了生活和精神的重压,平淡平安生活是他的愿望,也是我由衷的祝福。他好,我心安,不想再去打扰,从此打消了念头。


我的同学如愿以偿在四十三年后与我重逢,却成了我一生难以忘却的回忆。它在春天的温暖中到来,诉说着冬季的寒冷和美好的记忆;诉说着我们曾经走过的那段历史,好在,挺过了严冬,盼来了春天。



【作者简介】我住长江头:共和国的同龄人,机关财务退休,真诚抒发人生,文字记录生活。


(本文编辑:荞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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