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微信的豆瓣两岸群有一位小可爱一句无心的话,“能做到公司管理层大多是中年吧?30岁了左右”,另一位九零年(已满三十)的台湾群友发了个哭丧的表情,30岁,中年了?“30岁中年了,虽然你可以自认是宝宝”。大陆群友解惑。数日后有群友分享一则新闻,“某31岁的大龄女青年...”我第一时间炸锅,青年就青年,大龄?31岁叫大龄,40岁不就是殭尸了?说是这么说啦,但过了三十岁我才发现,二十几岁时自己在北京生活,最怕碰到台湾朋友莫名丢来一句“不要被北京统战了”、“不要那么亲中啦”。但过了三十岁,最怕碰上的,是滴滴师傅的热烈问候。“喔跟老公一起租这里啊?也是啦北京房这么贵,在老家买一买就好。”“你还单身啊。”(师傅从后照镜打量一下)。“对啦,现在九零后可能都结婚晚。”“啊我是91的!你还比我大啊!”师傅非常实诚地赞叹。不知道是不是女生一个人坐车、加上个性多话的关系,我被问过很多次“跟老公住啊”、“这里小孩上学也挺方便”、“什么你还没结婚啊”。很可气的是,问这些话的师傅大多比我小。别误会,这篇不是台北“大龄剩女”的焦虑碎碎念,只是在表达北京这座城市的奇妙之处。我常跟台湾朋友说,大陆一线城市单身男女的生活方式与台北不会有什么差异,北京据说还是中国大陆单身比例最高的地方。但是啊,北京有比台北还强烈的年龄束缚:你几岁了、你该表现出怎样的情绪管理、你的生活质量你的工作应该如何。你该像个得体的“社会中年人”。结婚的、单身的,或多或少,在特定时候,内心会有一句话提醒你,“你都几岁了”。以前听到小我几岁的闺蜜说,自己中年了,都开始脱发了,我只想一巴掌拍在她脑门上,什么中年?你才毕业没几年吧!近两年听到28岁的闺蜜说被家里催婚的压力、“中年找工作”的茫然时,不但心有戚戚焉,还会随口附和“对啊,我们都这个年纪了。”只有在跟台北同事开会时,会稍稍松一口气。在北京办公室,除了刚进公司的九五后小年轻之外,谁不是中年人?但在台北同事口中,“我们年轻人”从二十二岁到三十多岁,这群早就过了30岁的家伙毫不愧歉地说自己是年轻人──动不动“我们年轻人”怎么想。只有在跟这群人开视讯会议时,我才会松口气,对嘛,我明明就不是中年人!
2012年那会儿,我算是班上最幼稚的。我同学有不少都比我小,1991的、1990的,那时候知识分子们还在微博上频繁发声,龙应台的名声还没有像现在这样,同寝室的同学把万历十五年、许知远、刘瑜什么的书放成一排,我时不时抽两本看。(在那时候感觉,许知远就挺“博大精深”的,毕竟我在到北京之前的青春岁月,都是靠九把刀度过。)在同学眼中我是一个傻的台湾人。我很喜欢去书报摊买花火杂志(我室友:那是我初中看的),或是窝在宿舍看乡村爱情故事,或是追着他们问挺傻缺的事情,但凡发现两岸差异都让我挺开心的。研二那年还是这样,大家忙着在大企业实习,我在小公司找了个超级闲的闲职,在公司写豆瓣文章。我跟同学和公司同事科普过小确幸的来源,22K、年轻人自嘲“鲁蛇”(人生输家),赚钱、顾好自己、去日本玩玩就是一种幸福。不用想买房、不用想着生娃,管好自己就不错了。那时讲了老半天同学的结论大概就是,年轻人享乐主义啦、社会发展到一定程度的结果啦云云。我很积极地融入大陆,但我有时难免会划分出“你们大陆人怎样怎样”的距离感,研二那一年最有感的,是同学在讨论“为了爸妈”该考的公务员,“为了孩子”该有的户口,“为了结婚”该买的房子,而我只想着出国来一趟自己一个人的毕业旅行。“感觉你这两年一直这样,想玩什么玩什么,喳喳呼呼的,五道口各种跟男人约会,挺开心,没有长大的感觉。感觉你毕业后应该也会这样。”同学曾经这样说。“你们都在讨论当公务员、北京户口、买房结婚,好无聊啊。”我很没礼貌地这样回答。毕业后有不少同学家里立刻买了房,没过多久就结婚,老读者都知道毕业后那一年我过的兵荒马乱。有次深夜走回家,点开朋友圈,看见某一位同学在刚买的新家拍了一张阖家团圆的全家福。有人买房、有人结婚、有人快要生娃了,而我还在各种换工作。
大家都长大了,我在干嘛啊!我站在深夜的路上少见地为自己的“年轻任性不懂事”哭了。后來我找到了这份媒体的工作,做的还可以。我恢复本色,继续得瑟。某次受了委屈,在公司楼梯间大哭,自此公司比较有资历的女同事再也不教训我了。哭真管用啊?年轻真好!我又这样继续没心没肺地活了几年。年龄于我如浮云,我们台湾人嘛,没有户口问题,也买不起房,我对婚姻更一直是可有可无的态度。尽量赚钱、尽量旅游、看遍各城市风光。年龄相近的大陆同事许多已婚,有些同事30岁初却感觉象是台湾四十多岁人,反观三十多岁的台湾同事个个象是大学生,成天跟我一起喳喳呼呼,讨论无意义的八卦琐事。大陆同事们大多稳重,情绪管理得当,老成、可靠,大我一两岁的主管跟我说“什么年纪做什么事”(跟我爹一样)──我给他们的总结是,不露情绪、暗自劳心、老得贼快。我不断勉励自己,虽然你现在很大陆,但唯独这点不可以!你一直要是个年轻的台北女孩!不可以被影响!
2021年后的某个假日。
在咖啡店吃早餐,隔壁的女生拿着手机一通高分貝的乱骂,骂完之后摔手机,然后跌回沙发上哭,一听就知道跟男友吵架。
很坦然地承认,那时我的第一反应是,“这人感觉也三十了吧,怎么还这样,这是我们这年纪女人该有的分手方式吗”。
忘记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也跟北京市区的三十岁单身女性一样,类似的穿着打扮,面对年轻同事时类似的“得体合宜”。
从什么时候开始习惯“我们都这年纪了”?
可能是某次搭地铁,听到一个趾高气昂的小年轻打电话时讽刺对方,“您都30岁人了,怎么还这样做事”;可能是看到B站或公众号,满屏都是九零后/九五年网红、企业家。
更可能是潜移默化地被催着、被推着,在北京也辛苦过、也看过太多年轻人冬夜被赶出出租屋的新闻,做新闻这几年听到最多次的一句评论是“都不容易”。
都不容易,进公司之初就常听人家这么说,老气横秋的,但自己现在最常说的也是这句。都不容易,这句话贯彻了一线城市的成年人的交友与相恋观。
都不容易,谁也没义务让你高兴,情绪你得自己化解;都不容易,你不是皇帝我也不是杨贵妃,都是凡人,谁也别过度依赖谁或给对方增加压力。
那日跟好友讨论职业发展,快30岁的她坦白地说“我们都这年纪了,也在企业算中层,大家都有交情,裁员不会优先裁到你。万一你去其他公司,裁员时很可能不会对你手下留情。” 我点头,心有戚戚。
后来跟某台湾网友微信聊天时,无意间聊到这一段,对方打断我,“等等你才31岁?
“对啊,再过一两年,可能更离不开现在的舒适圈了,更不敢去外面闯闯,更怕被人拒绝,更怕被年轻的主管质疑‘你还能拚吗’。”我感叹。
这位台湾同胞骂了一句“靠”,“我都35岁了!我还想着辞掉工作去金门什么都不做、待一段时间!你才几岁啊!”
也是吼!!!
那个曾经成天喳呼、嘲笑三十岁同事像小老头的台湾傻蛋呢?
我发现自己在“得体的北京30岁女人该有的样子”以及“那个台北小傻蛋”中切换。那个任性的台北女孩,时不时还会冒出来。
你又没有成家立业的压力,你在怕什么呢?
要不然换份工作去广州吧?待个两年,再去另一个城市!体会大陆各城市、刺激写作灵感,这不是你想做的事情吗?
你现在是不是维稳心态的中年公务员了?你还这么年轻啊!31岁维什么稳!
很有趣的是,在我终于逐渐“成为合格的北京中年人”之后,找我出去吃饭的男生都是九零后,最小的还有1999年的,我跟这批人聊天时非常投契。
之前的一场活动,我跟两个大陆小年轻掰扯了台湾网上曾经红极一时的“厌世语录”。比如:
“你一直这么努力,一定不知道耍废多舒服吧。”
“你现在没有钱,请别担心,你未来还是没有钱的。”
“只要坚持,就会有好事发生──在别人身上。”
从台湾的小确幸,到近年两岸网络上都有的厌世、丧文化、佛系青年、反鸡汤的“靠北经济”,我们三人聊得热络,他们也把佛系、随便啊、“干嘛买房”、“反正就是这样啊”挂嘴上──恩,跟我们这代台湾人一样。
我感觉他们看我的眼神闪闪发亮、充满兴趣,原来这些年我走错路线了,我的市场在小鲜肉...
正当我挂起微笑、充满幻想时,其中一位小年轻脱口而出,我们公司九零年的那个大姊...
九零年的那个大姊。
九零年的那个大姊。
九零年的那个大姊!
微笑僵了一下,内心波涛汹涌。
我刚才想什么呢!
然后释怀了,拍拍他的肩膀,等等喝奶茶吗?大姊买给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