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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喻原和他的《永恒的孤岛》

王康 姜力挺 新汉尊 2024年11月22日 11:23


很难说,《永恒的孤岛》的正式出版是否是本世纪末中国出版界的一件大事,但可以肯定的说,这本书的出版对于作者,对于多年来了解、支持并与作者相濡以沫的那些友人志士,对于在现实中国中那些对精神世界的崇高追求仍有着强烈渴望的坚韧不拔的读者群体,绝对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永恒的孤岛》不是一本闲书,更不是一本披着“理想”和“朦胧”的外衣而实质虚浮的空泛之作。当然,它也不是那种现今充斥街巷店摊的以“原理”、“教程”、“法则”、“报告”等雄辞教人谋生和淘金的方略大要。它是一部不管是从内容到形式都非常高洁而沉实的文本。毫无疑问,这种高洁而沉实的特质来自于一种绝对真诚的高洁而沉实的存在,并以此为本源所进行的对内对外的不断反思和探究的结果。而这一切的载体和实现者便是作者本人。应该说,通过这本书,作者的勤劳耕耘和收获果实均已凝聚成为一种意义标识。而这种标识刚使《孤岛》成为了人类思想之中的一个簇新的精神元素符号。

要说《永恒的孤岛》,必须首先谈到它的作者毛喻原。而毛喻原先生恰恰又是那种不是用简短的文字就能说清楚的人。


中国这个舞台,熙熙攘攘,喧嚣嘈杂。或为民请愿,或感世伤时;或谋反,或策对,或拿来,或输出,多是在庙堂与江湖的对峙替代中演变。无论思想还是行为大体都是一种同质的循环,往复久矣。而从人类的精神史来看,哲学玄想常出于寒冷冰雪的世界,如西北欧,如俄罗斯。宗教沉思则总与浩淼之水幽旷之所汇通,如地中海,如恒河。惟苦难与敏悟之心能融合两者于历史的命运与人类的现实。而在中国,却向来以缺乏“思维的存在”或“诗意的栖息”而著称的。尤其在现当代,将自己的思想乃至于生存方式均纳入精神追求的轨道,在知识分子群中也较为鲜见,更遑论一般的庶民百姓。

毛喻原却是一个特例。他似乎与生俱有某种常人不显的特质,肩负着某种前定的使命来到这个世界。他虽出身平凡,却天生贵族气质,额头宽广洁净,衣履规整。他至今未出国门,却又象无数次游历了整个世界,拥有深邃而丰富的目光;他是天生的世界人类主义者,却一点也不想到改变土朴的内地口音;他是温和的人道主义者,却对生活的残缺和存生的不和谐充满了最忧愤的悲情。在“在”与“不在”之间,“物质”与“精神”之间,在“逍遥”与“拯救”之间,“邪、欲、恨”与“信、望、爱”之间,他坚守后者,拒绝前者。而从思想的最外在形态和人对现实的最初始的反应中来探察,他的这种选择均来自于对现实存在的一种坚持,即相信生活并不仅仅应该是这样的,在已经和即将经历的世界中,应该还有别的东西,应该还有别样的甚至比人们的期待都还要好得多的世界。

正是对这种“别样的甚至比人们的期待都还要好得多的世界”的持信和追求,决定了他的人生轨迹。


毛喻原是正式注册毕业的本科大学生。在这之前,他是正统的工人子弟,优秀的中学生,上山下乡的模范知青,团支部书记,民兵连长,而且很早就因表现好而被遴选为公社中学的教师。而在这似乎要决定和淹没掉一切的幸运和顺畅的趋势中,却有一些不谐和的特质开始显现出来。而这种不谐和首先体现在他的气质和环境上,人们每当看到这个面容凝重双目有神的文气浓郁的青年,都不大容易和他的生活之处——四川乐山某工厂一片鸽笼似的灰濛濛的房舍与同样是一片灰濛濛的人群联系起来。而就在这时,在当代中国最抛弃知识与文化的时候,他已经开始读起了黑格尔、康德和费尔巴哈,和世界大师的过早晤谈首先激起的是他对现实的批判和怀疑。在知青年代,他和众人不齿的右派知识分子成为密友,而对红得发紫的当权者形同路人。这种强烈的排斥和怀疑精神甚至影响到了他的入学深造。1977年恢复高考制度,毛喻原相当一段时间内都不相信这会是真的。他认为这不过和过去的许多“新生事物”一样是场骗局,不过他最终还是去参加了考试,而且不无意外的被大学录取。而命运恰恰在这个时候又和他开了个玩笑。

毛喻原读大学读的是农科,专业被分配为制茶,这是1977年刚恢复高考时对上线考生笼统“刨堆堆”录取的结果。事后,他绞尽脑汁地回忆,都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填报过农科和制茶,只好将它归之为中国特色式的招生制度。不过这也无妨。毛喻原不管在什么时候,都与现实保持一种理想的距离。农科归农科,制茶归制茶,他还是读他的哲学、文学,写他的散文、诗歌。在学生中间他以思想怪异和好发高论著称。大学四年,他对罗素、萨特、帕斯卡尔的兴趣远远大于米丘林,在文学社和诗歌油印本上面花的精力也超远远过对龙井和铁观音的研究。尽管如此,毕业分配时他仍得到了一个令许多同学羡慕的职业,他成为了省司法厅的一名干部。有专业语言讲,他是属于共和国的一名法警。用技术语言讲,他是属于某劳改茶场的管理人员。对他自己来讲,这都是一种并非合适的职业。

于是,他自动离职,开始飘泊,延宕,自我脱离和放逐,成了当今中国最早的一批“自由撰稿人”。应该说,这是现实中一个追求从精神到肉体的完整自由的知识分子的必然选择,也是他自己最感到满意的一种结局。


失业后的毛喻原在很多年里都没有“正式”工作。但从另外一个角度讲,他又一直没有停止过自己的工作。这种工作有属于谋生糊口方面的,他本人编过书,校过稿,开过自己的租书店,甚至被办企业的朋友请去当“军师”,实行是用他的儒者气质去点缀自己的企业形象,也被有些学校请去办班授课。而他最主要的工作还是从未停止过进行心爱的思考、写作、翻译和著述。在艰难和困境中,他仍然在思索着这些在别人看来有些不合时宜的问题:雪白的鸽子为会会在公厕里啄食?礼仪之邦的国人何以会乐于彼此迫害和折磨?历史何以会有史无历?人为何只有生理的年龄,而没有心理的成长?

精神上的探索和追求是他生存的主线,这也是其它另类的生存活动所不能秦代而只会被加以利用和驾驭的生命渴望。于是你可以看到,毛喻原在一个乡镇小厂替别人打工时,波德莱尔和瓦雷里等人的名言名句被他推上了黑板报。一个只从事职业教育的讲习院请他去授课时,他也常常不自禁地向那些只想学会谋生技艺的孩子们引述整段整段的哲学大师的论述。犹如荒漠露珠或暗夜磷火,这种孤独式的热忱在那种暗淡的环境中闪烁着一层很动人的光芒。而对毛喻原来说,用取之于人类思想之源的丰富养料去感化人们,改造人们,是他当仁不让的道义和责任。他在这方面甚至显得过于着急,不计对象。于是你可以看到,在旅途中,他常常很轻易地就与火车上邻座的商人或公务员谈起了哲学和文学。去杂货铺买盒烟,售货的小女孩也经常遭到他这样的对话:“喜欢读书吗?”“哦,读书好,读书好,好好读书!”

从这当中,你便可以见到毛喻原之到底为何人。


在中国民间,毛喻原先生的藏书丰富得令人惊讶。在他家乡四川乐山草堂寺的一条坳街深处,一间潮湿的底楼里,他用上万册书把自己围困起来,坐在那张给人印象极为深刻的老圆桌前沉思,用他那台心爱的老式打字机夜以继日地打印各种表格和文字材料,以维持生计。他把自己有意设置在某种相对贫困的状态中,竭尽全力去促成自己知识和精神上的富有。人们戏称他为生活中的“活雷锋”,精神上的“大富豪”。在他三壁书橱的小屋,经常用粗茶淡饭和孤独者的赤诚来款待任何乐意跨进其门的来者。

而凡是到过毛喻原先生家中的人大都会对他接待客人的那些方式留下深刻的印象:谋生的租书店的铺门是说关就关的,只要来了友人而有这种需要。而一旦谈得投契,就是三两天不开铺门也不打紧。吃住过得去就行,而非常讲究的是那些独特的活动:或爬山,或郊游,或结朋邀友整夜打着手电筒到几十里外的大山沟中抓石蛙。这当中当然免不了随时进行的对各种理论或热点问题的辩论和探讨。而这种探讨一旦和大自然进一步结合便往往会出现惊人之举,其中之一便是,他会拉着你去大渡河的上游扎漂木放木筏。激流险滩涛声如注,一气放下几十里,不管你是镇定自若热血喷涌还是连声尖叫,内心都一律如饮甘醇如伏魔咒。而不可思议的是,这饮醇和伏咒的人群中还不乏女性,她们事后都承认,自己平生从未下水甚至见水就怕,但就是不明白为何会如此孤注一掷。从中,你也可以看见,在这种活动中所存在的感召和诱惑。


其实,独特的不讲功利的生存方式为的是维护一种存在的自由。这种自由既有生活形式为表的外在形态,更有以思想和表达方式为里的精神内核。对毛喻原而言,思考的自由,表达的自由,恪守的自由,拒绝的自由,孤独的自由就成了他的《孤岛》九部。在他这本汪洋恣肆、内含复杂的大书中,栖息着许多为人所熟悉的大师圣哲:从苏格拉底到帕斯卡尔到柏克到克尔凯戈尔到麦奎利等等。而众多读过这本书的现世生存者,也都自觉不自觉地成了这座“孤岛”上的岛民。

应该说,《孤岛》并不是在现在才问世的。在它写作之初,就以一部或者一章的单行打印本的方式在同仁朋友的小圈子当中流传。由于这本书的写作时间漫长,它已写成的某一部或某一章均有了一个相对独立的流传和被阅读期。在这期间,《孤岛》便被认同它的人们细细品味、精深评论和热忱推荐。所以,这本书在若干年前便已在某些地区和某些圈子内享有名声,并以手抄本形式流传。在这方面,还有着许多动人的故事值得记述。


曾经,《孤岛》的某部打印本偶然到达了铁路客运段的一位播音室主任手中,这位女性随手翻了翻,她便成为了这部书的热情的读者和崇拜者。这促使她采取了一个大胆的举动,她将以后陆续得到的《孤岛》各部加以认真筛选,以其中最优美的段落录制成整整几盘录音带,她亲自朗诵配音,再作为工作安排分发给各次列车的播音员在节目中播放。这使《孤岛》的配乐语段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便飘荡在南来北往的各次列车上。与此相比,来自北疆的一则故事则更具有文化传播的意味。一位黑龙江虎林县到四川探亲的友人返回单位时,带回了一本《孤岛》,想不到饥渴已久的北国泥土是如此热烈欢迎这粒精神世界的种籽,它甫一落根便以飞快的速度迅速繁殖。由于读者人数的急剧增加,友人不得不向远在四川的作者拍电求助:快空投“面包”!

在那些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都相对匮乏的年代里,《孤岛》虽然未能出版,不能出版,而它的遭遇中仍然有着非常幸运的一面。这种幸运来自于天然的大众,来自于朴素的民间,来自于以真换真以心换心的简单道理。只要你是光,便会有趋光者随同。只要你是火,便会有向火者前往。在毛喻原先生《永恒的孤岛》的写作和流传的过程中,这种事例举不胜举。在他临时代课的讲习院中,曾发生过有学生因彻夜手抄《孤岛》而耽误了第二天考试的事;在他出门远游时,也发生过不少青年远道而来求索《孤岛》,坚守数日而后才悻悻离去之事。在四川省某次民间诗人发起的社会性聚会上,在会场门口有人发放油印小册子,翻开一看却是毛喻原先生的《孤岛》片断;在姑娘小伙的鸿雁传书中,也经常看到大段大段的《孤岛》语言的影子。


然而从本质的精神内涵上讲,《孤岛》却肯定是艰深的,从某种程度上说甚至是难读的,否则它也许不会具有在今天已被大家所认识到的档次和价值。关于这一点,相信只要认真读过《孤岛》的人都会有同感。书中他诉自诉式的语言,语句的矩阵式的排列,切入问题的独特和表达方式的怪异均会给读者留下不能说舒服但也绝不能说淡漠的印象。但世界上的事情说来也怪,在真实和诚挚的面前,有时候诸如语言、线条和色彩这些东西是起不了多大作用的。能抓住你的东西不管以何种方式都能抓住你,这与儿童绘画很相像。儿童绘画不管从哪方面讲都不符合透视原则,但它当中的那些独特的观察世界的稚朴童心一样地可以非常动人,难怪现代艺术大师毕加索也要靠近这种风格。这并不是说毛喻原先生的《永恒的孤岛》就像儿童绘画,但在内在本质上它们有共同之处。它的那些艰深的语辞,怪诞的表达和复杂的叙说只不过在一定程序上变形了通向读者的门,但门是存在的。不仅存在,而且洞开。在门内的殿堂中肯定有你想得到的某种东西。如若不然,这道门也只是舞台剧中单薄的一层布景布。而毛喻原先生的《永恒的孤岛》却实实在在在是一座建筑。至少,它也可称得上是一幢质地优良的房屋。

同时也要承认,对那些深感灵魂之痛苦和存在之恐惧的记者,《孤岛》也才会存在最大限度开放的可能。经历只能被相同的经历理解,认知也只能被达到的认识包容。而对不管何种层次水平的读者。《孤岛》深厚奔放、飘逸悠远。它是被关注者,被憧憬者和被抵达者。在物质主义和利欲至上的世纪,乐于自称“孤岛”并且“永恒”的毛喻原,偶尔也踏上其它群岛,但不管在哪种情况下,他都是永远单飞的鸟,无论匍匐还是翱翔,他都深知,精神的创作和灵魂的缺陷乃是最值得人为之慰藉祈祷的存在。当既已明察这是永难企及的大陆时,“孤岛”的主从将是永远的寂寥,永远的流徒。


在一般人看来,毛喻原还不是什么学者名流专家,但在有些人看来,他以确是真正的学者,真正的专家,是一位以潜隐和埋名的方式来存在的不在之在的大师。关于这点,相信读过、读懂和喜欢读《孤岛》的读者肯定会有同感。而这,也会是你读这本书的众多享受中的一种收获。

在《永恒的孤岛》的出版之际,作为毛喻原先生多年的朋友,我们写下这些意在对作者其人、其事、其书作一浅显介绍的文字,主要出于这样一种强烈企盼:让广大读者尽量多了解作者、多了解《孤岛》,使之能更亲切地成为大家人生旅途上的伴侣。我们相信这个目的能够达到,或已经达到。因为无论从哪方面来讲,这部书都能为大家提供一种可靠的保证。

1997年11月

写于北京西区五棵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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