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说一双完好无损的靴子寄托着生命的希望？

（老托尔斯泰的靴子作坊，老张翻拍）

为什么说一双完好无损的靴子寄托着生命的希望？

我早就是雷马克迷了，但我一直不好意思说。在我读不懂《战争与和平》的时候，我就自认为读懂了雷马克的《西线无战事》。人不过中年是不可能读懂托尔斯泰的，托尔斯泰要从年轻时读起，从体内充满了汹涌的力比多读到体内漂浮着空洞的力比少，这样，我们或许可以懂得老托十之七八。但是，雷马克，是不需要懂的。懂，关联着思考，皱着眉头的那种不快乐的样子。而雷马克，只给我们描述一些情境。比方说他描述那些欧洲的流亡者，那些流亡者侥幸在巴黎或者维也纳得到了一个晚上可以躺着睡觉的地方，他们快乐的心情就像遇见了上帝。如果在巴黎的低端小酒馆可以叫上一杯最便宜的白兰地，那就不是他们拥抱上帝，而是上帝主动拥抱他们了。我多么喜欢雷马克笔下那种令人心碎的情境，只可惜那种情境发生在欧洲。

所以，雷马克是不需要懂的，因为我们先天地明白他。他和我们一样无奈，一样牵挂着很多并不高尚的事情，比如上哪里弄点吃的喝的。我们凭皮肤的冷暖感觉而懂得他。

最近因为某个敏感的言和午先生也在大讲雷马克。他说的是《爱与死的年代》，我赶紧找来看。只看到第19页。我就开始谈这部伟大的小说。你如何有资格可以放胆去谈只看了19页的小说？我觉得，一页就够了。再风情的女人，如果我们第一眼没有爱上她，今后注定再也不可能爱上她。过了这个村就没有那个店，这是所有爱者和被爱者的共同命运。哲学地讲，这叫命运的偶然性。命运只有一种必然性，那就是失败。如果它还有另一种必然性，那就是再失败。

《爱与死的年代》开始就说，一群德国士兵驻扎在俄国的一个村庄。4月，俄国的4月，雪开始化了。他们看见渐渐消失的积雪下，一具尸体渐渐地露出了它曾经作为人的形状。他们开始议论：我X，这会是俄国人的尸体还是我们的尸体呢？去年冬天，他们在这里和俄国人激战，他们退却，现在又杀回来了。

一个智商低的德国士兵说，等雪完全化了不就知道了么。

情商高的一个德国士兵说，妈的，看着烦人。不管是俄国人还是德国人，我们把他埋了吧。

几个好事的德国士兵去把浮雪敲开，一个眼尖的人说，这好像是赖克少尉，我们连的赖克少尉。

连长咆哮着说，妈的，赖克少尉不是去年就宣布是失踪了吗？怎么可能死在这里。

智商低的士兵说，可是，连长，去年我们从这个村撤退的呀。

伴随着他们的哲学讨论，积雪慢慢融化。越来越多的迹象表明这就是赖克少尉，而不是俄国人。他们先看了他的眼睛，一边看一边说，只能看不能摸，一摸，赖克少尉的眼睛就会化了。

连长咆哮说，德国士兵应当得到属于他们的荣誉，把赖克少尉埋起来。

暂时还没有成为死人的活人们、或者更准确地说还没有成为尸体的身体们开始活动起来，他们有的抬头，有的抬腰，有的抬腿。

抬腿的兄弟们吃惊地发现，赖克少尉的腿断了，只有脚还留在赖克少尉的靴子里。当然，靴子还是完整的。他报告说：连长大人，赖克少尉的脚还在靴子里。请问，他的脚怎么办？

总之，去埋葬赖克少尉的时候，他的那只幸存的脚还好好地留在他或者它的靴子里，而那个拿着他的脚或者更准确地说拿着他的靴子的士兵不知所措，呆呆地站着……

以上皆是跑题，下面我归纳正题：

雷马克爱描述靴子，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啦。在《西线无战事》里，他早就描述过靴子。他说，一帮中学同学去打仗，第一年当然是爱国，第二年是思念家乡的情人，或者叫汉娜或者叫翠花或者桂花或者雨馨……。第三年，他们开始彼此打量。谁此刻脚上的靴子完好，完美，他们就开始议论：

我X，汉斯兄弟啊，你死了，靴子归谁呢？

他们理性地讨论，最后宣布，归海因里希。其实，这双靴子，最后被法国士兵托克维尔穿上了。

西方的文学大家们真他么讨厌，为什么不写理性和情怀、爱情和近似于爱情的调情，偏偏写那些微不足道的靴子呢？

可是，托尔斯泰说，靴子很重要。他老人家的一个极其牛逼，但又被严重地忽视了的小说《三死》就在讲靴子的命运。不外乎说，某个大叔快要死了，大叔的靴子该归谁。大叔本人也以理性的态度参与这种讨论。

他老人家还有关于靴子的描写。我忘了是哪个小说。小说里说，某个俄国小伙子，去求亲的时候，穿着一双牛逼的靴子，用果戈理的语言讲，涂满了猪油的靴子。我感觉这真是一双好靴子，因为我们把猪油涂满了自己的脑子。所以靴子既是哲学的警醒，也是宗教的警醒。

这个求亲的俄国小伙子。一路上不舍得穿他的涂满猪油的靴子，他把靴子扛在肩上，赤脚走路，到了娜塔莎的村头，他才舍得把靴子穿在脚上。

如你所知，这篇酒后涂鸦没有任何主题。总之，生者还在乎靴子，死者穿不穿靴子还有什么意义呢？我相信他们是不会在乎的。事实上作为生者，我也不在乎靴子的质地。但是，在雷马克和老托看来，靴子关乎他们的 体面啊，体面多么遥远，是中国人暂时还不懂得的东西。因此，这篇，是关于生命与死亡的主题。

2019年7月25日星期四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