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青丝两样情 ——《长生殿》
清代文人、戏迷相聚时经常玩一种游戏：有琵琶笛子等乐器、大刀宝剑等兵器，或棋盘笔架等玉玩造型，这些小玉玩排列组合，可暗含一折昆曲，出题者拿出若干件道具，让对方猜戏名或曲牌，猜中者介绍剧情，猜不中者罚唱一曲，是为昆曲“暗戏”。类似的游戏至今还在曲友戏迷间流传：出示或手绘若干件道具，让对方猜戏名或曲牌、唱词。
如果现在有这么一组道具：一绺青丝、唐帽、凤冠，让猜戏名，朋友们会猜什么呢？答案恐怕不止是昆曲《长生殿》，也可能是电视剧《如懿传》呢。
电视剧《如懿传》今年热播，总让我若有若无地想起《长生殿》、想起李隆基、杨玉环的爱情故事。看到如懿断发的那集，突然触动了脑神经的某个机关，把二者贯通了起来：都有当过受宠贵妃的女主、都有断发情节、男主都是王朝由盛转衰的皇帝。这两部剧配合服用效果更佳,包治爱情期望症。
《如懿传》让我对年少时看《长生殿》的两大遗憾感到释怀：
杨贵妃如此受宠，却终未当皇后。
杨贵妃（魏春荣 饰）
无论是史书中的杨贵妃，还是文学艺术作品中的杨玉环，她的宠冠后宫是毫无疑问的。“善歌舞，邃晓音律，且智算警颖，迎意辄悟。帝大悦，遂专房宴，宫中号‘娘子’，仪体与皇后等”（《新唐书·杨贵妃传》）。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唐·白居易《长恨歌》）。然而，虽“仪体与皇后等”，毕竟不是皇后，此事让人耿耿于怀，直到看到《如懿传》里皇贵妃如懿晋位中宫。
乾隆的元配富察皇后在去世前对乾隆说：“您圣明聪敏，但冷心冷情，亲近之人会为此所伤。事到如今，臣妾做的错事，臣妾自己担着。可来日，无论谁为继后，只怕下场，不会好过臣妾今日。”不幸被富察皇后言中，中宫皇后如懿与乾隆因三观不合，互相猜忌，一对青梅竹马的情侣终于貌合神离，形同陌路，以致如懿最后灰心丧意，断发休夫，乾隆也将皇后册宝收回。
从表面上看，两任皇后与乾隆的不睦来自于皇后身份的束缚，以及乾隆如水仙花临水自照般的自私、猜疑，“臣妾从未拥有过一个完整的夫君，更不曾完整地拥有过他的心，但臣妾不能怨，不能恨，不能失了自己的身份”，然而从历史上看，死于非命不得善终的皇后不计其数。柏杨先生在《皇后之死》一书中说“皇后是世界上危险性最高的职业”。这其中最根本的原因在如懿断发后，乾隆的咆哮中暴露了出来：“你藐视君上，失去了一个做臣妇的本分。”
从中国古代一夫一妻多妾的婚姻制度上看，妻与妾的区别就好比现代企业的股东和雇员：股东是企业的合法拥有者，享有财产权；妾是雇员，可以领到薪水，却不能拥有股份参与分红，遑论继承企业。妻，妇与夫齐者也（《说文解字》）。 与庶民、大臣的婚姻不同的是，理论上说，皇后是皇帝的妻子，当与夫“齐”；可事实上，皇后又是“臣妾”、“臣妇”，与皇帝的关系并不“齐”。需要履行妻子的义务，却不能享有妻子的权利，皇帝与皇后双方对彼此关系的认定都是在“齐”与“不齐”之间摇摆不定，当帝、后对相互关系认知错位的时候，矛盾便滋生出来。
反观是妃嫔没有此种烦恼。帝、妃彼此都很清楚双方是夫与妾、君与臣这种“不齐”的关系。因此，同样是断发，一绺青丝引起的是帝王截然不同的感情：杨贵妃的断发，是妾室对君上的感恩、依恋，引起的是唐明皇的无限怜爱；如懿的断发，是妻子以“齐”的心态向丈夫发泄不满，在皇帝乾隆看来是臣下的犯上，引起的是乾隆的龙颜大怒。
想到此，突然对《长生殿》里杨贵妃受尽恩宠却没有当上皇后感到心理平衡了。
杨贵妃红颜薄命。
杨贵妃生于唐玄宗开元七年（公元719年），薨于唐玄宗天宝十五年（公元756年），享年38岁。每次看到马嵬惊变的情节都要扼腕长叹：要是安禄山没有叛乱！直到看到《如懿传》里海兰对孝贤皇后死后哀荣的评价，“（乾隆）生前也不见得有多爱惜，如今看起来倒像是恩爱夫妻一般。孝贤皇后如果地下有知，不知道会不会嫌自己弃世太晚？”
张爱玲另有言，“也许每一个男子全都有过这样的两个女人，至少两个。娶了红玫瑰，久而久之，红的变了墙上的一抹蚊子血，白的还是‘床前明月光’；娶了白玫瑰，白的便是衣服上沾的一粒饭黏子，红的却是心口上一颗朱砂痣”。红玫瑰与白玫瑰，于李后主是大周后与小周后；于《如懿传》的乾隆是富察皇后与如懿；于《长生殿》的唐明皇是杨贵妃与梅妃。所谓相见不如怀念，这或许是距离产生美的人性，久而久之，相见的那个是蚊子血、饭黏子，怀念的那个是明月光、朱砂痣。
史载杨贵妃27岁被封贵妃，38岁薨于马嵬驿。时间恰好长短合宜，没有久到成为相看两厌的蚊子血，却足以成为令君王怀念的朱砂痣。曾永义教授认为文学、戏剧作品中虚构的梅妃是由杨贵妃形象生发出来的“影子人物”。既是“影”，当与原“形”不离：今日梅妃即是明日杨妃；今日杨妃便是昨日梅妃。寿多则辱，试想若是安禄山不曾叛乱，十年二十年后，年老色衰的杨贵妃也许也是与白头宫女一起闲坐说玄宗的失宠嫔妃，又何来后世文人对李杨爱情的幻想、传唱？
未曾晋位中宫又在圣眷正隆之时死去，对于杨贵妃而言，也许是两大幸事，不圆满也是另一种圆满。
中国的戏曲无往而不着乐天之色彩，始于悲者而终于欢，始于离者而终于合，《长生殿》的“重圆”即是这种创作手法的典型处理，但是它又不仅仅是一个圆满那么简单。这里面包含了太多关于中国人累生累世的祈求圆满的哲学观，又隐喻了太多现世的无奈，看戏就不仅仅是看戏了，在这项高度复合的艺术里，她除了集文学、音乐、舞蹈、美术与表演一体之外，更是充满了对人生看不穿参不透又过不够的哲学处理。正所谓人生的不圆满，在戏里求。这大概就是作为中国四大名戏的《长生殿》看上几十遍也不腻的原因了。
事实上，在距离不远的12月22日和23日，郎园·Vintage 将持续上演由魏春荣和王振义主演的昆曲《长生殿》（精华版）。这不仅是魏春荣老师首次在京城舞台上演出此剧，更是她首次演出全本的《长生殿》，而王老师的《长生殿》更是阔别京城舞台达二十年之久。白驹过隙，时光嫣然之间，两位老师对此剧的感情愈加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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