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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葛亮:他们首先是人,然后才是匠人

刘旭 硬核读书会 2021-05-10


“匠人”和“匠人精神”是这些年变得流行的词,它们代表的是专业精神与美学的统一,也可以理解为对现代社会流水线生产制作工艺的一种反抗。


身为一名作家,葛亮想实现的是,借小说的文体,回归人的本质;通过描写不同匠种的生活的断面,从而折射时代。






✎作者 | 刘旭


新书《瓦猫》对于作家葛亮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受疫情影响,书籍制作的那段时间,他一直在香港。与书相关的所有事宜,他都是通过线上沟通完成的。《瓦猫》面世那天,恰好是他的生日,他第一次通过直播的方式与读者见面,做了分享。葛亮说,这些体验都很神奇。

 

于读者而言,《瓦猫》同样充满新奇感。该书收录了葛亮的三部中篇小说,书写的对象都是匠人。葛亮在日常观察中发现,当今的年轻人,每每提及匠人,就会天然地有一层滤镜,以一种刻板的方式去看待他们的职业和生活。


身为作家,葛亮想实现的是,借小说的文体,回归人的本质;通过描写不同匠种的生活的断面,从而折射时代。

 

《瓦猫》
葛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21-2

 

呈现南方的文化肌理和品性

 

《瓦猫》中的首篇《书匠》,写了新旧两派古籍修复师的人生故事,分别在南京、香港两地发生——这也是葛亮最有感情的两个生活之处;第二篇《飞发》,背景在香港,聚焦了上海理发公司与岭南飞发师(即理发师)的生意兴衰与人生起落,葛亮把自己洞察到的市井人情全然倾注其中;末篇即破题之作《瓦猫》,葛亮将关注点放在云南,塑造了西南联大时期的瓦猫匠人。

 

葛亮有志于书写匠人系列,源于数年前他创作长篇小说《北鸢》时的体悟。当时,他对曹雪芹《废艺斋集稿》中的《南鹞北鸢考工志》印象颇深。《废艺斋集稿》是曹雪芹为了教授“废疾者”能“谋求自养之道”而写就的一本书,其中写到印染、编织、金石等技艺。

 

有感于此,葛亮在小说中也写了一位扎风筝的匠人龙师傅。写《北鸢》的过程中,葛亮感受到,匠人们有一个自足自洽的世界,在那个世界中,他们的技艺与人生交汇在一起。葛亮开始思考,是否有可能书写这个群体。

 

《北鸢》

葛亮 著

人民文学出版社,2016-10-1


真正让葛亮动笔的契机来自一次修古籍的经历。


那时,葛亮想看祖父的一本艺术史著作,但由于放置的时间过久,有些书页已经粘连。葛亮担心操作不当会损伤书本,于是他找到一位古籍修复师傅帮忙,对它做了很好的还原。也因此,葛亮对古籍修复师这个职业有了全新的理解。在那之后,葛亮又针对不同的匠种进行了一系列探访。

 

经过考量,葛亮将古籍修复师、飞发师与瓦猫匠人作为书写对象。这三类匠人分别生活在江南、岭南以及西南地区,在地域上具有一种代表性。葛亮认为,他们呈现了南方的文化肌理和品性。

 

此外,这三类匠人还从不同维度辐射时代。葛亮说,他们覆盖了不同界别,所折射的社会面向也各有差异:古籍修复师,处一室便能见天下;飞发师,并非闭门造车,他们更加入世,生活也更有烟火气息,在他们身上还能看到转向前沿的审美潮流;瓦猫匠人,与集体记忆有所勾连。

 

在万千职人之中选择这三类,还包含着葛亮对于文学性的思考。构思这本书时,他想到了诗人辛波斯卡的《博物馆》一诗,诗中写道:“金属,陶器,鸟的羽毛/无声地庆祝自己战胜了时间。”葛亮深受感动,将这句诗作为书的引言。他觉得,在这当中,自己找到了物的意义。

 

在自序中,葛亮援引了汤姆·史文森的人类学著作《知识与手工艺品:人与物》中的话:“传承谱系中,对于‘叙述’意义的彰显,将使‘物’成为整个文化传统的代言者。”他希望自己的书也能在写人之外,探讨人与物之间的关系。

 

葛亮说,细心的读者会发现,诗句里所涉及的三类物象,其实是与小说相互对应的:金属是飞发师的剪刀,陶器对应的是瓦猫,鸟的羽毛则是古籍修复师常用的羽毛扫。


某种程度上,这也传递了葛亮小说的历史观与时间观。匠人造物,是对过往时间的体认。物由人创造,它们将时代联结到一起,剪刀、瓦猫、羽毛扫,也成了历史长河中的见证者与谛视者。

 

“匠人精神”,是属于一定框架内的创造


在大众的认知里,匠人的世界往往意味着优胜劣汰。


顺应潮流、能引发年轻人关注的匠种,在当今生存空间很大,甚至有“网红化”趋势;那些逆势的职业,则经常陷入无以为继的处境。但在葛亮看来,匠人正处在一个新陈代谢的时间节点。他说,有些行业走向衰老,这是不争的事实;但在新时代的更替里,又会出现新的承传与联系。

 

葛亮在书写时,也格外注意这一点。譬如,在《飞发》中,葛亮塑造的翟康然就是在新时代承袭旧行业的人。


翟康然对父亲的行为和审美观念并不是全部认同,他会在学习传统手艺的时候融入自己的理解。葛亮认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匠人会像翟康然一样,发展出崭新的行业内容。

 

近年来,随着《我在故宫修文物》等纪录片的热播,不少观众对匠人形成了刻板印象。


每每提及匠人,人们就会用上专注、坚忍等形容词,仿佛匠人和周遭环境之间有清晰的壁垒,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他们专注于己事,与世界的前行无关。


《我在故宫修文物》在豆瓣上已经被10万人标记“看过”,并且打出了9.4分的高分。

 

葛亮希望改变这种固有的认知,于是,《瓦猫》应运而生。写作之前,葛亮去了好几趟云南的龙泉镇。该古镇是瓦猫匠人长期聚居之地,因屋脊上的瓦猫有辟邪、纳福之效用,瓦猫生意在此红极一时。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西南联大迁至附近,中国近代文化史上的名人也会聚于此,知识分子与手艺人就此产生联结,葛亮将匠人故事嵌入这段历史之中,意在表明,匠人同样是推动文化发展的重要部分。

 

“我们的民族文化认同实际上来自人文传统。传统是多维度的,知识分子锻造了一部分,民间的匠人身上也有让我们内心有所依持的一种人文传统,生活中,我们往往称其为‘匠人精神’。”葛亮说,虽然背景各异,但这两种传统汇集之时,一定会惺惺相惜、彼此辉映。

 

在进行田野调查的过程中,葛亮对匠人目前的生存状态也更加明晰。他在龙泉镇发现,专职瓦猫匠人越来越少了,这与市场需求的下降密切相关。如今的镇上,除了保留些许名人故居,高档住宅区也开始兴建。


瓦猫匠人也就呈现了离散的状态。他们中的大多数已经不再将制作瓦猫作为生活的依靠。平时他们会做些其他的活计谋生,但未曾放弃这项手艺。每年他们会选一个固定的时间段专门做瓦猫,或许,对他们来说,这是一项使命。

 

走访时,葛亮也遇见过持乐观心态的匠人。他去澳门拜访的一位木雕佛像非遗传承人就有积极的想法。

 

澳门重视民间传统,但现代社会还是对这项手艺形成了一定冲击。葛亮能明显感觉到这个行业处于困境,作为旁观者,他为这种衰落感到遗憾。老先生却十分豁达,他说现在的自己已经是“望天打卦”的状态了。


“望天打卦”是当地的俗语,与“尽人事,听天命”类似。老先生非常知足,因为所处的行业被列为非遗,一些科研院所会专门为他做口述史。他所掌握的技艺的细节,都被完整记录下来,有朝一日想复原,根据现有的资料就足够了。所以,老先生认为,对待自己的手艺,顺其自然就好,不必有无谓的执念。

 

与老先生的交谈,也让葛亮对“匠人精神”的理解深了一层。老先生分享了一个观点:艺术家其实有很大的施展空间,他们很自由,没有拘束;匠人却不能随心所欲地创作,这个群体必须恪守行业的规矩,遵从长久以来的严谨法度。所谓“匠人精神”,属于一定框架内的创造。

 

写作《瓦猫》前,葛亮在澳门采访木雕佛像匠人。图/由被访者提供

 

匠人对事业的态度,映射了对生命的态度


在葛亮看来,经过这群“戴着镣铐跳舞”的匠人的打磨,产出的物品自然也就被赋予远远高于一般世俗意义的增值。


出于这样的触动,会有许多人参与进来,传承手艺。在这个循环的过程里,匠人们对待事业的态度,其实映射了他们对待生命的态度。葛亮说,现在并没有到哀其不幸、为手艺人唱挽歌的时候,我们需要回归人的本身,来诠释“匠人精神”。

 

葛亮欣赏日本匠人赤木明登的想法。赤木明登在《造物有灵且美》一书中传递的观念是,让匠人回归生活,探讨他们如何对待子女、对待情爱,甚至挖掘他们心中晦暗的地方。葛亮觉得,在当下的舆论环境中,这是一种相对健康的表达和立场。

 

《造物有灵且美》
[日] 赤木明登 著,蕾克 译
湖南美术出版社


手艺人历来是文学中重要的书写对象,汪曾祺、贾平凹、冯骥才等作家都写过与之相关的故事。葛亮觉得前辈们各有千秋,不过,他写匠人的角度,更想回归人。葛亮将他们嵌入浩荡的历史之中,用非虚构和虚构混杂的手法,记录这群人所做的抉择。


葛亮说,《瓦猫》表面在写匠人,但归根结底,它是关于人和命运的故事。他相信,在书中,读者能感受到匠人既有的秉性,也能读出时代带给他们的新特质。

 

作家莫言在评价葛亮的作品时说:“葛亮有意识地在传承中国小说的传统、语言的力度与分寸的拿捏。他笔下的人物,即使在艰难的时世,那种仁义的理念也没有泯灭。中华传统文化中最灿烂的一部分,在这些人物身上得到了重现。”

 

某种程度上看,葛亮所坚持的小说事业,也可以归入匠人的序列。目前,他正在酝酿新的作品,他想把语境放在岭南,讲述一个与食物相关的故事。他希望借此回馈生活了二十多年的这方水土。


在高校任职之余,葛亮时刻关注着社会的变化,并将小说作为体察生活和表达自我的管道。他把自己的发现梳理清楚,在纸上游弋人间,将故事呈奉给每位读者。

 

本文首发于《新周刊》586期
原标题:《瓦猫》敲碎了匠人精神的滤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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