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逾:论刘以鬯的《酒徒》的实验特色
试论《酒徒》的实验特色
凌逾
华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分类号:I207.425
原刊于《华文文学》杂志 2001年02期
ISSN:1006-0677
香港作家刘以鬯初版于 1963 年的小说 《酒徒》 , 四十年后加以赏读, 仍给人耳目一新之感。“ 中国第一部意识流小说” 的定评给予其殊荣, 但这评语容易使人忽略其在其他方面的创意与突破。 作为 “ 率先使华文小说与世界新锐的现代主义文学接轨①” 的作家, 其力作《酒徒》在精神视境、 思考焦点、人物塑造技法、艺术体式与话语风格等方面都具有鲜明的实验特色。
一 、 学人小说的精神视境
创作《酒徒》时的刘以鬯
刘以鬯以丰富学识为基底、以学人姿态尝试用小说的形式阐发文学批评的学术见解,正如他欣赏的美国 Donald Barthelme 用小说的形式写论文,将小说和论文结合在一起;正如米兰· 昆德拉的《被背叛的遗嘱》以写小说的方式建构关于小说艺术的学术论著。《酒徒》借助作家写作家的方式,作者的意图得以贯彻,一个个学术论题堂皇登场。
《酒徒》 探讨文学的现状与困境,为文学的苦闷时代号脉。在五六十年代香港这个隔离的孤立时空,在国家、民族、历史观念都很淡薄、金钱至上、享乐主义盛行的社会环境中,文学处于尴尬之境。文学成为一件商品,“ 粗俗、叫座、急就、立见成效”成为标准。有待时间验证,有待细品慢尝的纯文学、雅文学、严肃文学被扫进垃圾堆。具备艺术品味的作家陷于不可自拔的焦虑不宁的精神困境:智力水平越高,认识愈明晰,感受痛苦的程度越高,越是有责任感使命感的作家在这商品经济社会越被异化扭曲。文学爱好者在被消极排斥为傻瓜的蛛网中如蚊虫般抗争或被销蚀。这些困境在书中被理性地概括为八大点,涉及作家处境、读者水平、奸商盗印、作家权益、有远见的出版家书评家缺乏、鼓励机制、 稿费与版税问题。
《酒徒》分析五四以来的文学业绩,介绍现代小说的优秀作家,可谓独具慧眼,有先见之明。指出要重新评估被当时文学界普遍冷淡的李劼人、端木蕻良的长篇及沈从文、张爱玲、芦焚、姚雪垠等人的短篇小说,大胆肯定他们的成就以扭转批评界风气。时间已证明,这些都是具有洞察力的真知灼见。书中清醒地指出:“五四时代的小说与同时代的世界一流作品比较,也是落后的。” 另外书中对西方优秀现代小说家如托马斯·曼、乔伊斯、普鲁斯特、卡夫卡、加缪、福克纳、海明威等的推介肯定,在当今文学界已成为共识。
《酒徒》满载着寻求文学新出路的焦虑,以别开生面的反传统创作《红楼梦》为精神之源,指出现代小说创新之路,在于“探求人生的内在真实”,捕捉物象的内心,寻求小说与诗的联盟。对于今后文艺工作者应该走什么路线,借人物撰写《前卫文学》发刊词开出了六大药方。
《酒徒》探讨理论的同时贯穿着有意识的小说构思实践,成为一本关于小说的小说。采取大小说中包含小小说的叙述方式,环环相扣,别有洞天。小说开首配合说明香港的景况构思《海明威在香港》的预言故事,贫困交加的一介穷书生,拒绝涂写通俗武侠小说致富的诱惑,千锤百炼于《再会吧, 武器》、《丧钟为谁而鸣》的创作,但无人识才,最后手握《 老人与海》的原稿饿死街头。文章行进到中间,酒徒在热血青年的相助鼓励下,决定构想与众不同的小说,采用心理分析方法表现一群小人物在一个大时代里求生经验的《花轿》 ,或是从三个空间、 三个不同角度描绘一颗女人的心。小说近尾声时,酒徒终于放松防线被拖下水涂抹黄色垃圾《潘金莲做包租婆》、《刁刘氏的世界》。 作品正好借三个小小说的构思完成了一个有良知的文艺工作者堕落过程的大小说。尽管他还有不时的灵感闪念,如张君瑞大胆翻越粉墙的《寺内》,唐三藏坐在盘丝洞被蜘蛛的妩媚迷惑的《蜘蛛精》,尽管他还有发现佳作《黄昏》惺惺相惜的欣喜若狂,但无法阻止他为生存而随波逐流的态势。
二 、 人物的虚化与层次塑造
(图为改编电影《酒徒》剧照)
有人认为:《酒徒》所写的都是“扁平人物”,即使酒徒本身,也近 “ 扁平”,他满溢悲观失望,间歇的积极渺无力量,他的过去,曾经的热诚努力,也太模糊,性格没有发展,缺乏对比反衬之下,酒徒的形象不能立体②。
但是《酒徒》的特色恰恰在于以远离现实主义的姿态,突破 ” 性格小说 “ 的局限,不谋求塑造一个阿 O 式的众所周知的典型人物,而在于人物内心矛盾冲突的渲染,形成一股诗化的悲剧气氛,重情绪体验,重氛围意象而虚化人物形象与故事情节,正象高行健所说:真切的感受比离奇的故事更能打动我。
酒徒并不是一个依循单纯理念或性质创作出来的类型或漫画式的扁平人物。他并不能用=一句话描述殆尽③。 酒徒与其所经历的大小场景血肉相连,这些场景使其不断改变、消长互见,复杂多面,令人无法清楚的记得他;他与人性的七情六欲相关联,与真人相去无己,令人感叹唏嘘,涕泗纵横。作者要彰显的正是人心的复杂多变。酒徒是给人新奇之感的圆形人物。
小说以 “ 酒” 为中介和道具完成人物在醒醉之间的反抗与消颓的矛盾悖逆。
酒徒似乎只是一个敏感软弱、颓废自虐的醉汉,是香港丑恶社会在人灵魂上变了形的投影。在生活上,他卖文为生,朝不保夕,穷愁潦倒,被逼稿逼租者 “追杀”,借债度日。在事业上,作为从事严肃文学的写作者被生活所迫,在报刊涂写迎合一般读者趣味的武侠小说连载和长篇小说连载,但这些地盘都先后被褫夺。应导演朋友之约千辛万苦写作电影剧本《蝴蝶梦》,但最后发现成果被 “朋友” 轻而易举地剽窃。被热血青年鼓舞筹办立足于时代尖端的健康新锐的高水准《 前卫文学》刊物,但在格调与销数成反比的时代,《前卫文学》早夭。在感情上,近于初恋情人的张丽丽对他嗤之以鼻,却鼓动他参与骗取钱财的 “捉黄脚鸡” 计划,行动失败,使之惨遭殴打住院。7 岁的问题少女司马莉主动引诱,令其退避三舍地搬家逃走。半老徐娘包租婆以酒色美食、港湾温暖引诱,使其成为 “吃拖饭的男人”,于是再次逃离,入住曾老太家。心情苦闷沉溺歌舞场,怜爱青春舞女杨露的家世可怜,投入于爱情的幻想中,最终得知乃为一厢情愿,在醉酒中被杨露打伤,再一次住院。他唯一的知己麦荷门,一个决定将文学当作苦役来接受的青年,却空有热情,文学鉴赏力不高,辨识不了第一流的稿件,导致拟办第一流杂志的计划付诸东流,明白彼此不是同道中人,以分道扬镳告终。诸多不顺遂,使其成为浸泡在酒杯里的孩尸,甚至饮滴露自杀,幸得唯一的 “亲人” 曾老太太无微不至地照料,但这曾老太太却只是神智不清地错认酒徒为己之子,给以酒徒无尽的母爱。书中唯一亮色的人物却是疯颠的形象。酒徒仍旧无法摆脱接二连三的打击,变成人生舞台的小丑,他绝望酗酒,狂醉后怒斥曾老太,否认其幻想,酒徒的大逆不道导致曾老太绝望自杀。酒徒震醒忏悔拟戒酒,但傍晚便饮酒开戒。酒徒是一个理想幻灭的失败者,种种的挣扎努力却使其在失败路上越陷越深。痛不欲生,转而苟且偷生,醒醉之间成为不受控制的往复。但正如《狂人日记》的狂人非狂,《酒徒》中的醉汉非醉。
酒徒是一个受难的先知先觉者形象。失败是一种历练,更是一种警醒,具有悲剧性的张力。人不满足于现实,而复不肯遁于空虚,仍就在这冰冷的现实寻求不可得的快乐与价值。生的意志与现实之冲突是一切苦闷的基本。
酒徒有七情六欲,有放纵声色的龌龊,但并不卑鄙,其心中时刻都有良知、责任感、使命感象警钟一样敲响,令其饱受煎熬。
酒徒洞烛先机,走在文学思潮之前,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酒徒的失败受难、孤独无助在所难免。于是酒徒煮字疗饥,借酒浇愁。在醉酒之时,思想在幻想中驰骋——前文所述的学术真知、人生灼见如无栅栏般喷涌而出,成为对现实的抗争与挑战。醉言中充斥着对社会文坛现象的不平之气:盗印商逍遥法外;文学的白痴作为代表参加传统性与现代风的讨论;在这吃人的社会,越卑鄙无耻的人爬得越高;职业作家成为机器,连病都生不得;文学并不是米饭,文穷而后工是不切实际的风凉话。
酒成为一种反抗的武器,要在世界的黑白混淆与世人的麻木不仁的醉中,以毒攻毒地杀出一条清醒的路来。但酒又是一种嘲弄的反讽,它具有消蚀力量的负作用。正如 “智慧是魔鬼手制的药丸,吞得越多,烦恼就越多”,智慧与力量不能同存,这就是人世的荒诞。
小说除酒徒以外,其他人物均作 “扁平”处理,成为概念化、类型化的符号人物,使得小说的圆形人物与扁平人物交融形成了层次感。如开篇时酒徒在梦中成了中马票的富翁,决定将钞票抛在恶人脸上:一是吝啬家伙赵之耀,一是势利女人张丽丽,一是不识才的出版社老板钱士甫,分别代表了情场、文坛、社会的丑恶,人名只是无实际意义的符号而已。另外莫雨与钱士甫是一丘之貉的奸商小人的象征,杨露象征着破灭的情爱,司马莉象征被黄色垃圾污染的新世纪病患者,包租婆王太象征酒色,曾老太太象征爱心、孱弱的伦理道德的规劝力量,麦荷门象征无知而无畏的激情理想。小说充分发挥了扁平人物在制造笑料上的最大功效,成为辛辣的讽刺。
三 、 艺术体式的创新
作者清醒地认识到 “自根至叶单线叙述讲故事的方法,已经不能完全地表现更错综复杂的现代社会与现代人。在苦闷时代,潜意识对每个人的思想和行动所产生的影响,较外在环境所能给予的大得多④”。 他遵循现代小说要探求内心真实的创新理念,小说以人物的意识流动为主架构小说。作者进入了主人公酒徒的内心世界,将自己的经历体验见解融汇其中,叙述者与主人公合二为一,酒徒的心理被作者用以己度人和度己之心界定。不同于与日常生活中人与人永远无互相了解,既不能洞烛表里,也不能推心置腹;作者于此作为一个可以完全看穿人物的全知全能者存在。随意识的流动跳跃,行文因而可以自由适意:第一、醒言和醉语可以交错。小说以三种方式展示不同层面的现象:醒言、醉语和交代行动的传统可靠叙述,而在醉语中又有昏言昏语与真知灼见的混杂,真知灼见另加括号标出,构成文本中的文本。如第 2 节醉中美梦因中马票而有了大把钞票;当再度酒醉时,已成为对《 红楼梦》的传统与创新的严肃探讨。第二、对未来的欲望与对过去的缅怀可以交错。如第 4 节以 “轮子不断地转”引出了对生平历史的回忆;如第 6 节以 “ 我欲乘坐太空船” 引出畅游太空以解疑的玄想:如第 9节以火烧火燎的 “ 战争、 战争、 战争” 六字为标引穿插所经历过的战争场景。第三、时空可以交错。如第 11 节西人祈穿插所经历过的战争场景。第三、时空可以交错。如第 11 节西人祈克伽德可以托信给林黛玉,在第 2 节林黛玉在现代工厂里做胶花,如 27 节可以将全世界的新闻交织在一起构成杂乱不堪的世界,如 42 节郁积着酒徒所有的不幸与悲愤倾诉,象意识与行为的大塞车大混乱,不分行不分段,连续八页篇幅,成为自剖忏悔录。
文学是语言的艺术。《酒徒》的话语风格的诗化倾向是作者精心营建之处。如卷首之语:“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推开窗,雨滴在窗外的树枝上眨眼。雨,似舞蹈者的脚步,从叶瓣上滑落”,便精警奇崛,令人叫绝。正如高斯在《写实主义在小说写作上的界限》中说:“ 一本书的小小平面与书所要反映的广大生命的形间存在先天的不均衡。所以小说家应重视小说中的诗与象征的潜质”。刘以鬯追求的正是使小说中 “诗与哲理常如春天的花果般处处盛开” 的效果。精妙的诗句在小说中俯拾即是:“长针追求短针于无望中” 。“幸福犹如流浪者,徘徊于方程式等号后边”。“音符以步兵的姿态进入耳朵” 。“固体的笑, 在昨天的黄昏出现” 。“黑暗是罪恶的集中营” 。“风拂过,海水作永久重逢的寒暄” ,“缝纫机的长针,企图将脑子里的思想缝在一起” 。“屋角的空间,放着一瓶忧郁和一方块空气” 。“魔鬼骑着脚踏车在感情的图案上兜圈子。感情放在蒸笼里, 水气与篱外的访客相值,访客的名字叫寂寞。” 这些语句充满了匪夷所思的想象,借酒徒脑中跳跃的思维意象构建了另一新话语,抽象感觉与具体可感的意象切接大胆新奇,将象征主义的混合五官和现代诗的纷陈诡异意象结合,艺术家的慧悟增添了灵性,一个个鲜活的创意敲击着读者的神经,令人迷醉于语言的奇效甚于对内容的求索。
比喻等修辞在小说中亦频繁亮相:“眼睛是两块毛玻璃,欲望在玻璃后边蠕动” 。“不喝酒,现实会像一丑陋的老妪终日喋喋不休” 。“理想注射了多种维他命,希望出现了红润的颜色” 。“我的感情发炎了,酒是特效药” 。“杨露的固执,犹如一棵松树” 。“张丽丽的目光象胶水一般,铺在我脸上” 。“这个女人的美丽, 象一首无字的诗” 。“客厅里的电话铃,犹如被踩痛尾巴的野猫,突然叫起来” 。“情绪如折翼的鸟雀,有逃遁的意图而不能”。
作者有意识地借用了诗歌文法,简练到简古的短句如鼓点般密集,排句对举句频密,不时的分行界定着醒目的情境层次,如人的意识天马行空的跳接,以诗歌之长补小说之短,使之具有了诗的凝重、含蓄、装饰、富节奏感的特点,更重要的是具有 “含不尽之意于言外”的充满暗示性和象征性的意蕴,逼迫读者放慢了追求情节的脚步,细细品咂。
《酒徒》在结构上似是散漫疏松,但因了语言的魔力,笼罩全篇的情调气氛深厚严谨,渲染出主人公自嘲自虐的忧郁与愤世呐喊的激愤的讽喻诗气氛。
但《酒徒》也有令人遗憾惋惜之处:刘以鬯先生写作艰苦,为形势所逼,日写七千字,最多时达一万二千字,甚至 连构思时间都没有⑤ 。《酒徒》是其 “娱乐自己” 的作品,下了精细的工夫,成就斐然,但小说仍有急就痕迹,以应付报章连载。特别是小说后半部急于收场,不及前半部细密,润饰精致。“长歌当哭,当在痛定思痛后”,但是小说借酒徒之言,句句热肠热肚, “ 铁蚕豆”做佐,就着 “热珠泪” 下酒,激情泄愤使气为文的文字多,冷静与节制不足。再加对形式创新的热望远胜于对内容的开掘,对学术的思考,对人生悲剧的深刻把握有时如蜻蜓点水,快点到要害时却戛然而止,功亏一篑,缺乏后劲,特别是与《围城》相比,深度稍逊一筹,缺少点令人掩卷深思的回味。
注释
① 杨义:《刘以鬯小说艺术综论》,《文学评论》,1993 年,第 4 期。
②《香港文学》 创刊号,第 19 页。
③ 佛斯特:《小说面面观》,花城出版社1981 版,第 7 页。
④《酒徒》 初版序,选自 《酒徒》,香港海滨图书公司 1963 年版,第 10 页。
⑤《刘以鬯谈创作生活》,香港《开卷》第3卷 5 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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