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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国彭:《通志堂经解》及其书版入藏内府考

杨国彭 徵文考獻 2022-04-30

提要


故宫博物院藏有多部《通志堂经解》,其部分印版也保存其中。通过新材料的发现及对内府档案的发掘,可对此书及其印版入藏内府的问题进行梳理,并得出明确结论:《经解》刊成于康熙三十年;皇长子胤禔最早将其进呈入宫中;康熙四十四年圣祖第五次南巡时,将原藏于徐乾学家的书版收归苏州织造贮藏,并从徐家带回一部《经解》。乾隆三十八年,胡季堂与彭元瑞等人出资补刊《经解》;乾隆四十八年,高宗命苏州织造将《经解》书版运至宫中,并再次进行补刊,乾隆五十年,全书补刊完成。


作者简介

杨国彭,故宫博物院图书馆馆员。研究方向为历史文献学。



成书于康熙年间的《通志堂经解》(以下简称《经解》),是清代三大经学丛书之一,对于后世经学研究影响深远,流传也甚广。故宫博物院不仅藏有多部清宫旧存的《经解》,还完好保存着此书的部分印版。前人研究中,对于《经解》最早是如何进呈入宫中的,尚未形成一个明确的结论;对于此书之印版留存内府的问题,也鲜有文章进行梳理分析。另外,乾隆五十年(1785),内府补刊此书完成,清高宗发布上谕载于书首,其中内府收贮及补刊《经解》的经过是怎样的?高宗发布的补刊上谕又有何种目的?等等问题,皆未见有详论。笔者在整理故宫博物院所藏《经解》时,发现了一些新材料,并结合档案记载,以此对《经解》及其书版入藏内府的诸问题进行揭示。


一、《经解》刊成时间及地点


《经解》系徐乾学所刻,已渐成为学界共识,对于其刊成的具体时间,有学者分析此书是在康熙二十九(1690)至三十一年(1692)之间完成的[1]。笔者在翻检史料时,发现一则材料,对于论证《经解》的具体刊成时间、地点具有关键作用。被称为“淮上三子”之一的淮安人戴晟(1659—1735),著有《寤砚斋集》二卷,内有一篇行略是为其亡友刘修所作:


亡友刘君予吉行略(辛未)

君讳修,字予吉,其先吴郡人……(刘君)至辛未八月十一日病几一载而没,距生丙申十二月十八日得年三十有六……君平生无他好,独好书籍。闻人间有未见书,必往借抄刻,期而还,不少爽。方陈莘学说传是楼《经解书目》,便欣然神往,以为得此数百卷,吾手可以神矣,每有昆山人来,必问《新刊经解》何时出,今其书已行世,余购得之,君已下窆,可慨也夫![2]



根据戴晟的生卒时间,可知文中刘修所卒年份“辛未”是在康熙三十年(1691)。刘修向昆山人问询《经解》的刊刻情况,表明《经解》的刊刻地点是在昆山;刘修卒于辛未(康熙三十年)八月十一日,直到去世也没有见到《经解》刊出,而恰巧在他去世之后,《经解》刊行于世了,戴晟撰文并及时购得了此书,时间仍是在辛未。据上可以得出明确的结论:《经解》的刊成时间是在康熙三十年八月前后,其地点正是在昆山。[3]


二、《经解》之入藏内府


成书于康熙四十八年(1709)的《分甘馀话》记载《经解》书版曾收贮内府,是最早记载《经解》与内府产生联系的史料之一,这条材料表明,至少在康熙四十八年以前,此书已经为内廷所注意。故宫博物院存有清宫旧藏《经解》八部,其中有四部系残本,两部书首载有乾隆五十年上谕。由于装订情况不一,故各书册数不一,装裱样式也不尽相同,其贮藏地点多集中于昭仁殿和景阳宫。


在清宫所旧藏诸书的内页中,偶尔会夹有侍臣奉旨题写的纸签,简要记录此书的来源、著者、卷帙及修补经过等信息。在此八部《经解》中,有两部书分别夹有这种纸签,为我们解开《经解》进呈宫中之谜,提供了重要信息。


(一)南巡带回本


经翻阅,发现其中一部《经解》的首册所夹白纸签上写:


南巡带来《经解》六十套四百九十六本,四十四年五月十一日畅春园发下,遵旨原套原本粘补破处,并贴签完。



此书墨迹清晰,刷印精良,毫无断版的现象,看得出来,这是一部初印本。夹签记载明确提到了这部书是南巡带来的,清帝中,进行过南巡的只有圣祖和高宗,其中在“四十四年”进行南巡的只有圣祖的第五次南巡是符合的,他于康熙四十四年(1705)二月出发,至闰四月二十八日抵京。翻检《圣祖实录》,可发现圣祖自五月初一至十三日,除初七日“自畅春园回宫,御太和殿视朝文武,升转各官”外,其他时间都是在畅春园度过的[4],夹签所记的“四十四年五月十一日畅春园发下”,正好与圣祖活动的时间地点相吻合。由此可以确定:这部《经解》是在康熙四十四年圣祖第五次南巡时带回来的。


为何圣祖会在第五次南巡之时带回这部《经解》?通过考察圣祖此次南巡的行迹可以推知。康熙四十四年三月圣祖南巡,二十三日,御昆山,徐乾学之二弟徐秉义率幼弟子侄恭迎。圣祖亲临徐乾学家之遂园;又颁示御制七言律诗一首,以追悼徐乾学及其三弟徐元文;在察知其兄弟之墓一在邓尉一在虎丘后,发上谕命回跸苏州之时遣官祭奠;南巡回苏州之时,赐徐秉义“恭谨老成”匾,又追赐徐乾学“耽述古学”匾。[5]


圣祖此番南巡,对昆山徐氏兄弟极尽褒奖。尽管目前所见史料中并未记载徐家进呈了何物,但是《经解》作为徐乾学“三十年心力校订而择取”的成果,是与圣祖“崇儒重道”的国策相契合的,从圣祖追赐徐乾学之“耽述古学”匾来看,这显然是在表彰他在经学上的贡献。可以断定,康熙四十四年圣祖南巡带回的这部《经解》正是由昆山徐家进呈的。


(二)大阿哥进呈本


笔者在另一部《经解》中,也发现了夹签一张,上写:


《经解》六十套五百一十二本,大阿哥进的。



这部《经解》亦为刷印精良的初印本。此书是由“大阿哥”进的,这位大阿哥是哪位皇子呢?乾隆五十年,高宗发上谕命内府补刻《经解》,说明此书的书版在乾隆朝已收为内府所有,可以确定这位进呈《经解》的“大阿哥”一定生活在乾隆五十年以前。世宗长子弘晖(1697—1704)八岁早殇,此书显然非其所进;高宗长子永璜(1728—1750),卒于乾隆十五年(1750),年二十三,虽永璜去世时已年逾弱冠,但是《经解》直到乾隆中后期才引起了高宗的注意,因此,“大阿哥”也当非永璜。如此看来,这位“大阿哥”只能是圣祖第五子胤禔(1672—1734),他原名保清,由于其前诸皇子皆早殇,故序齿居长,称为皇长子。从现存的内府档案来看,圣祖对皇子(包括皇太子在内)直呼其名的时候极少,通常只是以某阿哥相称,故皇长子在档案中多被称作“大阿哥”。


大阿哥胤禔具体是以何种方式得到这部《经解》的,史料中并未见记载。众所周知的是,胤禔与纳兰氏有着极深的渊源关系。胤禔之母——惠妃纳喇氏,是成德之父——明珠的堂侄女,胤禔是明珠的堂外孙;二人在政治上也相当密切[6]。由于《经解》是成德的著作,在其刊成后必会为其父明珠所拥有。[7]可以断定,即便徐乾学未向胤禔呈送《经解》,胤禔也非常容易从明珠处得到此书。这部由自己的“娘家人”完成的经学鸿著,由胤禔进呈给圣祖,不仅顺理成章,更是件值得称耀的事。


大阿哥进呈本虽然没有署时间,但是圣祖南巡所带来的《经解》,上距此书刻成已过十四年之久,若在圣祖已从徐家带回一部《经解》的情况下,大阿哥再进呈此书,似已是多余之举[8],相反,胤禔在得到此书后,应当会在第一时间进呈此书以博取圣祖的褒奖。因此可以推断,胤禔进呈本《经解》应当早于徐家进呈本,是最早进入宫中的。


大阿哥进呈《经解》一事,为我们解读徐乾学刊书动机提供了新角度。《经解》向来被认为是徐乾学为攀附明珠而刊,然而在康熙二十七年(1688),明珠已被徐乾学等人弹劾下台,徐乾学本人也在康熙二十九年(1691)春休致,其政治生涯基本已告结束,完成于康熙三十年的《经解》,已经谈不上是徐氏阿附明珠。而通过分析《经解》的刊刻过程发现,自康熙二十九年开始,此书的刊印速度却大大加快[9],已经致仕的徐乾学为何急于将此书刊刻完成?新发现的大阿哥进呈本《经解》,证明晚年的徐乾学背后的政治压力不仅来自明珠,更来自大阿哥胤禔。很可能正是因为牵扯到皇长子的利益,使徐乾学不得不在休致归乡之后,仍迅速将此书刊刻完成了。


三、康熙朝《经解》书版之贮藏情况


(一)王士禛所闻《经解》书版“收贮内府”之时间


《经解》刊于康熙三十年的昆山,其印版最初自然储于徐乾学家,如前文所言,王士禛《分甘馀话》曾记载《经解》书版收归内府的情况,为便于论述,引此段文字如下:


海盐胡震亨孝辕辑《唐诗统签》……康熙四十四年,上命购其全书,令织造府兼理盐课通政使曹寅鸠工刻于广陵,胡氏遗书,幸不湮没。然版藏内府,人间亦无从而见之也。昆山徐氏所刻《经解》多秘本,仿佛宋椠本,卷帙亦多,闻其版亦收贮内府。[10]



康熙四十四年(1705)圣祖南巡,三月,“上发《全唐诗》一部命江宁织造曹寅校刊”[11],七月初一日,曹寅在奏折中说:“臣即将《全唐诗》及《统签》按次分与,皆欢欣感激,勤于校对”[12],可证王士禛所闻圣祖命曹寅刻《唐音统签》之事正发生在南巡之时。他又听闻《经解》书版“亦收贮内府”,审其语意,此事似与曹寅刻《唐音统签》发生在同时。王士禛在《经解》尚未刊成之时,即已得书数种[13],说明他对徐氏刊《经解》颇为关注,其记载是可信的。此次南巡中圣祖的行迹以及新发现的徐家进呈本《经解》,与王士禛记载相互印证,证明王氏所闻内府收贮《经解》书版之事,当正是在康熙四十四年圣祖第五次南巡之时发生的。


(二)《经解》书版藏于苏州织造


除王士禛的记载外,康熙朝史料档案中并未见有关《经解》运贮内府的记载,一直到乾隆年间,《经解》书版才再次引起世人关注。乾隆三十七年(1772)正月,高宗诏令各省蒐辑古今群书,以修《四库全书》。次年,时任江苏按察使的胡季堂等在苏州设局收书,在搜集徐乾学传是楼的藏书过程中,发现了《经解》之书版。于是他联合时任江苏学政的彭元瑞(1731—1803)、江苏松太道员袁鉴(生卒不详)等,对此书版进行补刊,并作《补刊〈徐氏经解〉序》[14],彭元瑞作《重补〈通志堂经解〉序》[15],以详述其经过。


胡季堂序文中明确提到《经解》书版归“织造府”贮藏,并与“尚衣舒公”商议后,对书版进行补刊。经查档案可知,此“尚衣舒公”即苏州织造舒文(?—1791),他于乾隆三十五年(1770)至四十九(1784)年间任苏州织造。由此为我们解开了《经解》在康熙间收贮内府之谜,证明了《经解》书版并未随圣祖第五次南巡运回宫中,而是就近储于苏州织造府。[16]


(三)圣祖命收贮《经解》书版之原因


对于昆山徐家进呈《经解》及苏州织造收贮印版一事,内府档案及地方史志未着一墨;此事亦不见于徐秉义及徐乾学之子的进表中;王士禛的个人日记所载也仅是听闻而已。此外,《经解》在清中前期经学研究中的分量之重,自不待言,是以后来高宗补刊此书时说“荟粹诸家,典赡赅博,实足以表章六经”;但在圣祖崇儒的国策下,此书收归苏州织造后,却不见任何刷印推广的官方记载,以至于《经解》自康熙朝之后,在民间的流传极少,至乾隆年间,“坊贾或累数年罕售一帙”[17],这种现象颇不合常情。


从胤禔与徐家各进呈《经解》一事来看,两家都欲借此书来迎合圣祖。如前文所述,致仕后的徐乾学仍将《经解》快速完成,极有可能是因受政治压力而不得已之举;而从客观来讲,《经解》牌记处刻“通志堂藏板”,版心处刻“通志堂”,表明此书本意是将版刻者之名归于成德名下的,但由于书版实际存于昆山徐家,在其广泛刷印流传后,《经解》系徐乾学所刊的实情自然人尽皆知[18],胤禔、明珠等满洲贵族,对此焉能满意?种种迹象表明,两家对于《经解》的名属问题是有极大争议的。圣祖借南巡之机亲访徐家,将《经解》书版暗中收归织造府且秘不示人,这样就造成了两种结果:一是掩盖了《经解》书版与徐乾学家的关系,二是暂时断绝了此书在民间的流布。圣祖此举既维护了满洲贵族的尊严,也通过颁诗赐匾安抚了以徐乾学家为代表的江南仕宦大族,对于掩盖满汉上层的政治矛盾可谓是一举两得的。


四、乾隆朝内府对《经解》书版的收储及补刊


故宫博物院现存有清宫旧藏《通志堂经解》书版四千余片,包括《周礼订义》、《定正洪范集说》、《大易缉说》、《仪礼图》、《禹贡山川地理图》等数十种,胡季堂明确提到了《经解》书版曾藏于苏州织造衙门,那么这些书版是如何运至宫中的?内府档案为我们揭示了其过程。


(一)苏州织造呈送《经解》书版至宫中


胡、彭二人补刊《经解》并未引起高宗的注意。直到乾隆四十七年(1782),高宗在批阅《御批通鉴纲目续编》时,发现书内“于辽、金、元三朝时事多有议论偏谬及肆行诋毁者”[19],于是他谕令大臣对此按照新定正史一体更正、删润。十一月初八日,负责此事的皇八子永璇开始调查此书版的贮藏地,在一系列的搜寻后,得知《通鉴纲目续编》板片存留于苏州织造衙门。次年三月二十二日,高宗传谕苏州织造四德详悉查明:


此项板片存留该织造衙门,现在书肆曾否有人刷印,并此外有无别种书板收贮之处。著传谕四德,一并详晰查明,开单覆奏。到日再降谕旨。



四德得旨后回奏:


从前书肆每岁刷印,此外尚有《前编》、《正编》,并原任尚书徐乾学刊刻《十三经解》板片。得旨,总随便送进。[20]



因徐乾学生前并未刻过《十三经解》,而《通志堂经解》又有《九经解》等名称,苏州织造应当是在核查时未能理清诸书的数量,从而弄错了书名,此《十三经解》显然即是《通志堂经解》。这是《经解》自刊成以来,官方档案中首次提及其书版的下落,与胡季堂、彭元瑞的序文记载正相符。乾隆四十八年六月十三日,军机处根据高宗的朱批,对苏州织造的来文作出批复:


织造衙门存贮《十三经解》、《佩文韵府》板片,应否一并解缴等语。查此次板片,自应遵照原奉硃批,将各项板片全数解京。俟本年大运绸缎解京,即可搭解,若板片过多,一次不能全解,亦应设法陆续分解,毋任迟延。须至札者。[21]



此段札文,为我们清晰的呈现了《经解》运送至宫中的计划。由于《通鉴纲目前编》及《正编》板片此前已于五月二十日由四德派人解送至京[22],故苏州织造询问《经解》、《佩文韵府》板片“应否一并解缴”。按照高宗之前的旨意,《经解》板片“总随便送进”,故计划在“本年大运绸缎”时,将板片搭解送至北京。据档案记载,乾隆四十八年江南三织造在十一月间将缎纱解送至宫中[23]。虽然档案里并没有提及《经解》板片运送情况,但是根据上述计划安排,可知《经解》板片运至宫中的时间当不迟于此年十一月。


(二)内府补刊《经解》


在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四日永璇等的一份奏折中,记录了《经解》运送至宫中后的补刊情况:


嗣于乾隆四十八年正月奉旨交出岳珂宋版《五经》一部,令臣等选员仿写刊刻,并令校订群经,别为考证,附刊各卷之末。随经选派缮签处费振勋、罗锦森、王锡奎、王鹏、金应瑸、胡钰、吴鼎扬、孙衡、虞衡宝等九员,悉心办理。旋于本年十一月写刻完竣,装潢呈览。奉旨:好。知道了。钦此。

又因苏州织造解到《通志堂经解》版片,内有残缺糢糊,应行补刊、全刊者,共计三千五百余页。复经臣等奏明,仍即令缮办《五经》九员仿写刊补,俟办竣后请旨先行给予议叙。奉旨:是。知道了。钦此。钦遵。各在案。

……兹《经解》版片刊补全完,谨刷印样本恭呈御览。其四分书签、匣签现在亦普行告竣……[24]



《经解》的仿写补刊,与仿宋岳珂《五经》出自同一批人之手,都是由费振勋等九员办理完成的。费振勋(1741—?)作为领衔者,《经解》补刊完成后,于乾隆五十一年(1786)升任户部四川司主事[25],他不仅参与了以上两部书的缮写校勘,还参与缮写《四库全书荟要》书签,另外,查《武英殿聚珍版丛书》,发现他还曾经校勘过武英殿聚珍版书,其对于内府书籍编刻事业可谓颇有贡献。据《高宗起居注》记载,“四库全书馆进呈补刊《通志堂经解》一书”[26],可知四库全书馆总承其事,其补刊地点当是在武英殿修书处。《经解》全书补刊、全刊达三千五百余页,历时近两年而成,《经解》书版糟朽之迅速可见一斑,亦说明在胡季堂等人补刊后,书版十年间的贮存情况似乎并不妥善。


仿宋岳珂《五经》完成后,高宗在昭仁殿后专辟一室储之,名曰“五经萃室”。他在《五经萃室联句》中写道:“馆编多辑文渊富,徐解重增修内营”,前一句注解:“本朝所纂诸经不下数十部,皆入《四库全书》,彚插文渊阁架”;后一句注解:“近复命增补徐氏《通志堂经解》”。[27]高宗对于本朝经学著作整理完成的满意之情,溢于言表;亦可知《经解》在高宗心目中的分量之重,值得在《四库全书》所收本朝诸经之外,单独一提。


五、高宗发布补刊《经解》上谕


早在乾隆四十八年,高宗就已经开始关注此书的辑刻问题。是年七月十二日,他命军机大臣查“纳喇性德”是否即系“纳兰成德”改名,军机大臣覆奏:


查《钦定八旗满洲氏族通谱》载,叶赫地方纳喇氏,纳喇旧写纳兰。又查《钦定八旗通志》内载,成德改名性德,仕至头等侍卫。其刊刻《通志堂经解》各种,在未经改名之先,故尚称纳兰成德。今四库全书本并依《八旗通志》改作纳喇性德。等语。谨奏。[28]



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四日,《经解》补刊完成,二十八日,高宗再命军机处查成德的情况,军机大臣回奏:

臣等遵旨将成德系何年中式进士、年岁若干之处,交查各该处。兹据查称: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年十五岁。是年顺天乡试,副考官系徐乾学。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十六岁。十五年丙辰科殿试改用侍卫,改名性德。二十九岁病故。等语。谨拟写谕旨进呈,恭候钦定。谨奏。[29]


根据军机大臣的覆奏,次日,高宗发布了著名的《经解》补刊上谕,内中指出:


朕阅成德所作序文系康熙十二年,计其时成德年方幼穉,何以即淹通经术?向时即闻徐乾学有代成德刊刻《通志堂经解》之事。兹令军机大臣详查成德出身本末,乃知成德于康熙十一年壬子科中式举人,十二年癸丑科中式进士,年甫十六,徐乾学系壬子科顺天乡试副考官,成德由其取中。……更可知为徐乾学所裒辑,令成德出名刊刻,籍此市名邀誉,为逢迎权要之具尔。[30]



高宗这段上谕对《经解》的辑刻问题进行了揭示,得出的结论是:徐乾学为逢迎权要而令成德出名刊刻《经解》。他将此文录载《经解》书首,以示天下后世。此谕对后世影响深远,之后《经解》辑刻者的争论始成为焦点,徐乾学攀附权要一事也由此昭然天下。然而高宗的论断有两处明显的问题值得推敲:


其一,成德并非康熙十二年(1673)癸丑科中式进士,且取得科名之时业已成年。高宗命军机大臣查成德出身本末,查得他系康熙十二年癸丑科进士,年甫十六岁。依据前引文,军机大臣在回复高宗关于成德是否改名的问题中,所据的文献是《钦定八旗通志》,翻阅此书,可以明确看到关于成德的记载:“性德原作成德,满洲正黄旗人,康熙丙辰进士,官至乾清门侍卫。”[31]对比成德的神道碑、墓志铭等资料,可知成德生于顺治十一年(1654),确为康熙十五年(1676)丙辰进士[32],时年二十三岁。《钦定八旗通志》的记载明明没有错误,军机大臣却搞错了成德中举及成进士的时间,还搞错了其出生时间,这说明他们在向高宗奏报中歪曲了事实。


其二,对于《经解》的刊刻,高宗由“徐乾学代成德刊刻”的认识,转为“徐乾学令成德出名刊刻”,即认定此书的刊刻者是成德。通过《经解》收归内府的过程可以知晓,高宗已经详查过徐乾学昆山传是楼的藏书情况[33],并且非常清楚《经解》书版曾藏于苏州织造;而成德作为明珠之子,官至一等侍卫,居于京城。从距离上看,若《经解》是成德所刻,书版何以藏于千里之外的苏州?高宗不可能无意作此悖乎常理的论断。


可以确定,若非得到某种暗示或授意,军机大臣绝不可能故意欺瞒高宗。在补刊上谕发布之前,高宗命查“成德系何年中式进士、年岁若干之处”,并未问及他与徐乾学之关系,但军机大臣刻意指出成德中举之时,徐乾学任顺天乡试副考官,高宗由是得出了成德由徐氏取中的观点,这说明军机大臣对高宗的心思早有一番揣摩。由于在高宗发布此段上谕之前,已经多次对明珠、徐乾学互为党援之事提出批评[34],群臣对此必然熟悉,因此很容易猜到高宗心理。他们将成德虚报为康熙十二年癸丑科进士,不足十六岁,很可能是有意为之,其目的正是为迎合高宗已先入为主的观点:成德以幼年薄植,不可能集经学之大成,《经解》必是徐乾学为攀附明珠而裒辑的。而高宗关于此书刊刻者认定的转变,当也有一番深意,按常理来看,《经解》若系徐乾学代刊,则“幼年”的成德与此书的刊刻干系并不大,高宗对于其“滥窃名誉”的指摘焉能成立?但将此书的刊刻者认定为成德,则坐实了成德沽名邀誉、徐乾学攀附权臣的罪名。


从以上现象来看,高宗对此书辑刻者的剖析并没有完全基于事实,而是具有某种政治目的性。乾隆五十八年(1793)十一月二十七日,高宗颁赐《经解》七十部给各阿哥、大臣及各省督抚[35],各省督抚纷纷奏谢。在众多恭谢折中,除漕运总管管幹珍外,各省督抚内均未叙及“徐乾学代性德裒辑《经解》”一节。乾隆五十九年四月初六日,高宗再发上谕:


乾隆五十九年四月初六日奉上谕,管幹珍奏谢颁赐通志堂经一折,内称是书系徐乾学裒辑,令性德刊刻邀誉,现经补刊颁发,于阐经义之中,即寓甄别党私之义。《通志堂经解》一书,彚集诸儒经训,洵足嘉恵士林,然当时裒集此书必非出于性德之手,自系徐乾学逢迎交结,代为纂辑,令性德出名邀誉,是以刊订时朕即于简端剖示此意,颁赐各省藏弆。各督抚等具折谢恩,多用骈体泛语,而于朕阐扬经义、甄别党私之意并未叙及,即朱珪素称能文,谢恩折内亦无此意。今管幹珍独能见及于此,言简意该,所见尚是。已于折内批示,并将此谕令各督抚知之,亦不必回奏。钦此。[36]



从这则谕旨来看,高宗对于众督抚未能恭维到自己发现《经解》刊刻背后的“秘密”无不感到失望。成德、徐乾学作为满汉官员,高宗将其合力完成之书颁赐给诸臣,并重申甄别党私之事,其警示满汉大臣之间勿结党营私的意味是十分明显的。由此可见他坐实徐乾学、成德的罪名,并将上谕刊载书首颁示天下,实则是想将二人塑造为满汉官员交往的典型反例,用以告诫群臣。至于高宗为何会在乾隆五十八年警示各省督抚?而众督抚又为何未能及时领会其中含义?此事已无关本文宏旨,在此暂不作讨论。


五、小结


《通志堂经解》在刊刻、流布过程中,留下的历史疑问之多,在中国刻书史上可谓少见。近年来,研究《经解》之论著层出不穷,然而对于此书及其印版收贮内府等关键问题,却一直没有形成明确结论。究其原因,是未能深层发掘内府留下的档案记载。众所周知,皇家藏书向来以宏富而浩博而著称,因此,研究内府乃至整个清代的刻书、藏书史,内府档案记载都极具参考性,值得学界重视。


通过梳理《经解》及其书版入藏内府的过程,不仅明晰了此书的流布、贮存以及补刊经过等问题,也为我们探讨《经解》刊刻之所以出现种种谜题提供了很好的视角。整体来看,此书卷入了复杂的满汉上层政治纠纷之中,是造成其诸多刊刻问题不清的根源之一;而清代两任统治者都没有真正从惠及经学发展的本身出发,却拿《经解》背后的辑刻者关系大做文章,进一步加深了《经解》辑刻问题的误会,这说明清代统治者的尊儒崇经之举,很大程度上是出自政治需要而已。清代内府刻书、藏书背后所蕴含的复杂政治因素,值得学人关注。


注释

[1] 王爱亭:《〈通志堂经解〉刊刻过程考》,《图书馆杂志》,2011年第1期。

[2] (清)戴晟《亡友刘君予言行略》,《寤砚斋集》卷一《学文》,乾隆七年(1742)戴有光等刻本。

[3] 关于《通志堂经解》刊成时间的详细论述,参见杨国彭《〈通志堂经解〉刊刻问题新探》,《中国典籍与文化》,2019年第2期。

[4] 《清圣祖实录》卷二百二十一,康熙四十四年乙酉五月,第六册,中华书局,1986年,第226页。

[5] 《昆新两县续修合志》卷首《临幸》、卷四十七《徐秉义康熙四十四年南巡谢恩表》,清光绪六年(1880)刻本。

[6] 如杨珍先生在《清朝皇位继承制度》中所指出的,胤禔在政治上的靠山是他的叔姥爷大学士明珠,笔者认同此观点。

[7] 成德去世后,徐乾学为其辑《通志堂集》,此书与《经解》同时完成于康熙三十年。徐乾学在《通志堂集》序中曾提到,此集的诗词古文遗稿是“太傅公所手授者”,表示明珠曾嘱托徐氏为成德出版遗著,那么此书在完成后,理所当然地会在第一时间被送至明珠手中;而同年完成的《经解》,作为成德著作,自然也会为明珠所拥有。

[8] 康熙四十四年(1705)圣祖第五次南巡,胤禔虽并未随行,但是圣祖亲访昆山徐家的消息,在当时必会很快传至京城。对于时时关注圣祖行踪的诸皇子来说,知晓此事并不难。

[9] 据陆陇其、王士禛、朱彝尊等人的记载,在康熙二十九年间,他们就得到或听说了通志堂新刻的书凡18种,仅在八九月间,陆、朱二人就见到了9种,《经解》共收书一百三十余种,若照此速度刊印,怎会持续十数年才完成?这说明自康熙二十九年开始,《经解》刊刻速度大大加快。见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10,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王士禛:《居易录》卷10,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0](清)王士禛:《分甘馀话》卷四,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 《(道光)苏州府志》,卷首之一《巡幸上》,道光四年(1824)刻本。

[12] 《关于江宁织造曹家档案史料》,故宫博物院明清档案部编,中华书局,1975年,第32页。

[13] 王士禛于康熙二十九年“顷得昆山新刊经解又数种”如《补传》、《指说》、《集解》等。见王士禛:《居易录》卷10,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4] (清)胡季堂《培荫轩诗文集》文集卷一,清道光二年(1822)胡鏻刻本。

[15] (清)彭元瑞:《恩余堂辑稿》卷一,清道光七年(1827)刻本。

[16] 关于胡季堂、彭元瑞补刊《通志堂经解》的经过,详见拙文《胡季堂与〈通志堂经解〉的补刊》,《文献》,2019年第1期。

[17] (清)彭元瑞:《恩余堂辑稿》卷一,清道光七年(1827)刻本。

[18] 当时与徐乾学同时代生活之文士,很多都明确记载了《经解》系徐乾学所刊。如朱彝尊曾指出“昆山徐尚书原一为其弟子纳兰容若汇刻《经解》”,见《曝书亭集》卷41《书林氏周易经传集解后》,四部丛刊景康熙刊本;陆陇其在康熙二十九年记载通志堂诸书“皆已刻于徐健庵家”,见陆陇其:《三鱼堂日记》卷10,北京:中华书局,2016年;王士禛记“昆山徐氏所刻《经解》多秘本”,见王士禛:《分甘馀话》卷4,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张云章曾参与校订《通志堂经解》,他曾提到“东海诸公搜缉《十三经注疏》以下群儒诸经付梓,余亦与讐校”,见张云章《朴村诗集》卷首自序,清康熙间华希闵等刻本;韩菼为徐乾学所撰行状称《经解》系徐氏“雕版行世”,见《碑传集》卷二十,清道光年刻本;另外,上文中提及的戴晟也记载了《经解》系昆山徐氏所刊。

[19] 《谕内阁将〈御批通鉴纲目续编〉议论诋毁处交皇子等删润黏签进呈》,乾隆四十七年十一月初七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675页。

[20] 《清高宗实录》卷一一七七,乾隆四十八年癸卯三月,中华书局,1986年,第779页。

[21] 《军机处为〈十三经解〉〈佩文韵府〉板片全数解京事致苏州织造札文》,乾隆四十八年六月十三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32页。

[22] 《军机大臣奏苏州织造将〈通鉴纲目〉板片解送至京片》,乾隆四十八年五月二十一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30页。

[23] 《奏销档》,档案号379-165。

[24] 《多罗仪郡王永璇等奏缮签处费振勋等请旨分别议叙折》,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四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67页。

[25] 《清代官员履历档案全编(22)》,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年,第152页。

[26] 《乾隆起居注》卷三十五,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九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2002年,第87页。

[27] (清)弘历:《五经萃室联句》,《御制诗五集》卷一,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8] 《军机大臣奏遵旨查明纳喇性德系纳兰成德改名片》,乾隆四十八年七月十二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34页。

[29] 《军机大臣奏遵旨查明成德履历情形并拟写谕旨进呈片》,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八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871页。

[30] 《乾隆朝上谕档》第12册,乾隆五十年二月二十九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500页。

[31] 《钦定八旗通志》卷一百二十,清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2] (清)徐乾学:《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墓志铭》、韩菼:《通议大夫一等侍卫进士纳兰君神道碑铭》,《通志堂集》卷十九,清康熙三十年徐乾学刻本。

[33] 《寄谕两江总督高晋等于江浙迅速购访遗书》,乾隆三十八年三月二十九日,《纂修四库全书档案(上)》,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69页。

[34]如乾隆二十三年高宗指出“我朝圣圣相承,千纲独揽,政柄从无旁落,如康熙年间之明珠、索额图、徐乾学、高士竒,雍正年间之李卫、田文镜等,其人皆非敢骩法干纪,如往代之比,不过私心未化,彼此各持门户之见。”(《高宗实录》卷五七六,中华书局,第332页。)乾隆三十六年又作评论:“索额图、明珠、徐乾学、高士竒辈,当时非不藉藉人口,而迹其行事,或则恃才自恣,或则倚附结纳、交通声气,虽学问或有可称,而品谊殊无足取。”(《高宗实录》卷七三九,第139页。)乾隆四十年再次指出“夫王鸿绪、高士竒与明珠、徐乾学诸人当时互为党援,交通营纳,众所共知。”(《高宗实录》卷九百七十九,第73页。)

[35] 《乾隆朝上谕档》第17册,乾隆五十八年十一月二十七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639页。

[36] 《乾隆朝上谕档》第17册,乾隆五十九年四月初六日,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817页。



该文原刊《故宫博物院院刊》2019年第7期,此据作者原稿。感谢杨国彭先生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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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大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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