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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血干细胞”从石家庄到北京:疫情下的一场生命接力

剥洋葱 剥洋葱people 2021-04-16

按计划,这袋造血干细胞混悬液要在当天离开石家庄,送抵北京,移植入患者的身体。然而,受疫情影响,1月5日下午,石家庄市宣布对全市所有社区、农村实行闭环管控。


石家庄市护送造血干细胞的交警车队。受访者供图


文 | 新京报记者 冯雨昕  

编辑 |胡杰 校对 |李世辉


►本文约5588阅读11


李云飞仰躺在床上,盖一层薄被,鼻息把口罩吹得蓬起。 


他不能动,两臂的肘中央各被扎入一针,针头粗大,体内的血液顺着针头、管路流出,直通床侧的一台机器。机器正析出血液中的造血干细胞。 


1月11日清早,来自邯郸的李云飞进入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血液采集室,向一位北京的血液病患者捐献造血干细胞混悬液。按计划,这袋混悬液要在当天离开石家庄,送抵北京,移植入患者的身体——自1月1日起,患者已完全丧失了免疫造血功能,这意味着每多拖延一秒,患者都命悬一线。 


然而,受疫情影响,1月5日下午,石家庄市宣布对全市所有社区、农村实行闭环管控。1月6日起实行交通管制,停运高铁、航班,并关闭高速入口…… 


全市闭环管控期间,如何按时、稳妥地完成运送? 


进行采集的数小时前,河北省红十字会、河北省公安厅交管局、交管局交警大队、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中华骨髓库河北分库、石家庄红十字会都已运转起来,迅速搭建起石家庄市、河北省内高速的绿色通道,一场通往北京的生死接力即将展开。 


一个极其凶险的状态:如果不能按时移植,人很容易就没了


李云飞47岁,戴眼镜,皮肤偏黑,剃一个短短的分头。 


1月11日,他与妻子到达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时,还不到早晨七点。天未亮,院大楼笼罩在路灯的橙光中。


李云飞先去病房做了预检,而后到医院食堂,要了两个鸡蛋、一碗粥、一小份青菜。花十分钟吃完,时间紧,立刻进入血液采集室。 


天花板上挂着一只电子屏,显示室温25摄氏度;屏上时间走到7点40分时,采集工作启动。 


李云飞脱了外套,只穿一件中华骨髓库的志愿者短袖,在床上躺平,盖好被子。 


医生潘红娟在床侧调配血细胞分离机。 


护士在李云飞的两肘关节上方扎紧止血带,喊他攥拳。擦拭消毒后,两根外直径约1.6毫米的针头穿刺进入李云飞的肘间静脉血管。


7点48分,窗外的天逐渐透亮,血细胞分离机开始正常运转。 


2020年11月9日,李云飞接到中华骨髓库河北省分库(下称“河北分库”)张新军的电话。后者告诉他,他在骨髓库中的血样与北京一患者初配成功,问他愿不愿意捐献。 


李云飞到石家庄后在车站前留影。受访者供图


“我立刻就答应了,我等这个机会等了快十年。”李云飞说,他曾是军人,退伍后去邯郸市馆陶县某医院总务科做后勤保障工作。2011年7月,县红十字会和医院联合举办了捐献造血干细胞的宣传活动。 


李云飞看了资料,十分心动,“当时在医院呆了十几年,见过太多生死离别,就觉得捐这东西可能有机会救人一命。”便在当天就采血入库。 


而捐献者与受捐者的匹配是纯粹的概率问题。“河北省库容量是15万多,有的人从2003年建库开始就采样入库,到现在都没有配型成功过。有的人两个月就配成了。”张新军说。 


12月10日,邯郸市红十字会安排李云飞进一步接受体检。结果显示李云飞的血液质量不达标,呈乳糜状,即血液黏稠度高、脂肪含量大,难以采集提取造血干细胞。


李云飞开始清淡饮食,禁烟酒,少进油盐,三餐以果蔬为主。 


张新军解释,适量进食如牛肉、鸡肉之类的高蛋白、低脂肪肉类其实也无妨。但李云飞怕耽误事儿,捐献完成前,只开过两次戒,吃了些虾仁。鸡蛋亦吃的少,且要把蛋黄去除,只吃蛋白。 


李云飞说,吃倒是无所谓的,难受的是断烟。他有三十年烟龄,抽得多时,一天能抽一包。断烟时,浑身都怠力,只能靠嗑瓜子转移心瘾。 


饮食讲究之外,运动也要跟上去。他家里有台跑步机,那会儿每天连跑带走一小时。 


这样坚持半个月,十二月底进行了第二次体检,李云飞的血液质量达标。河北分库亦与受捐患者的主治医师议妥,将造血干细胞的采集移植日期定在2021年1月11日。 


1月3日,石家庄新增一例新冠肺炎本土病例。随后两日,病例呈递增状态。1月5日下午,石家庄市宣布对全市所有社区、农村实行闭环管控。1月6日起实行交通管制,停运高铁、航班,并关闭高速入口。 


也是1月6日,李云飞与妻子按约从邯郸赶赴石家庄。那时的石家庄已是“只进不出”的状态。张新军将他们安排进医院附近的宾馆,每日从门口的饭店订餐送上门。 


张新军介绍,为配合移植,2021年1月1日,北京的患者就开始接受 “清髓”处理,即将其体内功能不足的造血干细胞杀死,等待新的造血干细胞植入体内——此次接受移植的患者年近六十,患严重血液病,造血系统失能。 


因此,众人面临一个极其凶险的状态:清髓是条有去无回的路,患者完全丧失了免疫造血功能,只能入住医院层流病房,在无菌的环境下等待移植。 


彼时,患者已成为一个毫无免疫力的人,“如果不能按时移植,会特别特别危险,人很容易就没了。” 


孤注一掷 


1月11日,李云飞躺在采集室时,医护人员们每隔半小时都要问一问他:脸、嘴巴、舌头麻不麻?扎针的位置会不会不舒服?他说不麻、不会。 


事后他回忆,疼不算疼,但手臂有涨感。最主要的还是不能动,僵僵的略有不适。


李云飞的左右手臂各被扎了一针。血细胞分离机在他身旁运作,机器表面有五个圆钮般的黑色阀门,各自逆时针运转。 


潘红娟解释,李云飞的右手为采血端,体内血液经此流出,进入血细胞分离机,在机体内,受离心作用,分离出不同成分。造血干细胞被单独引入一空袋,剩余成分则经由左手回输到李云飞的体内。 


潘红娟时不时凑近血细胞分离机,通过机身右侧的透明观察点,观察机器内部的工作状态。 


造血干细胞分离采集中。受访者供图


她认为此次采集与过往不同:干细胞采集并非总能一次性完成,根据受捐者的体质及状态,若单次采集的量不够,多次采集也是有的。而正处疫情期间,为避免李云飞在石家庄停留过久,院内在医护紧缺之下,仍组成了采集干细胞专项管理小组,分析李云飞的身体状态、血管情况及相应的机器参数设置,以期一次性完成采集。 


潘红娟说,除去常规消毒,院方提前一天就对采集室进行了地面、台面的消毒擦拭;并用紫外线灯照射了一小时,以对室内空气进行消毒。 


这次的采集也颇让张新军提心吊胆。 


11月初,张新军得知,与北京患者初配成功的捐献者有三位,但一个联系不上,一个因家庭原因不愿捐赠干细胞;待得到李云飞的肯定回复,张新军才稍稍放心。 


1月4日,张新军通知李云飞于6日到石家庄报到,又恐他会拒绝,“3号、4号的时候石家庄都有出现病例,一般人这个时候肯定避着不想来了。”而李云飞仍然应允。 


1月6日傍晚,李云飞与妻子抵达石家庄。张新军去石家庄高铁站等候,发现车站外围已经设岗管控,人与车都不得进入。 


那是石家庄开年后最冷的一天,风瑟瑟吹,天空泛白、无云,地上罕见人影。 


张新军在距高铁站三百米开外的道路上站了近一小时,前后只见不到三十个人走过。他当时就有些紧张,“我想采集完干细胞后,还能送出去吗?怎么出去?” 


随后他得知石家庄已被闭环管理。“一开始我以为没那么严格,后来发现不是那么个事儿,是要彻底控制人员车辆外出了。”他试着向交管部门协调,但口头通报走不通,“还要疫情防疫指挥部批准……我又一想,即使得到批准,可以上高速,特殊时期,万一碰到特殊情况,路上堵车怎么办?”


他因此向上级报告。省红十字会决定委托河北分库、石家庄市红十字会共同协调采集医院、疫情防控指挥部、河北省公安厅交通管理局、市交管局,以期能够为运送干细胞开辟绿色通道。因涉及部门较多,申报的执行方案经多次修改,终于在1月10日晚九点完成。上报各部门后,很快得到批复落实。 


张新军评价此举是孤注一掷:“虽然我们知道最后肯定会批,但还是担心批不下来——当时没有任何备选,若批不下来,患者生命就会处于极度危险之中。” 


1月11日11点,石家庄市红十字会工作人员张雷抵达河北医科大学第三医院。 


干细胞的采集时长不定。原计划下午两点完成采集,再由有关人员携带从医院出发赴京。后听说采集将提前结束,张雷便和石家庄市交管部门通电话,通知他们早半小时来。“天冷,大家也都忙,让交警在外面浪费时间肯定不好。就想着随时联系,看怎么更好地衔接起来。” 


1点40分,张雷去院外查看时,发现交警车队已经到位了。 


“生命种子”启程 


采集工作在1点15分结束。 


潘红娟介绍,5个多小时的采集过程中,李云飞体内的血液被不断地抽出、输回,总循环血量为11182毫升,是人体总血量的近2.5倍。 


“造血干细胞主要储存在咱们的骨髓里边,外周血(即动脉血与静脉血)的造血干细胞含量只占骨髓的1%到10%。”潘红娟解释,人体静脉血内本不能大量提取到造血干细胞。 


为提高外周血内的造血干细胞含量,李云飞从1月7日起,每日都由张新军接送到省三院打“动员针”。早晚七点各一次,前后共打了九针。 


李云飞描述,打“动员针”和打疫苗相似,都是往上臂扎。“动员针”注射后容易起不良反应,他腰酸、头晕、小腿肚子痛,“和跑完长跑一样。” 


最终,血细胞分离机从李云飞体内收集到了357毫升造血干细胞混悬液。 


取下采集袋后,潘红娟简单地摇晃,以混匀液体。这袋好比“生命种子”的干细胞混悬液呈现出淡粉色。 


约莫一点半时,李云飞手缠胶布从床上坐起,行动缓慢。他回忆,躺太久,起来轻飘飘的。妻子上前扶住他。 


一旁,张新军穿戴好头套、口罩、防护服,取来一深蓝色的干细胞运输恒温箱。箱子外侧是尼龙材质,内部有隔热层。他用75度酒精对箱体内外喷洒消杀,而后往箱子内侧放入控温的冰排。 


随后他取出一黄一白两块布,各自消杀;又捧过干细胞混悬液采集袋,摊开两块布,包一层,垫一层,一齐放入运输箱。封闭箱体后,再次对外部进行消毒。 


1点50分,张新军告别李云飞等人,坐上院内的救护车。2点整,救护车启动出发。 


从省三院的南门起始,石家庄交管部门派出一辆警车在前开道、两辆摩托车于左右护航。车队拐入师范街,进入裕华路,直奔裕华路高速口。 


张新军坐在救护车厢的中央,把干细胞运输恒温箱搁在膝盖上,以两手相扶。他望出去,每个路口都有两位交警在指挥,“我在里面也看不清楚,但感觉一个路口都没停,两边的车都被指挥让行。” 


李云飞与自己捐献的造血干细胞混悬液合影。受访者供图


从省三院到裕华路高速口,有十多公里路。原要开车半小时左右,那天用时不到15分钟。


约莫两点一刻,张新军下车,冬季麦色的太阳正当头。来自北京的救护车已在此等候。 


张新军与北京工作人员碰头,取出表格,核对捐献者及其干细胞捐献信息。随后签字交接干细胞运输恒温箱。


张新军(右)与北京方面签字交接造血干细胞。受访者供图


时不我待,北京救护车立刻发动,由河北高速交警石家庄支队的警车引导,拉了几声笛,驶上新元高速路段。 


交通保障确保万无一失 


1月11日早上8点,河北省交管局的工作人员于世强开始和省内各地、各级交管部门打电话,部署人员进行下午的护送任务。 


前一天晚上,他接到张雷的电话,请求河北省交警护送李云飞捐献的造血干细胞混悬液至河北省界,交由北京方面。 


河北省交管局连夜下发初步通知——石家庄市内的交通保障由市交管局负责;河北省内高速路段则由省公安厅高速交警总队负责,又细分为石家庄段与保定段。 


于世强介绍,1月11日当天,石家庄市内布置25个岗点、50余名警力;高速路段有警力110人、警车32台。全程两百多公里路,他从早盯到晚,共打了110多个协调组织电话。 


保定支队法制科负责人王栋未是高速保定段的护送民警,负责定州服务区至河北省界长约170公里的路段。 


下午一点,他即从保定支队出发,两点不到时抵达京港澳高速定州服务区,停在服务区外的路边,随时等候出发。 


三点十分左右,王栋未望到后方石家庄支队的车辆驶近,便发动汽车加速上前,争分夺秒地替换下石家庄支队警车,以确保身后的救护车不必减速行驶。 


高速交警总队的指挥中心里,特勤大队长史秋生负责督导全程。他解释,指挥中心有一套监控定位系统,由高速公路管理局的派驻人员操作,可几乎无盲点地实时追踪救护车队。 


保定辖区内的高速路段上,王栋未用手持电台不断与指挥中心联系,报备速度及地点。沿途来自定州、保定、涿州三个大队的十辆巡逻警车也需随时联络,以确保道路的通畅,“如果碰到交通事故、要迅速清撤,保证车队按原速通过。” 


按王栋未的经验,京港澳沧榆互通、荣乌互通两座立交桥之间的车流量偏大,便未雨绸缪,在不到30公里的车程内,安排了三辆巡逻警车。 


实际上,那天沿途的车流普遍稀少,且私车主们见到救护车与警车,纷纷主动避让。京港澳高速呈现出北方特有的开阔。 


太阳逐渐西落,天似水染宣纸,铺排开灰白色。 


下午4点24分,指挥中心通过电台呼叫王栋未。 


“提前与北京警方进行对接……” 


“明白,明白,北京警方已经对接……” 


“好的,密切沟通,无缝衔接。” 


一路保持110公里每小时左右的车速,王栋未车队于4点40分到达河北省界。 


早已等候在此的北京警车向其闪灯示意,王栋未便与同事退出车队,随即返回保定。北京警车继续领车开进,沿途亦有警力布置。


“不管什么情况,都是要捐的” 


下午5点30分,暮色将至。干细胞运输恒温箱在北京交警的护送下,顺利抵达北京某医院。 


救护车暂停院中,运输箱经过几次消杀,对接文件也被收纳进隔离袋。 


患者的主治医师戴着手套取出干细胞混悬液袋,清点完毕后,带入楼上的平流层病房。 


据张新军了解,357毫升干细胞混悬液于当晚被输入了患者身体。患者的病情目前比较平稳,还需在无菌的平流层病房留守20天左右,以观察、处理移植后的排异反应。 


另一头,在省三院作短暂休息后,李云飞与妻子接受了核酸检测,由张新军送回所住酒店。1月11日,李云飞的晚餐点了个土豆炖牛肉,长久以来终于尝到荤腥味道。 


张新军称赞李云飞为“逆行的人”。张新军记得,1月6日下午,他在石家庄高铁站外接到李云飞夫妇,三人一道往停车点走去。他忍不住向李云飞致谢,“但他回我说,他当初加入中华骨髓库的时候就想好了,不管什么情况,都是要捐的。” 


第二天中午,张新军及同事接上李云飞夫妇,到交管局取了通行材料,又安排车辆将两人送至馆陶县高速收费站,由当地红十字会接手。 


现在两人尚在居家隔离期中,每日由亲戚送菜至家门口。两人只在家看电视、上网、侍弄花草。 


李云飞说,他仍有点微微的乏力感,或者还需要一段时间来彻底恢复。 


他已近一个月没有抽烟。这不是他第一次戒烟,从前他反反复复戒过几次,最长不过一星期。 


如今,烟瘾还是犯,但他决心坚持,“利用这次机会,看能不能把它彻底戒掉。”


(为遵守造血干细胞捐赠中的供患双方“双盲”原则,文中李云飞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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