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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清帝国的旧梦,是被电报线叫醒的

言九林 硬核读书会 2021-01-30

✎作者 | 言九林

✎编辑 | 程迟





近年来,中国的“技术创新”一直是被世界关注的热点话题,从5G到前沿生物技术,从芯片到自主开发的各类操作系统。当下中国的每一个动作,都被瞩目与解读,中国的形象是一个乐于使用各类新技术以谋得发展的国家,而非一个对新技术麻木、迟钝的国家。


但清末的中国,却和当今我们熟悉的今日中国有着不同的价值取向。新技术和旧价值的冲突给晚清政府带来了巨大的困扰,当清廷做出改变,试图适应时代时,却为时已晚。电报的使用,就是一个非常生动的例子。


电报是一种极高效的新型信息传递工具。


它在现实生活中的应用,始于1830年代,随后快速发展。1850年代,英国与法国、荷兰等国,已通过海底电缆连接了起来。1860年代,海底电缆横跨了大西洋。1870年,英国敷设了本土-印度-新加坡的海底电缆;1871年,又敷设了新加坡-香港的海底电缆;同年,丹麦大北电信公司也敷设完成了香港-厦门-上海-长崎-海参崴的海底电缆。


19世纪晚期世界各地都已被电报联系起来。图/维基百科


较之驿站、信鸽、烽火等传统手段,电报的迅捷无可比拟,正是清廷这种幅员辽阔的国家所急需的统治工具。它可以有力地帮助清廷将中央的意志及时传递给地方,有助于加强中央对地方和边缘地带的控制。


但在整个1860年代,清廷对电报却持高度反对立场。


被“妖魔化”的电报线


1862年,俄国公使请求修建北京-天津的电报线路,1863年英国公使提出修筑恰克图-海口电报线路,均被总理衙门委婉否决。否决的理由,或是对电报的运作原理“本大臣现在尚未能逐层了然”,要等日后搞明白了才能讨论;或是中方不能“保其永固”,无法保证电报线不被民众破坏。


这些说辞,并不是总理衙门的真心话;或者说,至多只能算总理衙门的一小部分真实看法。1865年,总理衙门向各省将军与督抚下达过一份指示,要他们竭力阻止洋人在中国修建电报线路,其中提到了朝廷真正的担忧:洋人有了电报线路后,就可以隔着数千公里传递消息。


总理衙门接见外国外交官员。图/维基百科


中国的公文还没送到朝廷,洋人已先得到消息,这会给国防和外交带来麻烦(与担忧修筑铁路会让列强的军队朝发夕至,逻辑大体相似)。而且,线路一有损坏,洋人就会借口大清官民保护不力,生出许多外交事端。


1865年6月,利富洋行的英国商人雷诺(Reynolds),在英国领事的支持下,无视清廷禁令,擅自在川沙厅-上海沿线地区树立电线杆、铺设电报线路。江南海关道丁日昌,向上海和川沙厅的地方官面授机宜,命他们组织百姓,趁夜拔掉英商树立的电线杆。英国驻华领事,则以两国条约内未提及电报之事为由,与丁日昌交涉要求赔偿。


丁日昌回应称:第一,总理衙门已有明确规定,“所有沿海内地,俱不准设立电气线,致与风水民生有碍”,且强调“条约所不载之事,即属不准之事”;第二,据地方官调查,这些电线杆“系该乡民因有碍风水农田于夜间拔去,但不知何人所拔,无从查问”,而且该地乡民正联名控告此事,说外国人在当地树立电线杆之后,“致与风水有碍,近日百姓竟有无故暴病死亡,众情汹汹”。


英国照会要求赔偿,总理衙门也依据丁日昌提供的说辞予以拒绝。此后,“中外国情不同、设立电线杆架设铜线会妨害风水、引来民众敌视”之说,就成了地方将军督抚们拒绝电报建设的一种常规理由。


1869年,京师同文馆总教习、美国长老会传教士丁韪良,试图走高层路线,通过自己与总理衙门的密切关系,将电报这项先进技术引入中国。他在美国费城学会了怎么使用电报机,又自费随身带来了两套器械,“一套是Morse制的,一套是备有字母盘的”。


丁韪良(1827年-1916年)曾经是京师同文馆的总教习。图/维基百科


奕䜣从总理衙门派了四个人去丁韪良家中观摩学习。但丁观察到,这些人对电报似乎仍持一种不屑一顾的态度:“我做实验的时候,他们只是望着,既不了解,又无兴致的样子。其中有一位是个翰林,竟轻蔑地说道:中国四千年来没有过电报,固仍泱泱大国也。”


丁韪良担忧这四人的报告,会让奕䜣等人对电报产生偏见,又亲自带着机器前往总理衙门“请他们亲自考察一番”。于是,在一个清晨,总理衙门众大臣集体体验了一把如何收发电报。


早期的电报机。图/维基百科


丁韪良回忆说:“一切进行都很顺利……在我看来,这不是一件小事,在户部大臣董(恂)看来也不是一件小事,他常常来看电机,仔细研求,居然学会了发报的方法。他又帮我制成一套字母,报针指着两种记号便可拼成一个字,简便得很。大学士文祥也认为我的电机有用处,来看过多次。”


奕䜣、文祥与董恂对电报机的兴趣,显示他们很清楚这项技术在未来的意义。但丁韪良将电报机放在总理衙门一整年,以提醒众大臣不要忘记此事,结果却是电报机上落满了灰尘,电报建设没有任何消息。


从“严禁”到“解禁”


打破这种矛盾心态的,是两件事情。


第一件事,是洋人利用清廷对“领海权”缺乏认知,成功以海底电缆的形式,将电报线引入了中国。


1870年,英国东方电报公司(Eastern Telegraph Co.)计划从香港开始敷设电报线至上海,将沿途的广州、汕头、厦门、福州、宁波等通商口岸全部连接起来。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奉英国政府之命与总理衙门交涉此事。在给总理衙门的信函中,威妥玛利用认知落差,耍了一个小手段:


英国东方电报公司的电缆图。图/维基百科


“此次所商,系由沿海水底暗设,不过仅有线端一头在通商口岸洋房屋内安放,与从前所论迥不相同,谅贵亲王自必洞彻此理,抑思线端若非必须上岸,此事始终可以毋庸置议,惟因沿海洋商盖房居住之地,虽系承租,究系贵国内地,未经达明贵亲王,不便即准遽行安置。”


威妥玛此函,貌似是在表达一种对恭亲王和总理衙门的尊重,实际上却是在明欺清廷朝野上下无人懂得国际法里的“领海权”。对威妥玛的来函,总理衙门的理解是“由海底暗设,与前数年所议者在陆路明设之说迥不相同,似觉无甚关碍,尚可会商”。这种理解,显然已掉进了威妥玛设置的陷阱。


威妥玛,Thomas Francis Wade(1818年-1895年),英国外交官、著名汉学家,曾在中国生活四十余年,


既不懂得利用“领海主权”,又不愿意洋人将电报线设在中国,总理衙门绞尽脑汁想出来的主意,就只剩下两条:(1)因盗匪出没难以禁绝,洋人又必欲在海中暗设电报线,清廷提前声明,对这些海中电线不负任何保护责任;(2)“线端仍不得上岸”,也就是说不允许电报线出海进入陆地,即便是通商口岸也不行,只允许设在水面船只之中。


稍后,英国大东电报公司与丹麦大北电报公司达成协议,将上海以北的区域划归大北公司经营范围,香港以南区域划归大东公司。香港-上海之间作为中立区,由丹麦大北公司敷设海底电报线,利益由两家公司共同瓜分。1871年,大北公司的海底电报线铺设至上海,且违反清廷的规定,秘密延伸至租界电报房。


丹麦公司的电报线既已上岸,清廷又无力迫使其拆毁岸上设施,随之而来的便是其他国家也纷纷前往总理衙门交涉,要求取得与丹麦公司“平等”的电报线上岸之权。电报线的建设,已进入到了一种“万不能禁”的状态。


大北电报公司在哥本哈根的总部。图/维基百科


第二件事情,是清廷在日军侵台事件(1874),与崇厚赴俄签订《里瓦几亚条约》事件(1879)中,饱尝了信息传递不畅之苦。


日军侵台事件中,总理衙门于1874年5月11日正式照会日本外务省,质问其为何没有任何商议与知会就擅自兴兵台湾,且声明全台湾皆系中国领土。但直到同年7月15日,日方才以一种傲慢的语气正式回复清廷,此时距离日军侵台已过去了四个多月。


日方之所以迟迟不做回复,固然是在刻意拖延以便谋求更好的局势;但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清廷没有驻日使领馆,也没有驻日使节,与日本外务省之间更无电报连接,这才导致照会迟至6月4日才送抵日本外务省。


1879年的中俄伊犁交涉,清廷同样因信息传递落后而处处被动。当时,电报从俄国发出要经过海参崴、长崎才能到达上海,而上海和北京之间是不通电报的,使用传统的驿站传递系统,信息在上海与北京之间往返,最快也要十多天之久。再加上总理衙门在接到崇厚自俄国发来的消息后,还得去征询远在西北边疆的左宗棠的意见,同样也没有电报线可用。


日本图绘中的侵略台湾。图/维基百科


信息交流迟滞一个月以上竟成了谈判中的常态。用李鸿章的话说就是:用兵之道以神速为贵,西洋各国利用电报可跨越数万里海洋来互通军事消息,俄罗斯与日本也都已建起了自己的电报系统,中国的情况却仍糟糕透顶,“由俄国电报到上海只须一日,而由上海至京城,现系轮船附寄,尚须六七日到京,如遇海道不通,由驿必以十日为期。是上海至京仅二千数百里,较之俄国至上海数万里,消息反迟十倍”。


《里瓦几亚条约》条约文件。图/维基百科


痛定思痛,1880年,清廷终于同意李鸿章的请求,准许他自天津沿运河南下,一路架设电报线至上海。


失败的抵抗


1881年春,电报架设工程正式启动。同年11月,津沪电报线全部竣工,共耗资17.87万两白银。接下来,本该是再接再厉将电报线自天津引入北京。然而,这段在今天自驾不过两个多小时的路程,电报线的入京却足足走了三年之久。


李鸿章最初的奏请里,没有提电报线入京之事。他担忧提及此事,会引发朝野舆论的激烈反对,结果可能是天津-上海的电报线也造不成,即所谓的“臣于创办电线之初,颇虑士大夫见闻未熟,或滋口舌,是以暂从天津设起,渐开风气”。


李鸿章与美国第十八任总统格兰特合照。图/维基百科


这并不是一种多虑。自1865年朝廷将“电线杆破坏风水”当成一种抵御洋人在陆地架设电报线路的理由进行推广,经过十余年的发酵,电线杆和电报线会破坏风水之说,已在清帝国朝野拥有了极多的信众。说电线杆抽取地气者有之,说电报能传递信息是利用了死人的灵魂者也有之。


最早被“电线杆破坏风水”之说洗脑的,是朝中的清流言官。1874年,船政大臣沈葆桢奏请朝廷在福建与台湾之间设立电报线,朝中舆论即多持反对立场。与奕䜣的担忧(洋人获得更大的信息传递优势)不同,朝中言官们的着眼点,乃是电杆铜线破坏风水会引发民怨。工科给事中陈彝的奏章最具代表性,他主张“电线一事可以用于外洋,不可用于中国”。


陈彝的逻辑是:设立电报线要往地里插电线杆;插电线杆会破坏风水,破坏地脉,进而破坏祖宗的坟墓;容忍电报线破坏祖宗坟墓是一种不孝;大清国的立国基础是忠孝合一,只有孝子才会忠诚于大清;允许在陆地上设立电报线,等于朝廷在鼓励百姓不孝,那朝廷要到哪里去寻找忠臣呢?陈彝的这套逻辑,在今天看来虽然荒唐可笑,但在那个年代,却极有说服力。


1883年,中法战争爆发,电报线终于获得了自天津入京的契机。当时,前线军情电报抵达天津后,仍须用驿站系统的快马飞驰送入京城。总理衙门深感这短短二百多里路程会耽搁许多事情,遂与李鸿章“函商展电线近京师”之事——所谓“近京师”,显示总理衙门仍不敢断然将电报线路引入京城之内。


北京城布局图,中心、外围非常明显。图/维基百科


李鸿章接信之后,即部署人员,于同年9月份将电报线路自天津延展至通州。消息抵达通州电报局后,再由驿马快递入城,约一个小时左右。问题是,消息如果是夜里传递到通州,驿马却是进不了城的。而阻碍电报线路入城的,仍是电线杆的存在会破坏皇城风水,内阁学士徐致祥说得很明白:西山是朝廷“地脉所系,王气所钟,妄施开凿,亦属不祥”。


饱受信息不畅之苦的总理衙门,终于在1884年1月下定决心,要将电报线路自通州直接引入城内的总理衙门。为免造成舆论风波,总理衙门指示李鸿章,希望“线端由水关暗入”,就是地面上不要有明显的线路。


但后来的实地勘测显示,走“地线”有许多无法逾越的困难,李只好再次奏请使用电线杆。总理衙门思虑再三,最终选择了一个折中方案:电报线进入内城,但不进入总理衙门,而是在城墙边的泡子河附近择地设立一所官报局。信息传递至官报局后,再快马加鞭送入总理衙门。


这场闹剧发展到最后,不但朝中群臣深信电报线会破坏风水,民间百姓也将之视作一种牢不可破的常识。即便出面架设电线杆的是清廷官府,百姓们也不愿接受。


1898年,电报线终于正式被引入总理衙门。此时,距离丁韪良将电报机带入总理衙门,已过去了整整30年。


参考资料[1]《海防档丁·电线一》、《海防档丁·电线三》、《海防档丁·电线四》。[2]赵春晨编:《丁日昌集》(上),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年。[3]丁韪良:《同文馆记》。收录于《中国近代学制史料》,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3年版。[4]王庆元、王道成:《沈葆桢信札考注》,巴蜀书社2014年版。[5]《筹办夷务始末(同治朝)》。[6]《交通史电政编》第三辑,交通部总务司1936年版。[7]《中国经济发展史(1840-1849)》第二卷,上海财经大学出版社2016年版。[8]《李鸿章全集30·信函二》,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9]《李鸿章全集9·奏议九》,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10]《李鸿章全集33·信函五》,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11]《李鸿章全集10·奏议十》,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12]《给日本国外务省照会》,收录于《同治甲戍日兵侵台始末》(台湾文献丛刊第38种,(台北)台湾银行1959年版。[13]钱春霞:《台湾事件与清政府反应》,收录于《沈葆桢巡台一百三十周年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共党史出版社2004年版。[14]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清末台湾创设电报档案》,《历史档案》2017年第4期。[15]中国近代史资料丛刊:《洋务运动(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61年版。[16]夏东元编著:《盛宣怀年谱长编》(上),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17]《北华捷报》,1889年8月17日。[18]王尔敏:《近代经世小儒》,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版。[19]刘海波、郭丽编著:《北京通信电信博物馆》,同心出版社201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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