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加拿大教国学-缘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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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加拿大教国学——缘起》
文章 胡竞菲 / 编辑 龚琴(Helen)
那天刚入群的时候,向大家做了详细的自我介绍,于是被龚老师“抓住”,私下问我是否愿意写一篇总结文章与海内外中文教师共享。尽管心中数次回顾自省过我从头而计的教学,可整理成文却尚未有过。承蒙厚爱,我决定试一试,也许它能为我自己提供一个回溯、省视和提高的角度,也许它能给我的同行与半同行老师们带来些许不一样的视角,也许我还能得到来自陌生朋友的专业意见和建议,这会是多么宝贵……看,还没卖出牛奶呢,我已经在幻想穿上漂亮新裙子了。不过,乐观也是我常和儿女与学生谈论的品质呀,不如从我自己开始吧。:)
如果女儿是“香蕉人”?
09年的时候,我们全家随着先生的工作从香港来到了多伦多。虽然在英语环境中待了好几年,工作语言用的都是英文,可一把年纪乍一来到全英语强势的环境下(是的,多伦多虽然华人多,但英文仍是压倒其他的强势语言,这一点和温哥华有所不同),最初一两个月里,仍然感到不适。比如,早晨醒来听到窗外的路人在说英语,总是如梦似幻地想“怎么会是英文?”然后沮丧地发现:远离润泽的故土,已经是我无法改变的现实,山川河洛,华夏歌赋、唐声宋音、峨冠博带……从此只能在文字、声音和影像材料里接触,再也无法在生活中相亲。
而这时我发觉了另一个事实:女儿所上的幼儿园里华人不多,即便有,许多孩子也说不了中文。幼儿园崇尚all-inclusiveness,但要是指望能从幼儿园里让女儿主动浸染中国传统文化的气息,那可真是太奢侈的心愿。这时的女儿还不到三岁,我眼看着在生活中接触到的那些几乎全不会中文的十几岁华裔大孩子,想想未来的十几岁的女儿在巍巍春秋浩浩汉唐的话题上将不会与我有任何交集,不免坐立不安。
最初的时候,我想到的是两个办法,一,我自己在家教女儿中文;二,我主动到幼儿园去介绍中国文化。
先说第二点。我在春节、端午节和其他普通的日子都与老师约定了时间,前往幼儿园给孩子们讲中国文化(比如讲过四大发明的造纸,还带他们用棒冰棍做过竹简)。女儿听到妈妈来给别的小朋友讲故事、带他们做手工,心里有多自豪!有关中国的一切也会自然地进入她心里。
第一次去的时候,老师把全幼儿园的小朋友都带到我面前来了,那么多双颜色各异的大眼睛盯着我,着实吓了我一跳,实在佩服老师们教导管理有序,我准备的内容还未必适合这些小小娃娃呢,他们就能安安静静地耐心等待和聆听。当然,我准备的既有故事,又有图片,还有小手工,所以我的presentation还算受欢迎。要知道,在幼儿园和小学里给不同族裔的孩子们介绍中国春节,这事是海外妈妈们的“家常便饭”。我既吸取了网上现成的经验,后来也不断把我的经验分享给生活中的朋友或网友们。其他无需赘述,只有一件事令我印象深刻:我给这些两三岁孩子们看有关春节的照片时,一个小男孩指着其中一张惊呼:“他们为什么不关门?他们为什么不关门?”
照片来自“普天忠义”的新浪博客
我当时展示的照片类似于上图,本意是想介绍春联和福字,没想到这个小男孩对于没关上的大门如此关心。一时间我简直有点张口结舌,不知道该怎样用三岁孩子听得懂的语言向他解释清楚。是呀,我怎么样才能告诉他,在一个同姓或非同姓村落中,人人都是熟人。在这样的社群中,不关闭的大门是一个再自然不过的现象?我又怎么样才能告诉他,在中国人的差序格局中,人情是由亲自疏向外延展的,从家庭到村落是一个紧密的合体,这与西方当代的“邻居如陌路”的城市结构几乎有天壤之别?或者我还应该告诉他,不算太久之前的西方,也往往是熟人社会,在契约将陌生人互相联系起来的普遍规则之前,小村庄内部的互不设防,中西皆同?又或者我还可以这样说,尽管近代中国经历诸般激烈的起伏,“礼失求诸野”,许多农村仍然将传统的礼义与习俗保存下来,直到今天?or 即便今日中国的城市与农村在治理与建筑规划上有极大差别,城市里也保有类似的建筑结构?(慢提北京四合院,即便在我的家乡,一个江南城市,很多小巷之内一样建有类似四合院的“大院结构”,大院之内,居住着四五户或七八户人家,姓氏既异,亦无血缘,然而空间的限制使得这些人家之间保持极紧密的关系,只要前后大门关紧,各户人家无需关门睡觉。白天呢,孩子们蹿进邻居家如同蹿进自己家一样,我幼时数次看见邻居家的孩子进出我奶奶家,问一声就能拿起桌上的玩具玩儿,十几秒钟后又如猴子一样蹿出门去。而即使在这些大院,白天时间里前后大门也很少关上,因为在大院之外,小巷之内,一样保有类似于村落熟人社会的信任关系。)可是这一切,我如何解释给那蓝眼睛的小男孩听呢?
这件事给我印象很深,尽管最后我简单地回答他说“他周围都是很亲的邻居,总是串门就不用关门”,可是那一刹那间的张口结舌,使我深感文化的学习是多么不易,日积月累的浸润才能达到相当程度的理解。那个小男孩将在西方强势语境中长大,即便长成一个热爱阅读、喜爱思考、心胸开阔的年轻人,能够包容并理解不同的文化传统,甚至能够进入深层的文化探究,接触“差序格局”“ 礼失求诸野”之类的学术概念,这些概念对他来说仍然是异质的、纯粹从书本而来的,他对于这种文化的理解或喜爱仅仅出自好奇,而不再可能是肌理血肉的认同和理解。而我想为女儿种下的,不止是“好奇”或者“喜爱”,我需要那个“根”就扎在她心里。那么,如果我不想从文化上失去我的孩子,日日的文化熏陶更是我必做的功课,不能懈怠。
文艺女青年,日日授课忙
再回头说第一个法子:我自己在家教女儿中文。这就是我的日课,不能懈怠。
作为一枚尚未解毒的文艺女青年,我给女儿选择教材的方式大概也甚为奇葩——不从海外通行的中文教材入手,而是从诗词曲赋开始,甚至《论语》也在其列。方式也算不上多么有趣,不过是每天在固定时间坐下来,一起读几首诗、几个论语章句。兴之所至时,也会一边念着诗歌一边手舞足蹈。女儿不明字句含义,也跟随着我嘻嘻哈哈在房间里绕着圈子跳舞歌咏——也许无意之中这正回归了古人吟诗作乐的本意,在活泼的生意气韵中复归文字之“质”,以期在日渐的浸润中申发体悟生命的大道。
而女儿三岁多时,有一天厌倦了背诵现成的诗经,决定自主创作一首。小儿咿呀之语,自然全无文字意义,只是音韵或柔糯或清脆,蕴涵晶莹童心;而固定词汇“莺莺”(“嘤嘤”)、“鸟鸣”、“乃”,似乎确含诗经之韵。且末句与前四句整齐诗句在节奏上的骤然变换,又颇得《终风》《子衿》《东方未明》之趣。不禁小有感叹。当时我把它记录在白板上,现在也抄写下来,供诸君一笑:
国风 加风 梦舟
梦舟莺莺
鸟鸣安安
式累卜卜
始居东东
鸟鸣乃晃
(注:加风,“加拿大风”也。)
(又注:每个汉字都认得,放在一起全不懂得——这一点是不是也挺像正宗的诗经?)
自然,不用多说的,是在朗诵论语、诗经与诗词之外,家里还有无数童书可供我们选读。现当代童书自然是大多数,各国译本皆有——真要感谢国内各大出版社从世界各地搜罗最好的童书,懂得中文的家庭可以从中撷取各个民族各种文化的芳香,加拿大的孩子们可就没有如此幸运了,因为美国原创童书业发达,也就跟风销售英语童书为主,市面上或图书馆都极少见到来自其他国家的译本。而家中书架上还有几大格是我从国内孔夫子网上购买的各种传统文化童书,外公外婆不辞辛苦给我们一箱一箱地寄过来——之所以要上旧书网购买,是因为国人原创、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题的童书高峰集中在八十年代,如今这些语言考究、绘画精美的童书已经在书市上绝迹,让位于众多欧美绘本。我要通过生动有趣的方式讲故事给女儿听,势必借助这些“古老绘本”不可。于是,我这枚疯狂的文艺女青年,花了重金买来众多老书。每日的亲子阅读时间都是一天中最愉快的时光之一。而事实也证明孩子的眼睛看不见旧书品相,只看得见著者绘者的真诚心血。老书和新书一样,深深吸引了泡在欧美绘本中的这位文艺小女童。
(这是一小部分我购买珍藏的老版旧书,文字与绘图的功力,多为目前坊间传统文化童书所不及。)
就这样,在经典与当代童书的双重浸染中,再辅以一些识字的教学,女儿的中文水平还算和国内普通水平的孩子保持同步,除了写字较少,写得很慢,其他方面都尚让我满意,至少总算不会让我担心长到十几岁时从内到外都由英语文化包裹了。
“高热”传染
由于我“高热”不退,我的热度还传染了众多朋友。
首先传递出去的热度当然是中文书。从香港到多伦多,我们家的书架就是周围朋友的中文图书馆。不止是因为我的书得来不易,因此希望它们在更多人手上发挥作用,也算对得起高昂的书费和运费;更因为我有意识地希望周围孩子们能和我们一样,亲近中国文化,哪怕不学中文字,也要了解和喜爱中国的文化啊。我的心情,和国内许多阅读推广人一样急切。
当我和女儿的经典学习进行了几个月之后,我在这件事上的热度,自然也就顺理成章地向周遭的朋友们蔓延过去了。
有一天我从幼儿园接女儿放学,路上遇到一位华人妈妈,聊起孩子的中文学习。我谈起我正和女儿进行的经典诵读,有口无心地问起她可有兴趣加入——之所以“有口无心”,是觉得这事对我来说已经有困难,怎能期望他人也有兴趣呢?不料她竟表示赞同,并和我一起约定了日期和地点。那天一定是因缘聚会,头上一位好心的仙女向我飘洒了好运之花,才使得事情这样顺利。要不是那天的那位妈妈第一时间给我正面的回馈,也许我再也想不到有必要开一间正式的学堂,或许终归也会,但时间上却要后延许多。
两位小朋友第一次读诗读论语是在我家,坚持了五分钟两个孩子便满地乱跑,自说自话开始玩游戏了,倒还不如我和女儿两人单独读书的时间长。不过两个活蹦乱跳的小娃聚在一起还能坚持五分钟做这相对枯燥的事,已经很理想,我们都觉得满意,接下来就是怎么样能够慢慢延长时间,或者加入一些其他内容的设想了。
之后我的运气更是不错,没过多久,我就遇上了第二位、第三位以及更多愿意加入进来的妈妈们,好心仙女不断向我撒花。于是,在零星地进行过几次亲子共读经典的实践之后,我们把这件事固定下来,从2010年9月开始,我们正式在多大学生楼的common room开始了每周一次共学经典的活动。
这七年来我是怎样带领着孩子们和他们的父母一起学习中国传统文化,期间发生过哪些有趣的事,我怎样调整了方向,学堂如何开展了多层次的班级,如何加入了英文经典(《儿童诗园》、莎士比亚等等),艺术欣赏和理解如何被运用到教学中(换句话说,我们怎么“读名画”),这些海外华裔小童们的中文程度又是如何……请见中篇和下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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