视频寻亲后,她找到了失散26年的家
李素燕(中)和外婆(左)、亲姐姐杨桑英(右) 新京报记者 王清以 摄
文 | 新京报记者 彭冲 实习生 吴梦真 陈玖阳 汪媛
编辑 | 李明 校对 | 吴兴发
►本文约3593字 阅读7分钟
李素燕终于找到了记忆里的那个山洞。小时候,她还叫杨妞妞,喜欢站在院里的猪圈上,看山洞周围长满的植物,等姐姐从坡上放学归来。
5岁那年被拐到河北邯郸后,她再没能回到这个家。她有了新的养父,新的名字和生日,但家乡的样子在她脑海里徘徊了26年。
5月3日,李素燕在网上发布了一段寻亲视频,不到两分钟的叙述里,童年的印象被一点点打开。在这之前,她已经寻亲9年,只是没想到,这段视频引起了人们的关注,有亲人很快认出了她。
漫长的寻亲进度条一下子被拖到终点。当晚,她就联系上了记忆里的“姐姐”,来自两千公里外的贵州,一个“山美水美”的苗寨村落。
5月15日,李素燕抵达织金县,乡亲打出横幅、燃放鞭炮迎接 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
回家
这是被拐26年后,李素燕第一次回到“家乡”。
5月15日上午,一天的奔波后,李素燕从河北赶到贵州。毕节市织金县官寨乡大寨村,一个住着200多户人家的苗寨。
从村口往上,走几百米的坡路后,就能看到一栋依山而建的两层小楼。亲戚们一早就等在这里。他们穿着苗服,沿路放起鞭炮和烟花,挂出“欢迎亲人杨妞妞回家”的横幅。
李素燕远远地认出年迈的外婆,老人脸上挂着泪,重复着她听不懂的方言。瘦削的叔叔站在人群里,红着眼不说话,被李素燕一眼认出来,“你是叔叔吗?你的眼睛和我爸爸的一样。”李素燕和姐姐杨桑英拍照合影,她们的眉眼很像,都清瘦、娇小,一头直发。
久违的亲人回家,被村里看作一件喜事。村民们闻讯而来,和家人一起给李素燕准备了当地的小吃,油炸洋芋、酸菜豆米、菜豆腐。站在院子里,李素燕依然记得曾经猪圈和狗窝的位置,以及小时候她是怎样在猪圈摔破了头,又是怎样去喂那条摇尾巴的黑狗。
只是最想见到的父母,已经在远处的山头上长眠多年。她走了一段很崎岖的山路,到他们的坟茔前烧了把纸钱,大哭一场。
李素燕在老家度过了忙碌的5天。“很多家人陪着,都围着我转,这个喊那个叫。我去拜访了家里很多亲人和朋友,只要路过他们家门口,就拉我去家里吃饭,一天能吃八九顿。”
她还找回了自己原本的生日。农历四月初五,巧合的是,就是李素燕回家的第二天。家人们聚在一起,为她买了7个蛋糕,放了3挂鞭炮。外婆和阿姨还给她做了一套苗服,衣服很重,有手工刺出的精致纹路。老人说,这是每个苗族女孩都该有的衣服。
李素燕儿时照片。受访者供图
被拐
关于被拐,李素燕有一段模糊的记忆。
大约是在1995年的年底,父母到贵阳打工,带上了5岁的李素燕和姐姐杨桑英。隔壁的出租房来了新邻居,两家人慢慢熟络起来。有一天,新邻居说要给李素燕买东西,把她领出门。
汽车一路开到了火车站,李素燕被带上火车,她说“要回去”,对方就吓唬说“把她从火车上扔下去”。
不久后,她被送到河北省邯郸市丛台区姚寨乡姚寨村,成为一个聋哑男人的“女儿”。
小小年纪的李素燕对这个“新家”没有清晰的概念,这里的人说话听不懂,她躲在屋后不肯进屋。有人来拍照,她不肯抬头。养父端来一碗花生米,她也摇头不理。
答应会来接她的女人,最终没再回来。后来,她有了个新名字,“李素燕”。
回忆起这段经历,李素燕觉得自己“过的不是正常小孩的生活”。到新家半年后,她还在等待家人的出现。
一天,养父抱来一摞报纸打算糊墙,她偷偷藏起印着中年男人照片的那张。她刚上一年级,认字不多,也不知道上面写了什么。但照片里的男人脸盘小、眼睛大、鼻梁高,是她记忆中“爸爸的样子”。
等不到的日子里,这张报纸成了她的安慰。没人的时候,李素燕就躲进厕所,盯着那张黑白照片看。
李素燕(中)和外婆(左)、堂妹(右)坐在一起。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
远方的家人也被击垮。姐姐杨桑英向新京报记者回忆说,妹妹走丢的那天晚上,父亲给她买了平时舍不得吃的苹果。发现妹妹丢失后,父母在贵阳找了一个月,又叫来全寨子的亲朋好友帮忙寻找。因为担心人贩子把妹妹带走,他们拿着被子,在火车站里住了很多天。
那是个通讯还不发达的年代,走街串巷的寻找没有换来一点消息。
桑英记得,那段时间,父亲喝酒的次数增加了,脾气也变差了。他常常提起小女儿跟他开过的一个玩笑。一次,父亲带着李素燕去参加丧礼,当地的习俗,宴席上要杀一头牛来吃。丧礼结束后,李素燕嘟着嘴回了家,抱怨说,“这家人好小气啊,那么小一头牛。”又对着父亲说,“等以后你老了,我弄这么大一头牛。”小女孩撑开胳膊、比划出一头自己能用肢体形容出来的最大的牛。说着说着,父亲的眼泪就下来了。
想不到更好的办法,父母就去求助老家的“神婆”,得到的答案是,“你的孩子在山上放羊呢。”他们大概想不到,小女儿正在两千公里外的陌生城市慢慢长大。
5月14日,李素燕抵达贵阳,迎接她的有仍在寻找走丢子女的父母 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
寻找
成年后,李素燕依然在“找家”。
十七八岁的时候,她去了苏州的电子厂打工,地下室的电视经常播放一个叫《宝贝回家》的寻亲节目。“但我不知道怎么联系,也不敢找,害怕家里人不愿意。”她觉得自己的家在南方山区,碰到南方的同事,就把自己的记忆一条条翻出来:“记得那边有水窖、青苔,半山腰还有百合。”有个四川的同事告诉她,家乡确实有水窖,李素燕便以为自己是四川人。汶川地震的时候,她还在厂里捐了款。
后来,李素燕回了河北成家生子。成为母亲后,她寻亲的愿望更强烈,丈夫得知她的经历后,也表示支持,“觉得挺可怜的,希望她能找到家人。”
2012年,她在网上联系到“宝贝回家”(公益寻人组织)志愿者丁超,还去公安机关留存了血样。丁超把她的资料登记好、发布在论坛上征集线索。9年时间过去,也没有有效的进展。
丁超同时也是一名民警,他告诉新京报记者,得知李素燕的情况时,他觉得“难度不是太大”。他见过被拐时只有两三岁的求助者,关于身世的记忆已经模糊。但李素燕被拐时有五六岁了,还记得家人的姓名。“有家庭成员的名字,通过公安机关的户籍信息,就能够找到一些线索。”
他不知道的是,李素燕的父母在女儿被拐后的五六年时间里,相继离世。“后来才意识到,那么多年没有线索,是因为她的父母去世、户籍注销了,所以找起来就比较困难。”
李素燕没有更多办法。这几年,在刷短视频平台的时候,李素燕会留意生活在南方山区的人,还会问对方的方言里有没有听起来像“阿布袋”的词。
李素燕说,小时候在老家,大家都喊她杨妞花或者杨妞妞,姐姐叫桑英(音译)。她喊外婆“阿布袋”(音译),妈妈叫“妈依”(音译)。
贵州的志愿者念念今年4月也加入到李素燕的寻亲队伍中。她说,志愿者们很早就发现,李素燕印象里的方言,有可能来自贵州某个少数民族。为此,他们专门建了讨论群,把云南、贵州和其他有少数民族省份的志愿者聚集起来,分析讨论后,将范围锁定在了黔西南的几个苗族、布依族村寨。
李素燕在父母坟前痛哭。新京报记者 王清以 摄
“我是幸运的那个”
很长一段时间里,志愿者们在这几个地方走访搜寻。“这个过程并不容易。光苗族就有99支,很难排查,过程很漫长、很艰苦。”
今年5月3日,在志愿者的建议下,李素燕在短视频平台上发了一段寻亲视频。
视频里,她回忆着家乡的样子:“我记得我老家是山区的,离火车道很近,站在猪圈上可以看到一个集市,还可以看到一个大山。山上有个山洞,周边长满了植物。小时候我经常在院子里等姐姐放学,她下学的时候会从上坡走下来。”
意外的是,当晚就有上万名网友留言、转发。其中一条留言被网友们顶到前面,说李素燕像是她走失多年的堂姐。
李素燕赶忙和“堂妹”取得联系,她着急又慌乱,小心翼翼地发去消息,“你千万不能骗我,我找家已经找了9年了。”对方回复,“我也不会错过任何一个找我家人的机会。”
在“堂妹”的牵线下,李素燕有了和“亲姐姐”相认的机会。视频通话中,“姐姐”第一次喊出了她“杨妞妞”的名字,还说出了一段她曾经在家里猪圈摔破头的往事。
李素燕一家人和宝贝回家志愿者。新京报记者 彭冲 摄
为了验证这些“似曾相识的感觉”,两人约定去做血样鉴定。5月10日,一家鉴定机构出具的DNA鉴定结果证实,二人确有亲缘关系。
惊喜来得太突然,李素燕“激动得一晚上睡不着觉”,和姐姐约定15日一起回贵州老家探亲。经历了9年的苦寻无果后,这次从寻亲到回家,仅仅用了12天。
5月21日上午,回老家认亲一周后,李素燕返回邯郸的家。她告诉新京报记者,自己不打算在贵州长期生活,会经常回去看看。对于养父,她没有怨恨,还会继续赡养。她希望能继续追查当年拐走她的人贩子,为此,她已经向贵州警方报案。
她提起抵达贵州的那个晚上,来迎接她的一群特殊的人——几位仍在寻找走失子女的父母,捧着寻人的牌子,有的还穿着印有孩子照片的T恤。一位父亲说,他一直在关注李素燕,在那里欢迎她回家,也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像杨妞妞一样站出来找我们”。
李素燕觉得自己是幸运的,是众多被拐的孩子中,能回家的那个。认亲后,她决定加入公益组织做一名寻亲志愿者,“帮更多的孩子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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