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由受访者提供
《奥本海默》正在热映。物理学家卡洛·罗韦利前段时间参与了一场与导演诺兰等主创的对谈。作为科学家，他聊到了影片里像奥本海默这样的科学家所面临的困难。科学家的世界观对于普通人来说是遥不可及的吗？晦涩的科学理论往往有着“生人勿近”的面孔，而在卡洛·罗韦利的笔下，量子物理的妙处也可以用简明、优美、文化化的语言传达。罗韦利的最新作品《量子物理如何改变世界》入选了2023年度刀锋图书奖夏季榜单十大非虚构好书。上一次接受硬核读书会的专访时，罗韦利说：“时间是永远不够的，但对我来说，我不会把时间浪费在电视和互联网上……”在关于时间的理念上，理论物理学家和常人总是不太相同，他们眼中的世界是量子物理所改变的世界。我们再次采访了他，聊了聊他为什么如此在意科学家的社会参与，聊了聊当下青年人的焦虑。
我，物理学家，不想上班
对于卡洛·罗韦利来说，作为一个物理学家所必要的行动不仅应该发生在实验室中，也需要发生在公共空间中。前不久，罗韦利参加了《奥本海默》的特别放映会，和诺兰等主创讨论科学给人类带来的无法预知的后果。诺兰希望这部电影能够唤起人们对于“会令人极端不安的问题”的关注，罗韦利则以一种乐观的心态呼吁：“人类并非总是如此疯狂。历史上也有过很多这样的时刻，比如苏联和美国在冷战最紧张的时刻，在意识形态上有着巨大冲突和分歧的情况下，通过谈判达成了限制核武器的条约。尽管人们之间存在分歧，但拥有理智的人们还是决定坐下来谈判。在这一点上，科学家尤其是物理学家发挥了重要作用。更重要的是，这也是我们在电影中看到的美好事物之一——一些科学家的开放心态。我认为科学并不是闭门造车，它与组成文化的一切事物都有联系，也应该与文化产生交流并做出贡献。“《奥本海默》纽约特别放映会现场。图/twitter@NolanAnalyst20世纪70年代末，还是学生的卡洛·罗韦利参与各种活动，希望推动建立一个“没有羡慕嫉妒、没有等级、没有教会、没有强权、没有原子封闭式家庭单位、没有教条的世界”。在此期间，罗韦利参与创办了仅存在了半年之久的电台Radio Alice，讨论各种青年人关切的社会议题，也讨论诗歌、哲学等人文话题。20世纪70年代，意大利最有名的电台之一是博洛尼亚的爱丽丝广播电台。图/Corriere
1978年，在偶然的机会和不想成为社会“生产系统”的一部分的愿望驱使下，罗韦利才开始了自己的物理学生涯。卡洛·罗韦利年轻时的社会活动参与和如今的研究，对他来说有着相似的精神内核：“政治就是努力改变世界，让世界对于每一个人来说更加美好。科学是努力改变我们对世界的看法，使之更加有效率。两者在精神上非常接近。”
行动中的文青科学家
在改变人们对于世界的看法上，卡洛·罗韦利希望能将这一百年来现代物理所带来的惊人结论传递给没有怎么接触过物理学的人们。不久前，卡洛·罗韦利入驻了小红书。在他的第一条小红书笔记下，“我何德何能刷到科学家”的评论获得了1.6万次点赞。罗韦利试图打破这一道在人们脑海中一直存在的“天才科学家”和“世俗世界”之间的界线。《七堂极简物理课》中，卡洛·罗韦利将广义相对论与能够直接带来审美体验的作品——莫扎特的《安魂曲》、荷马的《奥德赛》、西斯廷教堂的穹顶画、莎士比亚的《李尔王》放在了同样的位置上，因为这些伟大的作品都“为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世界的全新视角”。
《七堂极简物理课》成为了全球范围内的现象级畅销书，被翻译成超过了50种语言，销量超过100万本。后来陆续出版了《时间的秩序》《现实不似你所见》等科普作品，卡洛·罗韦利因为这些作品的热卖成为了“明星物理学家”。企鹅兰登中国、博集天卷|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19-6
从2010年起，罗韦利就开始为一些报纸和杂志撰写专栏，话题除了物理学，也包括历史、政治、文学、艺术等人文分野。2020年时，他将其中一些集结成册，起名为《世界上有些地方，善良比规则更重要》。
他最新作品《量子物理如何改变世界》的主题围绕量子物理，其核心理念、发展历史和对于世界的影响，也是在他眼中“包含了最多文化元素”的一部科普作品。其原名“黑尔戈兰”（Helgoland）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小岛，漂浮在欧洲北海，也是海森堡最初思考量子物理的地方。科学理论是这部书的主角，同时，科学的理论也是。
磨铁·文治图书、企鹅兰登中国| 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 2023-5
在人们再次开始关注科学所带来的实质危机——核武器的威胁，切尔诺贝利、福岛的核事故的时刻，《量子物理如何改变世界》展现了从量子物理的诞生到与《奥本海默》平行的时间里，科学理论如何与世界产生不可避免的互动。
近日，这位近70岁的“老顽童”再次接受了硬核读书会的专访，谈论了关于他的新书、写作以及对于当前世界的看法。
放轻松，别沮丧
硬核读书会：你是如何开始科普写作的？
卡洛·罗韦利：这段经历始于一次偶然。我当时正在研究一些有趣的话题，也有人邀请我谈谈它们。于是我受邀开始为一家意大利报纸的文化副刊撰稿。后来这些文章受到了人们的关注，有人邀我以这些文章为灵感写一本书。我有过短暂的犹豫，但还是决定把它们写出来。
我一直觉得基础物理学异常美丽，并且渴望与人们分享这种美。就像当你喜欢某样东西时，你会希望每个人都能欣赏它。
硬核读书会：科普写作的挑战在于如何在深度和通俗性之间取得平衡，你是如何做的？你作品的目标读者是谁？
卡洛·罗韦利：当我写作时，我会一直想着两种人——一种是对主题一无所知，甚至连基本知识都不知道的人；另一种是对该主题了如指掌、同为科学工作者的同事。
同时考虑这两种人的需要并不矛盾，因为他们都不关心细节，只关心所讨论主题的核心和本质。因为前者往往对琐碎的细节感到厌烦，而后者已经知道了这些细节，就更关心本质了。对于前者，我想提供的是对科学中主要见解的图景。对于后者，我希望就他可能已经知道的东西提供一个真正新颖有趣的视角。
硬核读书会：在你看来，教科书和科普读物所提供的知识有何不同？
卡洛·罗韦利：这两者是截然不同的。
以音乐为例，你可以学习成为一名作曲家或专业音乐家，但你也可以仅仅学着去欣赏音乐，使之成为你的文化和精神财富的一部分。科学也是如此，你可以通过学习成为一名科学家，或成为以科学为工具的工程师，但你也可以学着去欣赏科学的奥妙，让它成为你文化财富的一部分。
《神奇的费曼先生》电影剧照。图/豆瓣
硬核读书会：现代物理学往往涉及复杂的数学问题，你如何处理《量子物理如何改变世界》等科普读物中可能无法避免的数学语言？卡洛·罗韦利：以四个世纪前哥白尼的伟大发现为例，他的著作中满是数学，因为数学是计算和连接理论与观测结果之间的必须工具。但他的核心发现用通俗语言表达起来十分简单：地球会自转，并绕着太阳转。也就是说，如果你能充分理解一个核心观点，你就可以用很易于理解的方式把它表述出来。硬核读书会：是否有既适用于学术写作又适用于科普写作的写作技巧？卡洛·罗韦利：有且仅有一个方法：把文章写出来，然后重写，再重写……如此反复多次。在不断地修改、删减、再修改的过程后，你的文章就会变得更好。硬核读书会：文学作品对你的研究和写作有何影响？你会向读者推荐哪些文学作品？卡洛·罗韦利：我热爱文学，我一生都在不断地阅读，尤其是经典作品。《红楼梦》绝对是我的最爱之一，更不用说《西游记》了。我建议大家阅读所有你能接触到的书籍！硬核读书会：在专栏中以及《量子物理如何改变世界》中，你经常将量子力学与“龙树”等宗教哲学概念相提并论。能否谈谈在你看来量子物理与哲学之间有什么关联？卡洛·罗韦利：过去，许多伟大的物理学家都深受哲学的影响和帮助，反之亦然，许多伟大哲学家的思考都经由他们积累的自然科学知识的滋养。物理学和哲学虽然使用不同的研究工具，但它们具有相同的目标：帮助我们更好地认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量子理论的发现者们深受哲学的影响，同时量子理论仍未被人们完全理解，这就是为什么围绕量子理论的哲学思考在今天依然非常有用。西方和中国当前的哲学都在探讨量子理论的未决问题。但是，像龙树菩萨这样的古代哲学家提供的思想也相当有用。理解量子物理学的最佳方式是将“关系”而非“事物”置于我们思维的基础之上。我们无法理解单个物体，只有在物体的相互作用中才能理解它们。这种观点与一些佛教思想家的思想非常接近。
宇宙星云。图/图虫创意
硬核读书会：物理学是我们理解这个复杂世界的终极解决方案，还是它所能解释的东西有局限性？卡洛·罗韦利：物理无处不在，但在取悦恋人这件事上，麦克斯韦方程毫无用处，即使我知道在某种意义上麦克斯韦方程支配着一切……硬核读书会：你有预料到《七堂极简物理课》会取得如此成功吗？如果反响不同，你还会继续科普写作吗？卡洛·罗韦利：不，我完全没有预料到这本书的受欢迎程度如此之高。现在，这本书已被翻译成 50 多种语言，对于人们的回应，我深感惭愧和感激。但无论如何，我都可能会创作更多的作品。
企鹅兰登中国、博集天卷| 湖南科学技术出版社 2016-5
硬核读书会：在一个对公共事务参与感逐渐降低，甚至普遍冷漠的世界里，你对年轻人的公共参与有何看法？卡洛·罗韦利：我希望看到年轻人更加关心全人类的共同利益，为合作而努力，为缓和不同文化之间的紧张关系而努力，为认识到我们拥有着同一个星球——地球而努力。硬核读书会：随着你的知名度日益提高，名气对你的科学事业和与公众之间的互动有什么影响吗？卡洛·罗韦利：我花了更多的时间来躲避压力。至于其他方面，变化不大：就像以前一样，我喜欢做物理，喜欢和朋友们见面。硬核读书会：你如何看待基础研究的意义和挑战，尤其是在当今的科学环境中？卡洛·罗韦利：基础研究就像树根一样，滋养着其他所有研究。我们之所以拥有现代世界，在很大程度上要归功于基础研究。硬核读书会：许多有抱负的学者面临生存挑战。你对当前学术界及相关领域的困境有何见解？对进入各领域的年轻学者有何建议？卡洛·罗韦利：我建议大家放轻松，但同时也要对自己喜欢的事情充满热情。多考虑你的热情所在和科学研究本身，而不是只考虑职业发展。选择那些与你有着联系的、让你充满激情的科学问题，而不是那些时髦的，或你认为会让你获得更高职位的问题。但也要放平心态。当我完成学业时，我给了自己五年的时间。如果五年后我能做出让我自己欣赏的科学成果，我就会继续做下去。否则，我会很乐意去做别的事情。生活中有很多美好的事情可以做。多探索，不要急着进入过于专业的领域，也不要急于做计算或发表论文；多读书，相信自己的直觉。如果事与愿违，放轻松，不要沮丧，多尝试些不同的东西。生命是奇妙的，希望你珍惜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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