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评 | 洪常秀笔记 III:《处女心经》
文 / Annihilato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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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在电影正片开始之前,在那首钢琴曲伴随着字幕卡轻快地敲响之时,《处女心经》(2000)就已开始颠覆我们对洪常秀此前作品的印象;在首作《猪堕井的那天》(1996)中,占据同一位置的是一首诡谲失谐的弦乐 [1] 。在这里,改变的是音乐的情绪基调,更是电影的风格音符,而这首钢琴曲作为一连串音符中的第一个 [2] ,先行宣明了整首乐曲的创作策略的转向。等到电影的第一颗镜头出现,我们进一步确认了这一转向的切实:《处女心经》褪去了前两作中鲜艳得有些诡异的胶片色彩,代之以色调宛如影片中的冬日晴天的黑白摄影,泛着清澈的灰度而又不乏凌厉的线条,仿佛是洪常秀下定决心要一扫前两作的阴郁沉重之感。
오! 수정 (2000)
但随着电影的展开,一些可怕的真相——例如那个要求秀贞(李恩珠 饰)解决其性需求的男人其实是她的哥哥——被以轻描淡写的口吻揭示出来;此时我们方才意识到,现实的邪恶一面从未从洪常秀的电影中消失,它们只是被压抑、被藏起、被更微妙地混入表面波澜不惊的叙述语气之中。电影的结局同样在情感态度上含混不清:一边是床单上的血渍(它们在黑白影像中呈现出触目惊心的灰色)所指向的男权社会中待价而沽的处女身份,一边是明亮的窗前二人的拥抱和示爱;对于这样刺眼的反差,我们几乎不知作何反应。这一切在昭示着,洪常秀正越发成为一个圆熟而不动声色的讽刺家。
无论如何,有一点是确实的:《处女心经》比洪常秀的前两次实践更加远离现实的重力,也更富于抽象的趣味。结构,作为洪常秀为其写作赋予整体意义的标志性手法,正是在这一作中首次得到真正的完善;前两作虽然也有结构,但正如我在《洪常秀笔记II》中所描述的那样,它们只是划分电影的框架,并不构成电影的动力,也几乎与电影的主题无关 [3] ,更像是纯粹的叙事游戏。与之相较,《处女心经》的结构被赋予了前所未有的重要性,以至于几乎颠倒了结构和其内容物的主次,使得我们对后者意义的认识只有在充分把握前者的前提下才能进行。
这部电影从明面上看被分为五个段落,和前两作一样以音乐 [4] 作为结构的标点,而且这次每一段落都被赋予了独立的标题:“等了一整天(온종일 기다러다)”、“也许是偶然(어쩌 면우연)”、“吊着的缆车(매달린 케이블카)”、“也许是有意(어쩌 면의도)”、“只要找到另一半就万事如意(짝만 찾으면 만사형통)”。
第一、三、五段篇幅较短,依时间顺序讲述了秀贞和秋勋(郑普硕 饰)约定开房上床的一天发生的事;而第二、四段,即“也许是偶然”和“也许是有意”两段,时长均为五十分钟左右,每段又被阿拉伯数字标题分七个小段落。这两段之间的关系十分奇特:它们都是对秀贞和秋勋从认识、确定关系到决定开房的过程的回溯,情节上有着大面积的重复,但是在重点和细节上有着显著的差异,我们可以将之视为对同一系列事件的两个整体平行、局部对立的叙述版本。
这一以“重复与差异”为核心概念的结构,令我们立刻想到洪常秀十五年后的另一部重要作品《这时对,那时错》(2015)。但一个根本性的不同是,后者中两段故事之间的联系与区别是神秘、随机而难以概括的,指向的是世界的无限可能性;而前者则遵循着更为明确的文本逻辑,即,叙述内容的差异源自于叙述视角的不同。简单来讲,我们可以认为《处女心经》的第二、四两段分别是男主角秋勋与女主角秀贞视角下的故事;这可以通过两段各自包含的一些单人场景来推断 [5] ,并且按照这一思路,我们很容易将两段之间的差异与秋勋和秀贞在这段关系中的不同心理相联系:在秋勋的视角(第二段)中,秀贞的形象是一个矜持、温柔的女人,在秋勋送她回家时反复推辞,并且“守身如玉”,拒绝随便与秋勋发生关系,而自己则是一个忠诚的追求者;而在秀贞的视角(第四段)中,她显得开放得多,在酒桌上不是主动倒酒而是大口喝酒,反而是褪去了美化的秋勋表现得像一个典型的渣男,在聚会时与别的女人接吻,甚至叫错秀贞的名字……电影中的另一个重要人物,导演永硕(文成根 饰)的形象在两段中的逆转——从主动伸出和解之手的权力上位者到被扇巴掌的懦弱无能者——同样可以被解释为男女主角对他的态度和了解程度的差别。
由此而观,尽管《处女心经》已经初步建立起了“重复与差异”的结构范式,但其背后仍以简单的心理化解释作为支撑,与《这时对,那时错》等后期作品中脱离了任何具体写作目的而纯粹超现实的时空观 [6] 尚有一定距离。甚至,我们可以说《处女心经》中并不存在真正的变化和差异:第一、三、五段的倒叙使得电影的结局被事先确定,只是在几乎一致的发展路径上的有着部分相异的节点;但这些节点非但没有为故事生成新的分叉,反而在对比的二元关系中越发固定了整个结构。并且,这里的二元关系虽然看起来是对等的,但很显然,后一个故事才是更贴近真相的版本,它在各种层面上都是对前一个故事的揭露和反转。在《处女心经》众多被重述的段落之中,最关键的无疑是秀贞将手套归还给秋勋的场景:在秋勋的视角中,我们所得知的是秀贞“偶然”地捡到了秋勋的手套,而后者将之视为一次珍贵的缘分;而在秀贞的视角中,我们发现,秀贞不仅本就知道手套是秋勋的,甚至连二人见面的机会都是她“有意”制造的。
在这里,标题中的“也许…也许…”所提示的并不是一种等可能的选择关系,而是欺骗性的表象与真正的实质的转折关系,实际上可以被翻译为“似乎是偶然,其实是有意”。这代表了一种对偶然的怀疑论;正是在这一层面上,《处女心经》与洪常秀的后期作品在观念上背道而驰,因为在后者所共享的主题中,最为重要的一个就是对偶然的礼赞——使得《这时对,那时错》得以创造出两个相似而又暗含丰富差异的宇宙的,不正是那些涌现的偶然因子所引发的蝴蝶效应吗?
从此角度而言,“偶然的背后是有意”不止是《处女心经》的文本核心概念,更是对其本身性质的一个隐喻:揭开其表面营造的含混与多元,我们发现,这部电影事实上——正如其英文片名引用的杜尚画作那样——是一个设计精巧的装置,一个讽刺家的装置,诱惑着我们去进行探究和阐释。但是,同样是在这个装置中,在它的结构所蕴藏的驱力之中,已经悄然闪烁着另一种电影的雏形:一种更让人无法看清,也因此更自由和富有生命力的电影,它并不意欲寻找偶然背后的法则,而是以偶然本身作为电影的法则。
[1] 巧合、或并非巧合的是,它们实际上由同一位作曲家创作。
[2] 我们决不能将洪常秀电影中的音乐与一般电影中纯然装饰性的“片头曲”或“配乐”相等同,它们应被视为电影中所有地位平等的有机部分的一员,尽管它们很多时候并不真正参与电影的文本。牵涉到音乐的方面,洪常秀无疑继承了布列松的审慎。
[3] 更准确地说,在主题层面,这些结构至多指向了一种“偶然”。正如本文之后所论述的,这一概念对理解10年代的洪常秀电影至关重要,但在他新千年之前的作品中还尚未成为核心。
[4] 即前述钢琴曲。包含片头在内,它共出现了六次;最后一次,也即片尾的一次,改为管风琴演奏。值得一提的是,从头至尾以单一音乐来提示结构或其它重要内容的手法,贯穿洪常秀的创作生涯,一直延续到最新作《在水中》(2023)。
[5] 必须注意的是,洪常秀并没有严格地遵守视角进行写作,两段故事也都包含了一些自己的视角所不能触及的内容。
[6] 在这一方面,更好的例子也许是《北村方向》(2011)和《草叶集》(2018)。
*四星制评分,最高★★★★,×代表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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