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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利安·班达 2018-05-26

假如你们真的想击中深入人心的民族主义的要害,那么最重要的是认识到这种激情的深刻本质。

在我看来,这种激情原则上包括两种前后相继的运动。不过。人们还没有仔细的区分过这两种运动。
第一种运动是人热衷于发现自己与其他人之间的某种相似性和共通性,他说:“这些人和我属于同一个民族。”或者:“他们和我说同一种语言。”或者:“他们有着和我同样的兴趣,回忆和希望。”于是他断言:“他们是我的兄弟。”
第二种运动是他把与自己相似的这些人聚集起来,然后划线为界,与“非我兄弟者”区别开来。
通过第一种运动,他抛弃了自己的利己主义,否弃了自己作为有别于其他人的单一个体的意愿。通过第二种运动,他在作为其中一份子的集体名义之下又恢复了这种意愿。不过这时已不再是他,而是他的民族“有别于世界上的其他民族”。在第一种运动中,人不再坚持我与非我之间的对立,也不再斤斤计较于自己的尊严。在第二种运动中,他又在新的框架下重拾自己的尊严。
所有的民族的形成都包括这两种运动。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这一方面是聚的问题,另一方面是分的问题。同样,这也在情理之中。比如变形虫的成型或艺术作品的构成,首先是分散的成分,因执着于某种自然共同体而聚集起来,然后一致对外反对非我。因而所有的集体都以类聚的意志和群分的意志为前提。前者有爱,后者有恨。
无论是出于政治的或情感的动机,那些想调和民族主义和道德常识的人是以前者为重心的。因此。大部分的基督教博士们都申明民族主义完全是道德的,因为在民族主义运动中人不再只爱自己,而且热爱集体,因而民族主义本质上是一所利他主义的人爱的学校。波舒哀就断定,爱国主义是一种热爱其同胞的形式。勒南在其起著名的研究中,专门指出了在民族主义中人如何接受一种人同此心的博爱情感。但是,这些心理学家都闭口不提民族主义的第二个方面,即他的博爱活动只限于群体之内的同胞,对于群体之外的人则持反对的态度,或者至少是处于不可调和的敌对状态之中。

然而正是这第二个方面真正促成了民族主义。民族主义激情的力量不在于人对同胞的爱,而在于自身群体反对非我群体的意志。有些现代民族主义的行为见证了这一激情的实际意义。他们谴责这所学校(指民族主义)专门通过宣扬人人相爱要求人民为民族服务;相反,他们告诫听众们注意:他们的第一要务是培养对异族的仇恨。而且,我刚才描述的民族主义的两个前后相继的部分,实际上是同时发生的,第一个是人与其他人的“类聚”运动,它唯有先考虑过第二个“群分”运动,才会发生。民族主义的真正根源就是我在前面说过的人寻求与众不同的意愿,但是这种意愿是以其民族为界限的,而不再是以他个人为界限。
显而易见,人追求与众不同的意志及其自尊以民族的名义出现要比以个人的名义出现强大得多,因为他不会以一个占地不过两米、连醉鬼都能击倒的暂存的可怜现实为名来表达自己的意志和自尊,而是一个占据广大的表层疆域和拥有巨大权力的永恒存在的名义来向其他群体的人炫耀自己的存在。同时,他为了满足这一意志采取的手段成了他独特判断的对象。虽然他会为追求个人飞黄腾达而采取的某些行为感到脸红,但是如果这些行为是以民族利益为目的的,那么他会以此为荣,因此盗窃、撒谎和不义也是德性。利己主义一旦沾上民族两字也就成了神圣的利己主义了。 
这种意志今日所表现出的力量是史无前例的。过去。每个民族中只有一部分人——国王、贵族、富人和受过教育的人——宣称自己与本民族的其他人不同。下层老百姓和劳动者不会闻声起舞,他们对自己极其悲惨的处境普遍有一种模糊的国际意识,它没有民族的界限。但是时至今日,在许多国家里,这些阶级与其他阶级为了民族利益竟然“团结”起来了。现时代发明了民族社会主义,民族通过“团结”一切阶级来反对外族人,这就是集权的民族。上流人士努力否认自己的世界主义,其力量之大足以让莫里斯.萨克斯和利涅王子在坟墓里作呕。学者和哲学家也是坚持使自己的思想不逾越其民族的疆界。连那些弱小民族。天生就会为了自己的尊严用比强大民族更刺耳的嗓门儿咒骂其他民族。这就是我们应该反对的是无前例的民族主义。

如果你们想击中这一激情的要害,那么就要了解从哪里出击。请戳穿他自吹的虚假的忘我精神。请揭露人们已否定他们个人的暂时存在来弘扬他们在强大稳定的民族中的尊严的巧妙手段。请揭露大胆马丁和穷汉康拉德是如何精通“认同”的艺术,因为他们不再在无足轻重的个人中认识自己,而是在法国和德国伟大的历史存在中找到自我。请揭示人为了“下一个人”而否定自我的虚伪?因为这下一个人和他自己并无不同,只是对他自己来说更有价值、更伟大和更神圣。请注意波舒哀博士的自白,他厚颜无耻地宣称:爱国主义就是“人对自己对父母和对朋友的爱”,也即对自己的爱。
请戳穿这种有着一切美好名称的虚假的忘我精神。请揭露个人拒绝追求的自我的,实际上是为了在集体中重新百倍地获得它。为此,他不惜放弃追求个人的自我尊严,自命不凡地反对其他群体。请打击罪恶的根基,破坏人以群分的精神,即请打击人追求与众不同的原始意愿;批判它的理论、它毒辣的阴谋(它会明里否弃民族主义激情,暗地里又重新信奉它)。
但是,打击这种激情就是打击生活本身和生存的动力,因为生存就是要与众不同。
这是由于欧洲将是一种人对自己的否定,一种人对现实生存状况的背叛,这就是为什么欧洲会发现所有现实的崇拜者(特别是艺术家)和感性世界的宗派分子联合起来反对它,这就好像过去的民族和行省所遭遇到的联合反对一样(因为民族没有行省更现实,行省又没有村落更现实)。如果说道德就是不再根据现实、与众不同和有限的模式来思考,而是根据无限和神圣的模式来思考,那么欧洲完全是一种道德活动。

许多人会打断我的话,说:“”接受了你的道德观念,那么欧洲并不会比其他民族更道德。因为虽然人拒斥了以个体为中心的追求与众不同的意志,但是他会在一个群体中成百倍地恢复自己追求与众不同的意志;这个群体将是欧洲,它代替了民族。欧洲会是一种主权的显示:欧洲主权。”我对此的答复是:它不应该是这个样子,你们也应该要求它不是这个样子。你们要做的应该只与各民族的工人要做的相同。后者要求人们在他们所要建立的群体内部否弃自己的独特感,但是这种抹杀差异的活动不能逾越群体的界限,一旦涉及其他群体,他们就会尽全力恢复这种差异。你们应该鼓励他们继续那种抹平差异的运动,认识到欧洲的边界在永不停息的进化过程中变动,这就像水面上的波纹,我们的感觉错误地把它凝固成一个个同心圆,实际上它由于振动不断地向四周扩散,不会静止下来。欧洲唯有不在以己设限,认识到自己只是我们回归上帝途中的一个瞬间;认识到在上帝那里,一切差异、连同一切自尊和利己主义都应该不复存在,那么欧洲采取有道德的意义。
就欧洲的物质存在而言,欧洲不应该自满,不应该只是民族主义的二次方。请你们以罗马为例,说明它的灭亡是由于它反对数世纪以来它曾一直受益的兼容并蓄原则,因为拒绝蛮族
进入自己的疆域定居。如果罗马帝国毫无保留地把法律赋予自己的公民权也同样给予哥特人和日耳曼人,那么它也许至今依然屹立不动,两千年的杀戮也就避免了。

不过如果人们出于现实的考虑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那么你们应该让席卷欧洲的牺牲自我的浪潮平息下来,容忍欧洲只关注自己的尊严意识;而且你们还要开展救世工作。因为欧洲即使大逆不道,也会比民族好点儿。因为它是人献身于一个不太稳定的群体,一个不太个性化的群体,一个不太值得人去爱的群体,一个物欲不太强的群体。比起法国人对法国和德国人对德国的归属感,欧洲人必将是大大不如。他会感到自己的领土的依存和忠诚都大大松懈。建设欧洲吧,即使是有主权的欧洲,无形的上帝已经在向你微笑了。


引申阅读:

思远:我提倡一种理性、健全、节制的爱国主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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