邋遢孔

企鹅围棋的格局是和别处不同的：都是当中一个正方形的大棋盘，盘里预备着黑白子，可以随时邀请对手。下棋的人，摸鱼傍晚散了工，每每自动匹配，下一盘快棋，这是十多年前的事，现在每局涨到十分钟，在大厅外站着，匆匆的下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买一局狗肉复盘，或者对弈豆，做下棋物了，如果出到十几文，那就能让野狗支招，但这些顾客，多是摸鱼帮，大体没有这样阔绰。只有那些棋呆子，才会躲进界面隔壁的小程序里，看胜率跑变化，慢慢地溜狗下棋。

我从12岁起，便在企鹅围棋大堂里当伙计，主管说，样子太傻，怕伺候不了金币主顾，就在外面做点事吧。外面的免费用户，虽然容易说话，但唠唠叨叨夹缠不清也很不少。他们往往要亲眼看着对手在视频上下棋，看过对手招法里没有吻合度，又亲将跑狗报告发在群里，然后放心：在这严重的监督之下，遛狗也很为难。所以过了几天，主管又说我干不了这事。幸亏HR的情面大。辞退不得，便改为专管面棋的一种无聊职务了。

我从此便整天的坐在工位里，专管我的职务。虽然没有什么失职，总觉得有些单调，有些无聊。主管是一副凶脸孔，用户也没有好声气，教人活泼不得；只有邋遢孔登录才可以笑几声，所以至今还记得。

邋遢孔是低段下棋而遛狗的唯一的人。他身材不很高大；青白脸色，嘴角间常夹些泡面痕；一头乱蓬蓬的稀疏头发。穿的虽然是衬衫，可是又脏又破，似乎十多天没有洗。他对人说话总是满口胜率吻合度，叫人半懂不懂的。因为他姓孔，别人便从人工智能上的大神卡塔狗这半懂不懂的话里，替他取下一个绰号，叫做邋遢孔。邋遢孔一到大厅，所有下棋的人便都看着他笑，有的叫道，邋遢孔，你战绩上又添新败局了！他不回答，对群主说，下两盘棋，要2分钟吹牛逼。便发出九文大钱的红包。他们又故意高声嚷道，你一定又偷偷溜狗了！邋遢孔睁大眼睛说，你们怎么这样凭空诬人清白！什么清白？我前天亲在群里眼见你跟胡家下棋遛狗，被吊着打，成绩取消了，还被踢出群呢。邋遢孔便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争辩道，遛狗不能算作弊！下棋人的事，能算作弊吗？接着便是些难懂的话，什么胜率吻合度，什么心思都在棋上之类的，引得众人都哄笑起来：群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听人家背地里谈论，邋遢孔原来也学过棋，但终于没有入段，又不会营生，于是愈过愈穷，弄到将要讨饭了。幸而溜得一条好狗，便替人家下下棋，换一碗饭吃。可惜他又有一样坏脾气，便是好赢怕输。溜不到几天，便连人带号一齐被踢。如是几次，叫他打比赛的人也没有了。邋遢孔没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遛狗的事。但他在我们群里，品行却比别人都好，就是从不嘴硬，虽然间或没有遛狗，暂时被留在群里，但不出一月定然删号，从比赛大名单上拭去了邋遢孔的名字。

邋遢孔喝过半碗酒，胀红的脸色渐渐复了原，旁人便要问他，邋遢孔，你当真会下棋吗？邋遢孔看着问他的人，显出不屑置辩的神气，他们便接着道，你怎的连半个段位也捞不到呢？邋遢孔立刻显出颓唐不安的模样，脸上罩上了一层灰色，嘴里说些话；这回可是全是胜率吻合度之类，一些不懂了。在这时候，众人也都哄笑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在这些时候，我可以附和着笑，群主是决不责备的，而且群主见了邋遢孔，也每每这样问他，引人发笑。邋遢孔自己知道不能和他们谈天，便只好向团子说话。有一回对我说道，你下过棋吗？我略微点一点头。他说，下过棋，我便考一考。芈刀的芈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邋遢孔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吧，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群主的时候，下棋要用。我暗想我和群主的等级还差很远呢，而且我们群主也从来不走芈刀定式；又好笑又不耐烦，懒懒的答他道，谁要你教？不就是辛字上面改一改么？邋遢孔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滑着屏幕，点头说，对呀对呀！芈刀定式有六十四种变化，你知道吗？我愈不耐烦了，努着嘴走远。邋遢孔刚上电脑换了鼠标，想在屏幕上发图，见我毫不热心，便又叹了口气，显出极惋惜的样子。

有几回，隔壁群的团子听得笑声，也赶热闹。围住了邋遢孔。他便给他们讲芈刀定式，一人一个变化。团子听完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着选点。邋遢孔着了慌，伸开手指，将屏幕罩住，弯腰下去说道，不多了，我已经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弈豆，自己摇头说，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于是这一群团子都在笑声里走散了。

孔邋遢是这样的使人快活，可是没有他，别人也便这么过。

有一天，大约是中秋前的两三天，群主正在慢慢的统计战绩，取下对局表。忽然说邋遢孔长久没有参赛了，还欠19盘棋呢！我才觉得他的确长久没有来了。一个喝酒的人说道，他怎么会来？他被删号了。群主说，哦！他总仍旧是遛狗。这一回是自己发昏，竟溜到大善人赛场里去了。他家的比赛，溜得了狗吗？后来怎么样？怎么样？先看吻合度，后来是看一选，看了大半夜，再拷问面棋战绩。后来呢？后来确认遛狗。溜狗了怎样呢？怎样，谁晓得？许删号了。群主也不再问，仍然慢慢的排他的对局表。

中秋过后，秋风是一天凉比一天，看看将近初冬，我整天的靠着电脑，也须穿上马甲了。一天的下半天，没有一个顾客，我正合了眼坐着。忽然间听得一个声音，下一盘棋。这声音虽然极低，却很耳熟。看时又全没有人。站起来往外一望，那邋遢孔便在服务器下对着K级区坐着，已经只有18K了。他脸上黑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马甲，盘着双腿，头像上画一个棋盘，P了两盒黑白子在背景上挂住；见了我，又说道，下一盘棋。群主也伸出头去，一面说，邋遢孔么，你还欠19盘棋呢！邋遢孔很颓唐的仰面答道，这下次比赛还清吧。这一回是面棋，对手要好。群主仍然同平常一样，笑着对他说，邋遢孔，你又遛狗了！但这回他却不十分分辩，单说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遛狗，怎会被删号？邋遢孔低声说道，掉级，掉，掉，看他的眼色，很像是恳求群主不要再提。此时已经聚集了几个人，便和群主都笑了。我开了对局，链接甩出去，放在K级区。邋遢孔从红包里放出四文大钱，见他号上满是黑色（连败标记），原来他便是用这个K级号打上来的。不一会，他输了棋，便又在旁人的说笑声中用这K级号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后，又长久没有看见邋遢孔，到了年关，群主取下对局表说，邋遢孔还欠19盘棋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说邋遢孔还欠19盘棋呢！到中秋可是没有说，再到年关也没有看见他。

我现在终于没有见，大约邋遢孔的确社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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