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的现状与未来”文学论坛5|默音:以文为食的人
主持人的话
自塞万提斯的《堂吉诃德》问世至今,现代小说已经走过了四百多年的发展道路。与传统的叙事文类(诸如神话、史诗、民间故事、历史演义等等)所不同的是,小说更偏重于社会现实生活的呈现,特别是个人生活经验的书写与呈现。现代小说在帮助我们认识外部世界的同时,也在始终关注人的精神与心灵状况,并促使我们对生活进行认真的思考,进而探寻生存的奥秘与意义。当然,小说还是一种重要的介入性的社会干预力量:对社会现实的诸多现象进行批判,对文明的发展进行反省,对日常生活中的文化观念进行矫正。小说总是以自己特殊的方式提出问题并发出预警。
四百多年来,伴随着社会的发展和变革,现代小说一直在不断地调整和更新自己的美学观念、叙事形态和语言策略,从而使自身保持活力。几百年来,现代小说已经成为文学诸形式中最为重要的艺术门类之一,产生了难以计数的巨匠和杰作,在社会生活中扮演着十分重要的角色。
但毋庸讳言,小说艺术发展到今天,也面临着诸多挑战以及前所未有的困境。
小说作为一种讲故事的艺术形式,在今天受到了电影、电视以及种种现代传媒手段的严峻挑战,这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小说作为一种表达意见和观念的言说方式,在当今爆炸性的言论空间背景中,其重要性也已显著降低。而小说作为一种特殊的技艺和美学形式,其自身的发展和演变也呈现出诸多令人担忧的问题。比如说,现代小说所倚重的最重要的资源,无疑是个人的生活经验,而经验本身正在加速贬值。日常生活经验的虚拟化、碎片化和同质化,不仅在一定程度上造成了小说叙事的空洞,也使得写作者的个人情感日益贫乏和枯竭——我们知道,正是写作者所投入的强烈情感,才使读者对虚构之事信以为真且感同身受。而现代传媒的发展,特别是我们获取资讯、信息与新闻事件的途径变得十分便捷,给小说的作者造成了一种普遍性的幻觉,仿佛我们无所不能,可以任意编排、选择和取用戏剧性的事件和写作素材,使得小说在一种巨大的惯性之下,进行简单复制和自我繁殖。正如日本学者小林秀雄所言,我们今天已不是在写小说,而是在被小说写了。另外,由于我们过分重视小说的可读性、可流通性和所谓的市场份额,小说正在远离智慧和真知,正在远离真正的不幸和幸福,正在远离“异人之所同、重人之所轻、忽人之所谨”的艺术直觉和判断力。同时,对时尚和消费主义的臣服,也最终使小说语言失去激发读者想象的力量,并剥夺了读者从心底里与作者保持秘密认同的喜悦。
应该如何认识并面对小说的危机或困境,如何去思考并想象小说艺术的未来?我们邀请了十多位优秀的青年作家参与研讨。首先,我们希望通过笔谈的形式进行自由交流,汇聚大家的真知灼见。接下来,我们将选择适当时机举办专题研讨会,就小说创作与研究的诸多问题,作进一步的探讨,促进中国的小说创作、研究和批评。
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
以文为食的人
文 | 默音
日本作家武田泰淳与后来成为他妻子的铃木百合子相识于战后的兰波咖啡馆。那时,他是个写小说但没什么钱的新中年,她二十出头,在“兰波”当服务生。
兰波咖啡馆的老板同时也是昭森社的社长,那是一家出版诗集与美术书籍的小出版社,办公室就在咖啡馆楼上。楼下的店里提供私酿烧酒(战后粮食管制,不允许造酒,劣质的私酿酒通常以红薯为原料),文人们——例如《世代》《近代文学》的同人作者们,泰淳属于后者——常聚集在此买醉。泰淳在他晚年的作品《眩晕的散步》(中央公论社,1976)中写道,“每当烧酒卖完了,她就抱着冰淇淋机(形状像一只桶),跑去朝鲜人的秘密酿酒作坊进货。店里总是两瓶一组地摆着茶色的二合瓶,一瓶装了酒,另一瓶装了水。两瓶一组放到客人的桌上,遇上巡警进来查看,就把装酒的藏起来,只留装水的在桌上。装酒的瓶子以暗号写着K字,不过喝醉了之后,经常搞错。有一次,一个客人喝得大醉,爬到警察岗亭那边,大喊道,我刚在R酒房喝了酒,真开心啊。巡警听了,慌忙跑来店里训斥。”
他还写道,“(百合子)在R酒房工作,每到傍晚,肚子饿得受不了。站在那儿,腿就开始抖。此时,她便喝一大口给客人的烧酒,获得饱腹感。她生出凛然的勇气,眼睛开始放光。她喝了‘炸弹’,还喝了‘辣眼’(醉意会像爆炸一样席卷全身,光是把酒杯凑近嘴巴,双眼就一阵火辣辣的,也有人喝了这个酒导致失明)。”
那时他们过的是今朝不管明日的生活。武田泰淳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他会成为文坛重镇,和三岛由纪夫一起担任多项文学奖的评委。以及,他将在64岁那年死于肝癌。在荒芜又生机勃勃的年月间灌下的酒,还有整个创作生涯中,天不亮就起床写作的一个个日子里为保持写稿状态喝下的酒,最终逐渐蚕食掉他的生命。
早在写《眩晕的散步》前几年,武田泰淳经历过一次中风,右手不便,写作改成口述,由百合子帮忙做笔录。因此,泰淳专门用一章给《眩晕的散步》收尾,“幸好有个健康的老婆”。这本书出版于他去世前不久,在他走后获得野间文艺奖。
有件事耐人寻味。看起来像“散步随笔”、混杂了大量个人与时代记忆的《眩晕的散步》,被武田泰淳本人放在“小说”的分类。就好像他悄悄提出了一个曾被无数人讨论过的问题,到底什么是小说?
日本作家武田泰淳
这个话题太大,也容易走入死胡同,且当一个引子放在这里。小说其实是最宽泛的文本形式,它可以是基于个人经验的,“看起来像真的”,也可以营造于想象的基础上。
还有一件事,同样是武田泰淳活着的时候不曾想到的。
多年来为他料理家事和写作杂务并养育女儿的妻子武田百合子,身兼保姆、司机以及口述笔记员等多项职责的“健康的老婆”,成了作家。
武田泰淳去世后,与他合作多年的中央公论社《海》杂志编辑部出于纪念,从武田百合子十三年间的富士山居日记择部分发表,从此掀起了可称之为“百合子浪潮”的阅读现象。完整的《富士日记》在1977年出版,三卷文库本至今长销不衰,武田泰淳的书则被岁月掩埋,成了小众书籍(并不是说他的书不好)。关于武田百合子的生平,我另有一篇长文《口述笔记员的声音》加以梳理,在这里谈点别的,和小说有关,也和小说的生产者有关。小说虽然属于作者,在小说形成的过程中,编辑经常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
1969年1月,中央公论社的编辑村松友视拜访了位于东京赤坂的武田家,此行是作为责编上门寒暄。武田泰淳答应为即将于6月创刊的文学杂志《海》写一部长篇,名为《富士》。武田家从前些年起,每年往返于东京和山梨县富士山脚下的度假屋,两头居住。杂志主编觉得富士山的生活可以成为写作素材,便和作家大致商定了标题和作品的主调——类似山居笔记的小说。
村松友视知道主编的想法,但可能因为年轻人特有的热心劲儿,他带了一部和富士山有关的传奇小说给武田泰淳,说是供参考。后来他回顾,这本书带坏了。他带去的书似乎影响了作家的思路。总之,武田泰淳没能如约交出连载的第一章,事实上,作家一直拖稿,第一期连载终于登场,已经到了十月号。
《富士》序章的标题是“神之饵”,正如主编的建议,那是“我”在山庄的记录。涵盖了观察与思考,也隐含了若干不安定的因子。人类喜爱松鼠,却杀死老鼠。给出食物的一方是“神”,获得食物的一方是“受选之民”。“我”不想成为松鼠的“神”……
当村松友视带着序章的校样去武田家,武田泰淳浮现恶作剧的笑容说:“你来猜猜看,接下来的第一章,会是怎样的内容……”
光看序章,很难猜测后面的发展。作家给了提示,下一章的标题是“‘让我拔草吧’”,并对村松说,下一次你来的时候,带上你根据这个标题写的稿子,我用第一章和你交换。
在任何一个国家与时代,应该都很少有这样的作者和编辑的关系。57岁的作家并不是在为难27岁的小编辑,更像是真心觉得“这小子有趣”。村松友视回去后,也真的发挥想象,写了几页小说带去。他笔下出现了一个到访山庄的男人。此人对世界的认识和序章的“松鼠vs老鼠”一脉相承,在男人的眼里,人们被分类,一部分的人被蔑视和驱逐。此人向山庄主人提出“让我拔草吧”。结果,他留下杂草,拔除了主人种植的花草。
作家读完后一笑。“原来如此,确实也可以这样展开。”
武田泰淳笔下的第一章,情景遽然一变,聚焦战争期间一所精神病院的内部。“我”在青年时代担任医院院长的助手,正在写一篇名为《战争与疯狂》的论文。随着故事发展,“我”眼中的病人和正常人的界限逐渐模糊不清……
《富士》一直连载到1972年6月。最终,这部作品成了武田泰淳少有的完成度较高的长篇,其中凝缩了他关于战争、人性的种种思考。
武田泰淳离世后,村松友视与武田百合子的交往持续下来,他还担任了《富士日记》的责编。
无从知道,那一章的“试写”是否给村松友视带来某种刺激。他后来屡次应征文学杂志的新人奖,均落选。日本的出版界经过战后的同人杂志风云时代,已逐渐演化出一套新人奖甄选制度。想要成为作家,在新人奖出道是几乎唯一的途径——当然,任何时代总有那么几个例外。
村松友视幸运地成为了例外。1980年,也就是他40岁那年,偶然受邀写的关于摔跤竞技的非虚构一举成为畅销书,从此走上职业作家的道路。两年后,他的小说拿了直木奖。他还有一部重要的作品,是写武田百合子的非虚构,《百合子女士是什么颜色:通往武田百合子的旅程》。
村松友视一直作为编辑和朋友支持武田百合子的创作。他在《海》期间有个同事安原显,也在日本文学史留下了浓重的一笔。或许该说是阴暗的一笔。
大约在1969年前后,村松友视因为和主编常有对立,提出想调换岗位(所以他其实在微妙的时机当上了武田泰淳的责编),主编招来了曾担任《Paidia》(希腊语:教养)杂志主编的安原显。后者早稻田大学法语系没念完,但有着对文学的直觉,是个不按常理出牌的奇人。
村松友视和安原显很快相熟,尽管安原显是为了顶替自己才被招进来的,村松友视感到,“此人不能放着不管”,于是他留在了编辑部。后来塙嘉彦当了主编,《海》的黄金时代拉开序幕。
日本的文学杂志都是约稿制,非常考验杂志编辑的人脉和眼光。1979年,村上春树以《且听风吟》获群像新人奖,“彼得猫”爵士乐酒吧老板的出道故事,全世界的读者想必都已听得烂熟。获奖后的第一篇,他应邀为《群像》杂志写了《1973年的弹子球游戏》。随后,“彼得猫”的常客之一安原显约他为《海》写个短篇。村上春树交出的稿子是《去中国的慢船》,毕竟是第一次写短篇,他有些不安,结果安原显说不用改,这样挺好的。
这段经过被村上春树写在《一个编辑的生与死——关于安原显》(《文艺春秋》2006.4),文章很长,口吻显得克制,归根结底表达的是作家对安原显的不满。两人之间有过多年的友谊,奇怪的是,从某一年开始,安原显就像变了个人似的,骂村上及其家属,写文章对村上的小说做出恶评。村上分析说,可能因为安原显试图成为小说家,却没能成功。他也看过安原显的小说。“我记得,我当时感到讶异,为什么这样饶有趣味的人,非得写这样激发不出任何趣味的小说呢?”
日本作家村上春树日文版作品封面
安原显于2003年1月去世,和他有关的诸多事件的原因和过程都已湮没。能确定的只有一点,他生前曾将村上春树的手稿卖给旧书店。无论从编辑的职业道德还是从做人的道德来看,这都是毋庸置疑的污点。
不过,人是复杂的存在。村松友视为安原显专门写过一本回忆录,《安原显的海》(幻冬社,2003),讲述前同事的天才与怪诞。
安原显骂过很多人,从大江健三郎到村上春树,却有一个人,他显得语汇贫乏,只会说那人是“天才”。
被他称之为“天才”的,就是武田百合子。
和村松友视一样,安原显和武田百合子的私交甚笃。当他离开《海》去了《嘉人》杂志,继续为新东家约到了武田百合子的随笔。在中国,《嘉人》是一本和文学没什么关系的杂志。安原显在任期间的《嘉人》刊登过村上春树的《再袭面包店》,吉本芭娜娜的《鸫》,可见其文学品味。
武田百合子在《嘉人》杂志从1988年6月到1991年4月连载的《日日杂记》,实质上成了她生前最后一本书。其间,安原显不断劝她写小说,“希望你写小说!我虽然这么讲,像现在的随笔也行,只要你觉得是在写‘小说’,这就是‘小说。’”
责编安原显的这番话乍看有点古怪,不过只要读过武田百合子的随笔,就不难明白。试从《日日杂记》(中央公论社,1992)摘录一段——
我在有乐町高架铁道桥底下买了糖炒栗子。拿出五千元的纸钞,买了一袋一千五百元的。六十岁左右的糖炒栗子店的大叔正在和一个五十过半的大妈站着聊天,他停止聊天,除了一千五百元的一袋,又抓了一把栗子放进红色小袋子,说是送的,和找零一起递给我。我说,你只找了三千块。他说,我给了三千五。我说,真的没有。这时,刚才的谈话被中断的大妈插嘴道:“真的给了。我可是瞧见了。对吧?”
我说,可是真的少五百。大妈把绕在脖子上的蓬松的淡紫色布料松开少许,吸了口气,她化了浓妆、皱纹很深的脸上,往里凹的深黑的眸子闪着光。她使劲盯着我,接着一把抓起旁边不做声的大叔的右手,辩护道:“我的确用我这双眼睛瞧见了,这家的老板用手指,这根手指,这根,和这根,像这样,取了三张一千元的纸钞和一个五百元硬币。”原来她在和糖炒栗子大叔谈恋爱。我回到家,发现手提袋的底部有个五百元硬币。
读到这样的描写,我们又绕回了开篇一闪而过的问题,到底什么是小说?武田泰淳随笔风格的作品是他心目中的“小说”,武田百合子蕴含了故事张力的日常记录,我作为读者,也认为这是“小说”。
武田百合子于1993年5月死于肝硬化,终年67岁。年轻岁月痛饮的“炸弹”“辣眼”,也许在不知不觉中对身体造成了影响。她的《富士日记》是许多读者(其中包括不少写作者)的“逃逸日常之书”,无论何时翻开一段,都能跟着武田百合子做一场短暂的旅行。
2020年初夏,在读《富士日记》的过程中,我写了一则科幻短篇,《梦城》(《湘江文艺》,2021.3)。故事发生在阅读几近消亡的时代,在新东京市,制作“视梦”(沉浸式体验电视剧)的制作人深町将他喜爱的作家的作品进行改编,投射到大众的辅助脑。他正在制作的视梦剧集,叫作《富士日记》。《梦城》的反乌托邦情景不算特别:很少有人读书,人人耽于被制造出来的梦境。在那样一个时代,作家T(武田泰淳)的作品不再被人阅读,Y夫人(武田百合子)的日常记录却以全新的媒体形式焕发又一波生命力。
写下这个故事,不单单是向武田百合子致敬,也透露出我身为写作者的不安。小说的未来,是不是真的越来越窄?毕竟谁也不能反驳说,《梦城》中的情景不会真的发生。
纵然不安,我仍然相信,人写下的每个字,会成为他的一部分。从作者的角度,有读者当然很重要,但被阅读这件事仿佛有冥冥中的力量;从读者的角度,无论文字的载体作何变化,总有那么些读者,在某些时刻邂逅他或她的命运之书。
在此分享这些“以文为食”的人们的故事,他们当中有作者也有编辑,有的人的作品至今不衰,有的人被其他作家的文字钉在了耻辱柱上——我这个异国的读者,亦是通过文字,望见他们的来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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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期回顾
作家简介
默音
十六岁于《科幻世界》发表小说,并开始自学日语。2007年考入上海外国语大学研究生院,就读日本文学专业。担任出版编辑若干年,现为自由写作者。已出版小说《月光花》《人字旁》《姨婆的春夏秋冬》《甲马》《星在深渊中》。译有《真幌站前多田便利屋》《摩登时代》《赤朽叶家的传说》《家守绮谭》《雪的练习生》《京都的正常体温》《青梅竹马》等多部日本小说和非虚构作品。
中心简介
清华大学文学创作与研究中心(Center for Literary Writing and Research, Tsinghua University),简称“文学创作中心”(THULWR),成立于2017年,致力于全球文化视野下的文学创作与研究。
中心官方网站
http://lwr.tsinghua.edu.c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