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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改革就被革命”!郑永年:中国会陷入“托克维尔陷阱”吗?

日知新 2021-03-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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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祗舍 文/郑永年

前些年,法国19世纪作家托克维尔的名著《旧制度与法国革命》一书,突然在中国大热起来,一时洛阳纸贵,“托克维尔”几乎变成了知识界家喻户晓的名字。

不过,发热快,退热也快,没过多少时间,今天就没有多少人再谈论这本书了。

很可惜,这实在是不应该出现的情况,因为如果说人们“学到”了这本书的“精神”,那么其结果正在中国的现实生活中显现出来,已经造成了这样一种局面:想改革但没有改革。

围绕托克维尔这本书,中国所展开的讨论的核心便是要改革还是不要改革?

这个问题当然也并不是新问题,在1990年代初期(至少在邓小平“南方讲话”之前),人们就讨论过。

当时,鉴于1980年中期的改革导致了1989年政治风波,一些悲观的人就认为,中国这个体制改革要出问题、不改革也要出问题,但改革比不改革会出更多的问题。

当然,这些人的认知日后很快被证明是错误的。

邓小平的“南方讲话”完全改变了1989年之后的局面,中国很快出现了被视为是“激进”的改革,在很多方面找到了改革的突破口,造就了今天的中国。

没有这样的改革,很难想象中国在之后数十年的快速发展和崛起。

20来年之后,人们假托克维尔的作品把“要不要改革?”这一问题再次提了出来。

提出这个问题是因为中国再次面临“要不要改革?”的困境。

当时还是任中纪委书记的王岐山向一些专家推荐:“我们现在很多学者看的是后资本主义时期的书,应该看一下前期的东西,希望大家看一下《旧制度与大革命》。”

提出这个问题当然具有深刻意义,因为托克维尔在书中讨论的是为什么法国会发生革命的问题。

他的经典观察就是:“革命往往会在对苛政‘感受最轻的地方’爆发。革命的发生并非总因为人们的处境越来越坏。最经常的情况是,一向毫无怨言仿佛若无其事地忍受着最难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压力减轻,他们就将它猛力抛弃。经验告诉我们,对于一个坏政府来说,最危险的时刻通常就是它开始改革的时刻。”

托克维尔画像

托克维尔的观察也适用于解释另一次革命,即俄国革命。俄国当时也有类似的情况。

俄国经济在1880年代进入增长周期,在1880年和1914年之间,俄国经济在欧洲国家中是增长最快的。

并且俄国革命也是政治革命,起始于反对旧的体制。

“革命不是在事物变得更坏时发生,而是在事物变得更好时发生”,这似乎已经成为很多人的一个共识。

但如果这是人们从法国大革命学到的历史教训,如果这个托克维尔总结出来的历史教训,导致了既想改革但不想真改革的局面,那么人们是过于悲观了(正如邓小平“南方讲话”之前的很多人),要么误读了托克维尔,要么误读了中国的现实。

拿法国或者俄国说中国的事情,学术一点说,是从一个比较的角度看中国问题,非常有意义,但如果不能把握好,那么就会造成跳进别人思维的逻辑,失去了自我,造成一种思维或者思想的“殖民地状态”。

人们对托克维尔的误读是很显然的。

托克维尔所处时代是欧洲走向民主的时代,他意识到“民主化”这个大趋势不可扭转。

尽管托克维尔认识到“民主化”这个大趋势,但“民主化”对托克维尔来说,并非是一个价值判断。

只有对追求民主的人来说,民主才是一个价值判断,因为他们相信“新制度”(民主)一定会比“旧制度”(专制)好。

托克维尔观察到近代社会具有不同的政体,他认为民主社会有可能是自由,也有可能是极权的。

美国民主和欧洲民主呈现出来的形式是不同的,德国和法国民主的呈现形式是不同的。

同样,通往民主的道路也是不同的,既可以表现为革命的形式,也可以表现为改革的形式,甚至革命的形式也是不相同的。

托克维尔一生主要写了两本书。

第一本为《论美国民主》,是其年轻为官的时候去美国旅行考察的产物。

在这本书中,托克维尔讨论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的民主社会是自由的?

作为孟德斯鸠的信仰者,托克维尔的分析几乎是“搬用”了前者在《法的精神》一书中的分析构架,即三个维度,包括:一、美国特殊的地理位置;二、法律和制度;三、社会因素——移民、习惯、宗教等。

如同孟德斯鸠强调的是决定一个政体的社会条件,托克维尔强调的也是社会条件。

一句话,美国是民主的,因为美国社会是民主的,而社会民主的前提是社会的平等。

这里的逻辑非常清楚:社会的平等导致了社会的民主,社会的民主导致了政体的民主。

《旧制度与法国革命》则是作者为官之后的作品,也是从近代法国社会的形成来研究法国革命。

《美国民主》还要回答的问题是“为什么美国社会是民主的?”,而《旧制度与法国革命》要回答的问题就是:为什么法国在争取走向民主过程中,有那么多的困难来维持一个自由的政体?

作者在研究法国社会时,参照对象便是美国。

的确,如果不能理解作者的第一本著作,那么就很难理解其第二本。

如同分析美国民主,在分析法国时,托克维尔也从社会阶级入手,阐述社会阶级的重要性。

在其看来,法国社会主要由贵族、资产阶级、农民和工人组成,它们是中介群体,介于旧制度和社会整体之间。

托克维尔分析了法国行政集权对法国社会的深刻影响。法国的行政集权意味着行政的一致性,行政规则适用于所有角落,使得地方和社会缺乏灵活性,造成的结果便是缺少政治自由。

再者,到了革命前夕,那些老的社会群体尽管已经失去了社会的相关性,但仍然维持其特权,和那些新崛起的社会群体格格不入,并且旧社会群体(也可视为是社会既得利益)对如何国家治理不能达成共识。

托克维尔特别强调了哲学家或者后来所说的“公共知识分子”在营造革命氛围过程中的作用。

在法国集权政体下,知识分子(也是新崛起的阶层)没有有效的参政机会,他们实际上并不了解政治的实际运作,便轻易地走向了“乌托邦”,认为新制度必然会比旧制度好,从而为不满旧制度的社会群体提供了另一个选择,营造了革命气氛。

如果要对当代中国社会和大革命前的法国社会作一机械的比较,那么的确可以发现很多相似的地方。

这些年中国社会呈现出来的很多现象,例如社会阶层的固定化、政府和社会的脱节、公共知识分子的激进化和他们(左右派)所提供的乌托邦想象,等等。

但如果从这些简单的比较得出革命具有必然性的结论,那么的确人们做什么都没有用了,只需等待着事物本身的发展。

不过,人们忘记了,法国革命与其说是“改革”的产物,倒不如说是“不改革”的产物。

“不改革”是因为法国旧的既得利益认为形势不错不需要改革,或者如托克维尔所说,是他们对如何治理国家缺失共识的结果。

“不改革、就被革命”的道理

退一步说,即使革命不可避免,但革命的形式是可以不同的,既可以有法国形式,也可以有英国形式。

更为重要的是,革命是可以化解的,而非“命定的”。

要化解革命就必须用其他方式来解决革命所要解决的问题,或者实现革命所要实现的目标。

如果从托克维尔的作品来机械地解读当代中国,误读也成为必然。

晚清到1949年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为中国的革命时代。

但各种革命并非必然,革命的发生主要是“不改革”的产物。

“不改革”则是“不想改革”或者“改革不动”的产物。

清朝的慈禧太后是这样,国民党的蒋介石也是这样。

从这个角度来说,中共所得出的执政党需要“自我革命”的结论,是对历史上“不改革,就被革命”现象的总结。

上面所说的由邓小平“南方讲话”引发的“改革”或者“自我革命”也是例子。

实际上,不仅中国如此,二战以来很多亚洲社会都是如此。

二战以后,亚洲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旧社会变成新社会,旧制度变成新制度,但亚洲哪里能够找寻到法国式的革命呢?

日本和亚洲“四小龙”的经验表明,只要有改革,并且改革的方法得当,那么革命就可以避免。

即使从比较大革命前法国和当代中国得来的那些所谓的“相似性”,也是极其肤浅的。

例如社会的封闭性。

诚如孟德斯鸠早就观察到的,中国传统上就没有“大家族”,即欧洲式的“贵族”。

中国的科举考试制度所产生的“官僚社会”,有效地取代了欧洲式的贵族社会。

近代以来的长期革命更是消灭了本来就不那么强大的旧式家族。

改革开放以来有没有形成社会固化这是需要观察和研究的,因为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两代人。

有固化这个趋势值得注意,但说已经固化可能为时过早。

即使阶层开始固化,既得利益也在享受着更多的利益,但在意识形态层面这些既得利益是没有合理根据的,因为至少从宪法或者理论上说,政府是要代表大多数人民的利益的。中国没有欧洲式的特权法律系统。

在制度层面,除了拥有将近9000万党员的庞大的执政党,中国具有覆盖整个国家的庞大的全国人大、政协系统,再加上其他各种类型的参政机构,例如民主党派、社会群体等等。

这些都是现存的参政组织,至少在理论上说,各个社会群体的参与不是有没有的问题,而是如何改进的问题。

从改革的经验看,中国也是可以避免陷入革命陷阱的。

邓小平的“南方讲话”使得中国逃避了东欧共产主义国家的“革命陷阱”。

“南方讲话”之后,通过发展产生出新的社会阶层,而“三个代表”作为一种“实践性意识形态”,则解决了新社会阶层的参政问题。

之后,又转向社会改革,希望通过社会保护来解决社会问题。

这些可以说已经在很大程度上促成中国逃避“托克维尔陷阱”,而使得中国和东亚其他社会的发展具有更多的相似性,那就是通过执政党的“自我革命”(即改革)促成政体的更加开放,使得更多的社会群体进入政治过程。

简单地说,开放、法治、有序参与便是避免革命的有效途径。

历史是吊诡的。

革命毕竟经常在发生,所以人们可以说“托克维尔陷阱”或者其他形式的革命陷阱是存在的。

但同时,至少东亚发展模式也表明了,革命陷阱是可以避免的。

无论是陷入革命陷阱,还是逃避革命陷阱,世界上并不存在普遍的路径。

比较美国和法国很有意思,但不能用美国来解释法国;

同样,比较中国和大革命前的法国很有意思,但不能用法国来解释中国。

托克维尔是从法国本身找到革命的原因的,同样,人们也需要从中国社会找到可能通往革命的因素,找到避免陷入革命陷阱的因素。

可以说,无论东西,“不改革、就被革命”的道理具有普世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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