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长的诗：也许是一部父母都该看的电影 | on Dangal

（注意：以下有严重剧透）

上上周终于去电影院把《摔跤吧爸爸》撸了。虽说片名翻译出一种质朴的乡村气质（摔桌子），以及（阿米尔汗亲自操刀）删减了30多分钟，主体故事仍旧饱满完整——至少三场高潮迭起的比赛没有丢失。

有关反对父权和忽视社会性的白左圣母式声讨没必要说。评论是一面镜子。其实每个人的评论本质上与电影本身无关，只与自己有关。

而主演男神阿米尔汗从2012年开始自己做了个社会调查性质的节目，可能没有电影那么出名，叫《真相访谈》。第一季的第一集讲的就是印度女性的歧视问题，良心推荐一下，男神的博大之心会啪啪啪打这些人的嘴脸的。

除了一贯地上升到社会问题、价值观引导的高度之外，在受到冲击的感受中，我觉得这部电影讲述的是什么是家庭中的爱，以及什么是成长。

阿米尔汗之前的几部比较出名的作品，从《三傻大闹宝莱坞》到《地球上的星星》分别描述了人成长中不同的阶段中，主流价值的荒谬，以及主角对感化荒谬现实的努力和回报。（是不是鸡汤自己看了才知道）但是，还没有一部展现一个人在这样长的时间线上的完整成长。

父亲对梦想的坚持，到底是不是一种自私？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问题。

影片一开始，主角马哈维亚·辛格·珀尔看着自己挂在墙上的国家冠军奖牌，说出「我们的儿子会完成我的梦想」（为印度赢得世界冠军）的时候，我想有不少人会跟我一样感到一阵心理和生理上的不适。是不是勾出了一些人对周围某些现状的控诉？

——然鹅，凡事不因人因事具体分析，就扣帽子的，都是耍流氓。

一点一点来看

■ 主角父亲，青年时期是一个“壮志未酬”的帅小伙。

他的壮志未酬，并不是“个人原因”：可以看出他出身下层（得了国家冠军仍旧只能待在四线乡村当教练），但是个人的天赋、能力和对事业的热爱都非比寻常——影片一上来就渲染了他这种不凡的气质。这种气质不只来自他个人的能力。从故事的进展来看，作为参赛选手和作为教练的父亲，在摔跤领域都是“大师级”。

他的“壮志未酬”不是因为怂、自己不努力，不是因为自己没有去做力所能及的事，而是生活所迫——这就像一颗参天大树的种子掉在了悬崖里，尽管顽强地生长，但无奈撞到了顶。若非境遇，他是有问鼎的能力的——他自己不只是深信如此，而且看到了这一点。

我想如果从自己出发去理解这一点会有更深的体会：父亲恰恰更像那个被父母（现实）劝说放弃梦想（在自己身上开花结果）的人。

■ 对于这一家人，并没有别的出路。

从向地方体育局申请摔跤垫、到后来的国家队的教练，都让人感觉到一股逼人的官僚主义气息。从这个角度来说，也许主角某种程度上算是“没有能力 ”的人吧：他有一身摔跤功夫和传授功夫的知识，但他无法要到给自己的地方摔跤团体的经费（影片删节的部分有一点描述），也不能代替别人的父母左右一下别的小朋友的人生，帮他们顺便拿一个世界冠军。

如果他如一开始的愿望，有一个儿子，他希望能够传授自己毕生所学。

可现实跟他开了一个大玩笑，让他生了四个女儿。

而这个爸爸比现实还多一层幽默感:「为什么女孩儿就不能拿世界冠军呢？」他应该很清楚（从女儿们参加婚礼也看得出来）如果按现实的状况走下去，自己的女儿的未来会是什么样：十几岁随着一堆嫁妆嫁出去给别人生娃，看得到头的人生。

■ 父亲强大的信心、百折不挠，以及大师级的目光和能力。

他不得不要从社会和国家高度去看待这件事，那些小的曲折也就微不足道了。

整个影片的节奏，就是大女儿吉塔成长路上一次又一次大的挫折，中间夹杂着许多小的挫折，即通往冠军的道路。

所有这些小挫折，在那个面临困难的时刻里，可是随时都有可能打败一般人的哦：争取赢得家庭里老婆的支持（“给我一年时间 ”），女孩不能参加职业运动的乡下舆论，女孩在乡下地方不能随便露肉（看着小女孩忍受别人的异样目光还是挺心疼的），为了女儿能够吃肉长身体要跟老婆对着干（70%以上的印度人坚持吃素），拉下脸皮跟卖鸡的伙计赊账，等等等等

没有父亲的一颗大心脏，跟社会对着干基本上就是逆着人自身的惯性。更何况父亲还有一颗为国争光的雄心。

我的结论是：不是自私

父亲对女儿进行魔鬼训练，是不是纯粹一己私利，来达到个人愿望、家庭经济上的满足？

他不是一个固执狂，无视眼前的现实，硬要别人去做他们不可能做到的事。他看到了女儿身上的身体天赋，没人事先教会她们怎么把惹毛姐妹的男生揍得鼻青脸肿。

他也不是“把自己无法完成的梦想抛给子女”，而是灌注了自身的爱心、专注和努力。十几年日复一日地早早起床带训练，解决各种困难，搭棚屋，亲自到比赛的地方指导，甚至被封杀了之后跑到色情影院看女儿的比赛录像，等等等等。

他赢得了母亲的认可，赋予了他一年时效管理女儿生活的权力——与其说是要求，不如说是承诺。承诺看得到成果。承诺他会让所有人看到这件事的价值。

最重要的是，他甚至不甚居功，默默将女儿成长路上一座一座的小里程碑留作成长的印记，将奖牌交归女儿。

自私是什么？赋予自己无上的权利，将他人当成完成自己愿望的工具。

电影中的父亲从来没有将事情归罪于女儿的出身或性别，反而是一再从心底里相信她们自身的潜能和力量。这种信念来自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陪伴和看见她们的成长。

关于头发和身份认同

很多人特别揪心的一幕都是给两个女孩儿剪头发。这几乎是影片前半段最大矛盾的导火索。也是让人感受到父亲“残暴”的最大罪证：你凭什么剥夺一个女孩子决定自己外貌的权利？而后，女孩儿们受到的是村子里的路人和学校同伴的嘲笑。——大概每个人成长中都有类似的酸楚，是个体的个性与社会的群性之间的冲突，想要合群和想要自我的挣扎。于是扎心了。

我想不到什么好的“辩护”。明面上的原因似乎是女儿们不敢直接说自己不想参加训练，而推脱是头发导致训练很麻烦。以父亲的执着、信念和不拘小节，这样的后果合情合理。

头发这件事最微妙在于，外貌本就是一种身份认同。国内中学对学生的头发控制，来自一种军事化服从的基因：你不能跟别人不太一样。头发之争，一面象征着撕扯掉地方习俗用性别对个人的僵固定义，一面也是这种撕扯在个人和亲子关系身上的激烈矛盾。

女儿们沉默地尖叫着，“为什么我们必须要不一样”；父亲不在意习俗的力量，“因为你们本可以不一样。”“在同样一片花丛里，我看见你们生长地灿烂而自由。”——在新娘亲口说出的话中，我们才知道，“能够不一样是一种难得的权利，是鲜活，是选择的自由。”

这个矛盾在影片中段还会透过头发折射出来：大女儿吉塔重新留起长发、和“父权”的冲突，和回到短发以示重新寻找到自己。

成长三幕：自主意识，遭遇外部世界，独立与自我完成

电影的故事，或说大女儿吉塔成长的路上，有三次大的矛盾。

第一次矛盾是吉塔和妹妹小时候自然的惰性、对“不公平”的抗争冲突父亲的拉扯，结果是两个女儿抓起了自己可以努力的部分，有了自我意识。

第二次矛盾是吉塔来到与父亲教导不一样花花世界后，精神上的反叛与出走；在与外部世界中体会到“原来还可以这样”的自由，以及修炼中接连失败后的迷失，最终借由家庭牵绊重新寻到精神的根与自我认同。

第三次矛盾最精彩，我觉得几乎是神来之笔——一方面是紧张的决赛赛场上，吉塔和强劲对手的较量，另一面是台下和吉塔的身体里，国家队教练所代表的僵化教条与父亲栽培的有活力的技巧的较量；然而这还不够，最神的是最后那一场父亲被小人社稷的缺席，以至观片的所有人的心也跟现场一样惴惴不安，而吉塔却在终场前想起了儿时的经历：“爸爸不能总是来救你，你要靠自己。”

教育和成长，是一个培育自我的过程；“教育”的英文education的词根是e-（向外）和duc-（to lead 引导），向外引导出一种没有的东西，在“无”中孕育出“有”的果实。父亲对两个女儿的摔跤技能的教育，就像埋下一颗种子，悉心灌溉浇水，遮风挡雨，提供阳光，让她们体会到放肆生长、越过高墙的喜悦；终于有一天她们不再依附着自家里或外面的篱笆，根系深深扎在土壤里，哪怕父亲的照料离席，也能够自己茂盛下去。

两种父母：权威 V.S 导师

影片里被黑化的国家摔跤队教练，和阿米尔汗饰演的父亲，几乎是两种父母/领导/教育者的典型。

教练采用自以为先进、实则不顾个人特质的规则与教条覆盖掉个人（“你们要忘掉你们之前所学的一切”“一切都听我的”）；

父亲传授的“乡土”招式来自自身十数年的亲身厮杀，和他引导女儿从身体里长出来的本能和直觉化的技巧。

——如果忘掉被教育者是独立的客体，因地制宜和因材施教，将人异化为产品的危险我们还见得少了么？

最恶心的还是教练的嘴脸：一方面强调自己的权威、无视地位低于自己的人；另一方面将错误归咎于队员不听自己的、获得胜利则急于邀功，却一点也看不到队员身上的潜力和特质。在“不归功于自己”的时候，甚至产生破坏性的欲望，用计把吉塔的爸爸隔离起来。（好担心男神的安危有没有？）这种人根本不想对任何东西予以创造，只想占据别人的果实，吃得脑满肠肥。

有影评说，在主角身上，他看到的是一个伟大的摔跤大师，和一个普通父亲的爱。

深以为然。

一个人的体力终究会老去，荣光也会消退；即便他创造了历史，历史仍然会滚滚前进，无情不顾身后。

那我们究竟能留下些什么？吉塔在故乡跟父亲从口头冲突，到身体冲突的时候，也实在让人揪心。父亲是老了，哪怕想要证明自己，也不能不服老。他看着女儿带着一身傲气背离自己的教诲，仍旧选择了尊重（哪怕是不得不尊重）；当她哭着打电话“回来”的时候，二话不说就背上行囊上路了。

——我们仅仅是因为吉塔得了世界冠军，才被感动的吗？

多少人一辈子都盼着父母的一句“我为你骄傲”，我们甚至不明白这样的荣光到底是来自父母还是自身，或是更大的些什么。

我倒是更愿意想象另一种结局，如果吉塔输了，没有拿到冠军，我们今天还会不会有这样一部电影？无端的我相信阿米尔汗会说这么一句话，“即便你失败了，我也爱你。我知道，你总有一天能在世界上立足。”（虽然这不像一个年迈的印度父亲会说的话，但总可以YY一下的吧。）

主演阿米尔汗和现实中的主角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