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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普信男”,我们不能只有讽刺

郝汉 硬核读书会 2021-07-07


在传统媒体尚未衰落时期的成长经验,让你在陈迪身上能看到新闻理想主义的遗迹,“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同样品尝过自媒体与流量的甜头。

与传统时评人相比,完备的学院训练对智性诚实的要求,似乎也让他成为了一个有点“异类”的存在。

微博上频频参与女性议题,被当作男性“女性主义者”的他坦言,这只是被别人贴上标签,自己从未如此说过。他同时也认为,对于那些对女性意识觉醒感到焦虑不安的“普信男”们,我们也不能只有讽刺。

今天做客硬核读书会的嘉宾是时评人陈迪。他也是新周刊2019年中国年度新锐榜“年度知道分子”荣誉获得者,让我们来听听他最新的所思所想。




✎采访 | 郝汉✎编辑 | 程迟

铿锵而富有磁性的声线、一针见血的评论、良好的外形条件,让深圳卫视《正午30分》的青年时事评论员陈迪迅速走红。有人说,一档新闻节目因为他变成了最值得期待的下饭节目,并感叹道“颜值和头脑都让人想嫁”。

 

从深圳卫视到《新京报》,再到如今坐拥百万粉丝的微博“2020最具影响力”时评大V,专事表达工作多年的他深刻理解“误解”与“表达”间的共生关系。除了被认为给自由主义价值立场“带节奏”之外,他最常被攻击者贴上的标签则是“女权癌”。

 

对误解的泰然和对充当旗手的审慎,可以从他长达7年的学院训练中得到解释。当谈到如何平衡传媒表达和学术所要求的价值中立时,他说,即使是对于不甚赞同的观点,他依旧会努力做到在展示过程中再现其令人佩服的思考力,这样做是在尽一个知识人的义务。

 

在如今万物互联网化的浪潮之中,陈迪也思考着时评人的转型。从小就看凤凰卫视的他十分羡慕那些个人化风格强烈的明星评论员,而如今的B站好像提供了一个相似的机会窗口,但他的顾虑在于,时事评论一旦互联网化,就会沦为产品,而他还没有准备好去当一个产品经理。


《观念辞典:你身边的政治学》
陈迪
 

离开《新京报》的陈迪,如今是看理想节目《观念辞典:你身边的政治学》的主讲人。

 

用陈迪的话说,这档节目是在多年媒体工作之后,终于等到的和政治学的“第二次缘分”。


陈迪选取了中文互联网领域被广泛误读的几个概念作为专题切口,想通过对它们进行“知识考古”,以正本清源。比如他选择了“政治正确”这一概念,他认为这是由保守派创造出来专门用于嘲讽多元主义价值取向的一个词,我们通过了解这个词在美国的历史,一定程度上能够减少在中文领域里的误用。

 

在传统媒体尚未衰落时期的成长经验,让你在陈迪身上能看到新闻理想主义留下的遗迹,“天时、地利、人和”的他同样品尝过自媒体与流量的甜头。与传统时评人相比,完备的学院训练对智性诚实的要求,似乎也让他成为了一个有点“异类”的存在。他究竟会怎样看待这一切?

 

以下是新周刊·硬核读书会和陈迪的对谈——


陈迪

观念不会只停留在书斋里它能够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

硬核读书会:政治学本科4年,加上在美国读书的3年,长时间的学术训练对你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陈迪:想要观察自己,会有那种天然的冲动,在做出的每一个决定,在细小的东西上都开始观察自己,会容易驱动自己去回顾一天内所发生的事情,接着比照那些你所了解、学习到的知识、理论、价值观,然后去回看自己。
硬核读书会:这种反思性会给个人生活造成一些困扰吗?
陈迪:我觉得值得。我倒是觉得如果没有这些东西,我才会很困扰。比如说,我最近在节目里做女性主义专题的时候,一些过去其实翻过的文献都能够找到挺多新启发,接着再折射回到自己的生活、我和异性的交往,我所接触的女性的经验,我会发现过去并没有注意到的细节。
观念、理论的力量不会只停留在书斋里,不会只停留在知识圈层里面,它真的就是有力量能够进入我们的日常生活。


我没有向往过当时评人
传媒所能动用的只是学术中最浅显的部分

硬核读书会:从深圳卫视到《新京报》,你一直在做时评人的工作。你向往过成为一个时评人吗?

陈迪:向往未必谈得上,但至少在当时这确实是一个值得做的事情。我原本的人生规划是留在学校里面,而不是出来职业市场,后来决定要出来以后其实是没有计划的,那么在能够想象到的选项里面,时评好像确实是一个比较适合的东西。

当时是时政编辑以及新闻节目的编辑,但没有任何保证和任何可见的职业路线是你做编辑就可以变成一个评论员。由于机缘巧合和比较开明的领导给我提供了机会,从后台编辑成了一个前台的电视时评人。

《陈迪说》节目截图。

硬核读书会:你有比较欣赏的时评人前辈吗?

陈迪:在我那个年代,主要是凤凰卫视那些主持人。凤凰卫视的模式像梁文道说的,他们做成本不高的节目,就一个人上去讲,但当年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好,而且觉得那样才是好的。那是一个鼓励表达、重视表达的方式,所以说他们的明星主持人有面孔、人格化比较强。但传统的中国大陆广电行业其实是不鼓励个人的。电视台里面的主持人叫播音员,他不是进行自我表达,他是念后台编辑写的稿件。

硬核读书会:所以,你对“成为明星”是有想法的?

陈迪:我想要做个人化表达的时评人,这肯定是的。我对于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这件事天然没有什么兴趣,因为没有什么想象空间。

硬核读书会:我记得你之前说“时评”这件事情本身没什么成就感。

陈迪:可能是社交媒体打破了我对于意见领袖的幻想,这并非坏事,它可能揭示真实世界的模样。

硬核读书会:我挺好奇,如今视频在B站上非常红火,包括你说在意自己的表达,你有想过当一名时评UP主吗?

陈迪:我之前没有办法去做B站,是因为工作上涉及一些法律关系的限制。但现在这个时候让我主动去做可能也没什么动力。一个是B站的文化环境,他们的用户色彩已经是我们如今可以看到的这样,基本盘如此。我又不是一个完全的新人,大家知道我的价值底色,我身上已经带有很多成见,这是比较麻烦的事情。

因为社交媒体的现实是这样的,喜欢你的人动员力是远远不够的,而那些讨厌你的人却动员力强,表达恶意是一群人在一起狂欢,让被攻击对象感到困惑,这时候他们就会感到发挥出了他的权利和主体性。在社交媒体上,你搜索任何一位意见领袖,你肯定都会见到是批评为主,辱骂、咒骂为主。

硬核读书会:你之前都在电视台和传统媒体做时评工作,相比B站上的时评UP主可能互联网感并不够强。你有从技巧上观察过这件事情吗?

陈迪:也许某一天,我真的成为一个定义上的时评UP主,我会去做这种系统性的了解,根据产品生态、市场、观众偏好去做这个工作,但我此前更会觉得自己是一个表达者,仅仅是表达者而已,前面没有什么前缀。

我可能还是更在意想要表达的东西,譬如说做了那么多年,我没当自己的东西是产品,没当它们的关注者是用户,一旦它是产品,一旦他们是用户的话,产品要去追赶需求,要往用户最大化的方向去考虑。可能我还没有想要去成为内容生产工厂里的生产者。

硬核读书会:过去的传统时评人可能没有像你这样比较完备的学术训练,学术和媒体上的表达之间存在张力吗?

陈迪:这个轮不到我来觉得,观众经常会说,你是不是不够接地气,你说的东西是不是难了点,但事实上对于接受过学术训练的大众传媒表达者来说,这是很不公平的事情,因为我们会觉得在传媒产品上面聊到的、用到的东西已经是最皮毛的东西了。我自己做的这些东西,我是不敢给知识圈层里的同僚看到的,不会把它当作一个非常骄傲的东西去分享,然后我依然会被指责太精英主义。

硬核读书会:这是不是也解释了为什么没有成就感?

陈迪:这个绝对不是最没有成就感的部分,最没有成就感的部分在于对公众进行了说服、沟通的努力之后,所可以期待的东西实在是太有限了,主要在于公共性的丧失。

硬核读书会:你最新课程《观念辞典》其实有非常浓重的时评色彩。你没有遮掩你的价值取向,但你接受过的学术训练要求“价值中立”。你工作中怎么平衡,会感到矛盾吗?

陈迪:进行价值表达的时候,遮掩是非常困难的,这会是一个虚情假意的东西。但是有一种办法是当你要去介绍、评判、涉及某部分内容的时候,无论是作家还是作品,如果说这个东西它本身所蕴含的思考力足够强大的话,哪怕价值取向和你不一样,你还是有办法在再现它的过程中展现它的魅力的。


我从未自称是“女性主义者”

硬核读书会:有人说,你是微博上为数不多的“男性女性主义者”之一。你真的这么说过吗?

陈迪:这肯定是别人贴的,我没有直接说过,我拒绝承认自己是女权主义者。这个其实也不是什么价值坚持的问题,我纯粹就是想避免麻烦而已。当去表达自己认可某一个标签以后,你就要去守护这个身份了,接着会有无数人想来审查你,审查任何你生活之中的表达和线索,哪怕你非常真诚、问心无愧,但被误解是表达者的宿命,你得想方设法、殚精竭虑地去回避和自我审查那些东西,这就很辛苦。

但我肯定本来就是女性友好型人格,任何真正的自由主义者一定是相信女性主义的价值的。你如果认同每个人生来都应该有一样的机会去实现主体性,去主张对自己的主权,去搜索在这个世界里应该得到的位置和机会的话,你是没有任何理由去反感女性主义、去反对女人做这件事情的。

硬核读书会:你这种女性友好型的人格是怎么形成的?和家庭、环境有什么关系?

陈迪:这种问题上大家通常乐意关注自己和母亲的关系,但很少注意自己和父亲的关系,而我会发现从父亲那里也是有这种影响的。我爸就不是那种非常具有父权制气质的父亲,不会有很重的权威感,我母亲也是相对成功的知识女性。

所以,其实哪怕没有这些观念学习,我可能也不会成为父权制的拥趸。而且除了父母以外,我硕士时期的导师是一个很棒的华裔女性,非常有力量。后来我工作到深圳卫视的第一位领导,我的制片人也是一个很棒的女性。女性会影响很多人,无论是接触到她们的女性还是男性。我非常感谢这些生命过程里遇到的女性。

但在知识圈层、文化圈层,这些地方本来就是女性的比重高,如果说我换一个环境,可能看到的性别途径又不一样了,那种潜移默化的影响又会不一样。所以凭经验来决定性别意识还是一件蛮随机也蛮危险的事情。


我们要去矫正,矫正是不好的东西,它不是自然的

硬核读书会:《观念辞典》节目有一个专题专门讲“政治正确”,你为什么会选这个主题?

陈迪:“政治正确”在中国互联网领域的讨论确实还是比较小的一部分,但它也会经常被人引用,被人作为一个批判对象。我肯定不会按政治经济学、课本理念,以人类知识的脉络,用那些大词去讲这个节目,大家自己去读教材就可以了。但我会发现有那么一批词汇,在当代中文社交媒体的观念生活里面是经常会出现的,但是大家没有花心思也没有意愿去对它们有个稍微准确的了解。我是为了去回应这一块的缺憾,所以才做了这档节目。“政治正确”是其中的一个词,所以挑了它。

硬核读书会:微博上有一些对“政治正确”的批判可能聚焦在文艺领域里面,你怎么看待文艺领域的情况?

陈迪:首先,政治正确(Political Correct)这个词,它的必要是遗憾的历史现实造成的。

在文艺领域里,在脱口秀或者任何讽刺艺术,任何人应该是能针对任何人进行讽刺性的表达。

我们要去矫正,矫正是不好的东西,它不是自然的。比如,戴牙套一定是个不舒服的东西,当你牙齿很棒的时候,也不用戴牙套,戴着那东西是很遗憾的,但你还是得戴,你现在还是得戴。我肯定承认“政治正确”说白了是道德有缺的东西,它绝对不是一个光明、伟大、正确的东西,过分点说它是个“必要的恶”也行,但就是没办法。

硬核读书会:当年的《三块广告牌》被认为是奥斯卡遗珠,相比《水形物语》的获奖,它好像成了“政治正确”的牺牲品,因为它的主角就是一个白人种族歧视者,但确实是美国社会边缘人群的现实。你怎么看?

陈迪:《三块广告牌》没有拿到奖,但完全不阻碍看过的人心中对它的评价,我觉得这是一个蛮次要的遗憾,就像莱昂纳多一直拿不到奥斯卡,也并不妨碍他是个好演员。当然,这个东西可能会是一种遗憾。

如果我们想象一个完全不存在的不同族群、不同人群、不同身份的完美世界,说不定《三块广告牌》就拿奥斯卡了。我们对于艺术性的评价就会变得纯粹。但现实不是这样,没必要太强调这种遗憾。

三块广告牌》海报

硬核读书会:“政治正确”和“身份政治”的关系密切,福山前两年出了一本书叫《身份》(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他提出了一个有意思的看法,他说鼓励自尊心的身份政治,不但不能激发潜能,反而会造成自恋主义,进而将对社会正义的追求变成个人心理问题的纠缠。你怎么看待他的这个观点?

《身分政治》

[美] 法蘭西斯·福山 著,洪世民 译

时报文化出版社,2020-11

陈迪:其实我觉得是中肯的。我记得他引用了黑格尔对人类的尊严的分析,认为人类的历史就是一个关于尊严斗争的历史。然后,福山对这种追逐尊严进行了批判。对于身份群体来说,对尊严的追求可能会永无止境。对已经在上位的群体来说,他要更有尊严,要获得更多,是不会存在一个持平、稳定的状态的。

所以,对待那些对中国女性意识觉醒感到如坐针毡的男人,我们也不能说仅仅只有批判、讽刺,因为我们最终还是要一起生活,和解是重要的。我们总要对失权者宽容、理解,接纳失权者的声音。所有的政治正确都是道德有亏的,确实是这样,但我们不得不去矫正已经极度不公平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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