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桌 | 2023戛纳补课·第5周:马可·贝洛基奥《吾血之血》
2023戛纳补课圆桌系列
第76届戛纳电影节已于2023年5月下旬举行。该系列圆桌遴选了戛纳不同单元的部分导演前作,以每周1期、每期1部电影的频率进行补课和讨论。
- 第5期 -
马可·贝洛基奥
Marco Bellocchio
出生日期:1939/11/09
出生地:意大利
贝洛基奥新作《绑架》(Rapito)入选第76届戛纳电影节主竞赛单元。本次补课片目为《吾血之血》(Sangue del mio sangue, 2015),入选第72届威尼斯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参与人:秋曳子 FF Sum emf Anni
日期:2023/5/20
全文约46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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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um
《吾血之血》在背景上被粗略分为前现代与现代两个部分,然而在这些部分中所发生的却好像很难被精确把握到其意义。与这种模糊性相反,将两种背景加以相连的却极为清晰——转变似乎总由在修道院内部投向其外的匿名化的视线的视点来完成,其存在似乎与修道院同样经久坚固。与此相联系,两种故事似乎都难以脱离宗教的、保守主义的价值观,后者像是一个基点,或者至少是一个常量。“吾血之血”所指的,也许恰恰就是在这一意义下的宗教。不管那个地方如何改变,人们在思考或者行事时,不管愿意还是不愿意,总会将其纳入考量,作为权衡的一个部分,或维护或反抗,但无论何种方式都是在确证着它的存在。
Sangue del mio sangue, 2015
另外,这种血脉性也许同样体现在剪辑方式上——与较早时期贝洛基奥的电影相比,《吾血之血》在剪接上明显缺少了一种暴力性,或者说,是一种极强的动势。在对两种不同介质/背景的故事进行关系处理时,我能感受到的似乎更多是血的交融,在此之中看不到太多剧烈的变化,联系是悄然的。
然而,宗教在片中的面貌似乎不是特别正面。在前现代的部分中,打面光的方式最终形成的是典型的阴阳脸——将面部分为均匀的、对比度极强的明暗两半;转入现代部分后,与修道院关系不够密切的人们似乎都得到了正常光线的礼遇,而与之相反,“吸血鬼”(明晃晃的类比)与其拥趸的脸却依然有一半处于晦暗之中,宗教在这一部分中明显更像是一种历史幽灵。
emf
我在观看的时候其实没有觉得吸血鬼伯爵是一个负面的形象——像吸血鬼同僚们所说的那样,他确实像一个守护者,几乎是一个好心人,虽然他的身世和他所代表的世界观晦暗不清。古代部分的主角费德里科和现代部分的伯爵差异很大,但两者似乎都是一种含混的意志的化身。这里“含混”可以指其动机和道德性,也可以指意志本身。
Sum
我认为这里的负面更多是借由一种典型的表现主义视觉风格而体现出来的,尽管其本身所要呈现的不一定是表现主义所惯常表达的内容,但这种风格从直观上看总让我有更重的负担。
Anni
《吾血之血》的剪辑和运镜相对我看的另一部《征服》而言的确沉静得多,后者的影像就像范霍文最好的电影一样被激情驱动,将动作的速度和韵律表现得淋漓尽致,对阴影的运用大胆而美丽;而《吾血之血》除了偶尔一两个镜头(悬崖跳水、结尾的某些镜头)之外,在影像上的选择和设计可谓十分平庸,回想起来是相当令人失望的。
与Sum不同的是,我无法把这种影像上的松懈和“血的交融”这样的概念联系在一起,因为电影在两个故事之间仅仅是做了结构上的并置,而并无所谓的“交融”,即便是结尾的平行剪辑也只是普通甚至俗套的影像手法。对于《征服》和《吾血之血》在影像处理上的巨大差别和差距,我所能想到的理由只可能是因为题材或情绪基调的不同而不得不改变策略,但从结果上看这样的改变很难称之为成功。
Sum
同意Anni说的,我也认为这两部片存在着策略选择上的差异。但也许正是因为两种影像之间所尝试的(尽管只是不完全的)去差异化,以及剪辑上谦逊的平滑,让我感觉(承认这种感觉并不缺少对动机的隐含理解所带来的辅助)部分之间的联结并不仅仅是简单的、机械式的并置。
Anni
齐衣的短评中提到与阿彼察邦的联系我也没看出来。阿彼察邦的镜头之中的物质性和时间流逝之感具有极高的纯度和强度,我们不可能忘记《热带疾病》中的森林或《布米叔叔》中的山洞;《吾血之血》的前半部分同样存在许多自然空间,但在贝洛基奥的场面调度和工业化的照明美术之下它们只是呈现出虚假的舞台感(和不喜欢《我的母亲》的理由类似)。
这种舞台感在《征服》中不构成问题,因为它的影像本来就具有强烈的表现主义和象征主义倾向,配合去时间化的场景(完全是动作之间的齿轮连转)和寓言化、强戏剧性的叙事,效果很惊人。但是《吾血之血》则不同,这部电影在情绪上幽静而伤感,在节奏上缓慢而微妙,理应是一部注重时间和物质性的作品,也可能看出贝洛基奥在往这一方面调整;也许舞台剧属性是不完善的调整后的残余,或是有意为之,总之我觉得它和电影的意图和其它性质之间是失谐的。
emf
是的,这部电影有许多“失谐”的时刻:费德里科和神父的对话使用非常类似于纪录片采访的浅焦正面镜头拍摄,而卧室里和另外一些地方却又故作诡秘,配上惊悚片般的不协和管弦乐。这一切组合起来,很难说能成功达到什么意图,它们只会给人迷惑的感觉:或者说,这也是一种意图?
最为明显,也是最可以确定特是意为之的失谐部分,大概就是片中歌曲的运用。古代的故事中出现了英文演唱的现代歌曲,而现代故事中出现了古代的民谣。这一切都在说:“这是一个奇怪的故事,因此你需要用别样的目光来观看它”。相对于叙述内容(事实上,作者有意让它非常简单),我们的注视转向了这种失谐——或者,我会说“错位”——本身。
FF
确实是有些失谐的小细节,比如费德里科和神父在修道院走廊的对话戏中,对话的剪接间会突然出现几位修女从旁边穿行而过,而在此之前也没有声音设计上的铺垫,确实是有些 raise some eyebrows 的感觉。
但总体而言,如Anni所说,影像上的设计和选择都是十分的平淡和平均的力度,而在这种温吞的影像下,我很难会觉得贝洛基奥会想令观众迷惑而又对谜题着迷。他没有做到这点。
秋曳子
《吾血之血》的摄影、剪辑和调度都给我一种“大师”感,一种“圆滑”的感觉,几乎所有在同一场景内的剪辑几乎都是不动声色的(可以说是最为平常的),在建筑下,人物的部分被显目的阴影所遮蔽,伴随沉静、庄重的配乐而舒缓地移动——“典雅”贯穿了古代和现代,电影的此种基调似乎被不倒的修道院控制了一般。
可能是我不够敏感的缘故,emf所言的音乐的“失谐”我觉得并不瞩目:古代部分出现的现代音乐并没有明显的现代乐器特征,即使是在刚进入现代部分谐谑意味的音乐的出现和临近结尾老伯爵的两次心绪起伏伴随上行旋律的时刻,人物的运动依然是在那种音乐下典型的表现,没有任何惊喜。总体而言,它们给我陈旧的感觉,但我很难确定这是否是真正的陈旧还是本片应该采用的。
FF
关于Sum之前说的基于宗教和保守主义的权力,第一部分中我们看到的“强权”似乎是毋庸置疑的,它的结构非常稳固、基调严肃,以至于每个人都必须小心翼翼才能夹缝生存。而第二部分中似乎某些东西翻转了过来,权力集团变得小心翼翼,居民和外国投资者开始不断挑战修道院的传统。在前后两部分的转折之处,当我们从钥匙孔窥探出外部光鲜的一辆现代豪车时,电影的调性几乎反弹而去到一种轻盈的状态。这种轻盈来自于权力系统的干涸与萎缩,当我们看到权力集团努力寻求与当地居民的共存之道时,很难会将其与前一部分的残酷形象联系起来。
并不是说前者就一定不能为后者充当“注解”,而是当我们直接面对这两幅相似而又迥异的图景,同时又缺失百年间演变之证据时,这个世界舞台的一些枷锁被消解了(很难想象我们会对着一副历史地图和一副未来蓝图会背负上什么沉重的责任感——除非我们真正从过去走来,或一路走到了未来)。繁文缛节被省略,详实的考究被免去,我们对每一原本独立于自身时空和语境的场景,都开始有了更多的解读,甚至是反向的解读,而毋需担忧绝对的正确与否。
Anni
两段之间的这种跳跃真的是“枷锁的消解”吗?我看到的反而是一种文本的强力,它将两个故事限定在它们与对方共同构成的某种二元关系之中,即使这种关系不是确定的,但也是必定存在的。即便我们忽略贝洛基奥有意创造的种种对位,仅是二者之间的反差就已经使我们对这部电影的理解无法逃离这种二元关系。的确,一个独立的故事的doppleganger的存在使其比自身多出了更多的解读,但在我看来,这种“增加”对电影而言并非一种生成性的运动,相反它以电影对自身的解构为代价,正如电影结尾制造的平行剪辑并没有制造更广阔的空间,反而是将原本弥散在文本中的模糊性聚焦为了一个确定的谜题,它也许在情绪上、在“写作”上是成功的,但在电影上是失败的。
emf
我认为,错位的存在实际上消解了二元关系,就像音乐中的切分节奏消解了强弱拍的固定关系。在发生错位的文本中,事物被立体地绞合在一起,拒绝任何平面的观看。最有趣、最宏大的错位大概就是古代和现代部分中人物的对应方式。重要角色如神父变成了一个小角色,一个跌跌撞撞的盲人;费德里科变成了一个骗子检察官;修女们变成了一家饭店的服务员——但最引人注意的那一位(吸血鬼伯爵爱上的那一位)并非古代中的女主角,后者我们只是偶尔瞥见在聚会时弹着钢琴,露出灿烂的笑容。
Anni
在我的理解中,“古代和现代部分中人物的对应方式”并不是“错位”,至少和emf之前说的影像和音乐上的失谐不是一种东西。不同时空的角色的转换,难道不是有意在制造一种反差,而这种反差不仅没有消解、反而在强调和巩固两个故事之间的对位吗?对于歌曲也是同理,它们分别在各自故事中出现的时候是作为故事内部和谐体系的一个失谐的元素,但在整体中,它们又在反差中被重新固定为了一种整齐的二元关系。当那首英文歌第一次出现的时候,令人感觉诡异而富有魅力,但第二次就变成了一种无聊的对位和呼应。
emf
我觉得无论如何被“巩固”,两个叙述间的对位关系永远还是相当含混、无法简单归纳的。如果要归纳,似乎只能这么说:古代故事中一些人物在现代消失了,剩下的完全改变了位置,另有新的人物加入。但这并不像一种整齐的二元关系或对立;借用物理概念,或许可以将其比作某种波函数在不断相位变化过程中的两个瞬间。
FF
可否这样讲,只要将任意两个故事(无论有关或无关)并置,它们之间就必定会产生某种关系,电影只有接受这种关系才能成立,否则就是“两部电影”了。既然这无法避免,是否这种关系的微妙之处才是值得关注的,如Anni所言的“不确定性”。在我看来似乎Anni是更不满贝洛基奥一些结构和技法上的编排和选择,比如前后两个故事时长、叙事力度、同样的修道院空间都是一致的,都平稳落在天平两端,所以才会有一种僵化和不自由感。
Sum
emf提到前现代与现代部分的那些可标识的内容错位,让我突然想到电影的最后一个部分,似乎在这个部分中一切元素得到了复位,或者说那就是作为复合体的故事的真正结尾。原先的前现代部分中,被禁闭的修女总被刻画为一种即使不算明显但又相当晦暗的形象,很难不将其与撒旦相联系;然而,宗教权力体系,若被放入全片中加以看待,并不是一种正面的形象。结尾段落中伴随着被关押的修女作为全新的身体出现而倒地的红衣主教,与紧接着的“吸血鬼”倒地,更像是在“解谜式”地阐明这些对位关系。这也和FF提到的两个部分中权力的翻转是相联系的。
emf
我并不觉得结尾完全具有解密的性质。电影只是在两个叙述世界中建立了一种不完全的映射关系(其中如FF所说可以识别出某些权利的反转,但这也不绝对),两者仍然像某种本体和喻体那样几乎平行;然而临近结尾的闪回片段引入了更奇异的错位,将两个叙述彻底纠缠在一起。
Sum
是的,我只是单就宗教权力或者更宽泛的保守主义的权力这一特定层面提到“解谜”,在其他层面上这部片子的确依然是晦暗不明的。
emf
闪回片段中,已成为主教的古代费德里科重访修道院,决定为长久囚禁于此的贝内代塔赦罪。给她圣餐的场景中,我们瞥见她满是污迹和伤痕的身体一角;然而当囚室的墙终于被拆除时,伴随着宏大的音乐,我们看见走出来的并不是贝内代塔,而是现代故事中伯爵爱上的那位女子,她的身体也光洁无暇。在这一刻,主教和伯爵同时死去了。
说实话,我并没有完全理解这些部分的象征含义,但此处超越叙述时间的事件确实使我惊愕。它就像某种奇点的闪光,主教和吸血鬼正是因为看见了这种闪光而死亡。如FF所说,这确实是一部“不自由”的电影,一个寓言故事。一个有点玄学意味的宇宙寓言,甚至可以说。也许它的呈现方式确实有某些“非电影化”的失败之处,但它至少非常有趣。
*四星制评分,最高★★★★,×代表零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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