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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如果没有美,我可能毫无信仰” | 美学笔记

大瑞 瑞的随想园 2021-06-17





月初调休一周,悠悠荡荡,跑去美院看毕设。路上读了两本书,相映成趣。

国美的象山,好山好水,绿意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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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两本书预设的主题是美学。


讲到“美”这个字,略略略起鸡皮。虽然有点肉麻,其实又深埋在所有人生活的土壤里。之前试过提笔,容易陷入空泛干涩的论述。

原因嘛,我想可能面对作为词汇的“美”,思维太容易把具体完整的事物抽象成没有生命的概念。

所以顾城说,一般人喜欢喜欢本末倒置,他们想了解诗却并不去读诗,反倒先注意文学史、注意世界对艺术的论述;或想写诗却不首先因为一个感受,而是因为文坛和荣耀。(P72)

——不是去欣赏,而是先去寻找定义。

朱光潜老先生说,你要吃出一个西红柿的美味,你去吃就行了,不用把它解剖了然后把里面的营养成分考究得一清二楚。


我想,美最初可能来自对世界的一声惊讶。

先有惊讶,才有了“美”。也许有点存在主义?

就如同,我们先是出生了、存在了很长时间,才意识到了“我活着”这件事;心动过后,才去学会吐露“爱”;先用句子完成了诗的冲动,才知道,哦~原来这是诗——先有一个东西在那里之后,才寻找一个词来表达。


惊诧些什么呢?


“我觉得我写诗根本不关这些标准的事儿,我写诗就是我心里有个声音要出来。……我觉得写作就是这样一个自然的事情。你心里有情感之水、生命之水,它要流淌,就这么简单。” P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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哲学始于好奇,像一个孩子指着世界问,为什么;

艺术始于惊讶,孩子看着晚霞,合不上嘴巴。


蒋勋和顾城都提到了中西方哲学/艺术的差异。

西式的美学讨论通常是讨论性和理论性的,总在尝试去定义一个事情,试图将含混模糊从世界的表象背后拖出来(一公斤重的《西方美学史》)——这是一个文化面对一个事物的倾向,西方人总想划分清楚界限:表象和本质二元分立;美的领域和善的领域各自为政。

东方美学的书籍本身就是一部作品。譬如王国维的《人间词话》,这是非常薄的一本小书,说到阅读会有三个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东方美学没有去寻找外在的定义,而是让很大一部分 由自己 在生命体验的印证和领悟中完成。也许作品上的一种倾向是 表达方式本身直达本质,意象与形式是一体的。“即物即境”。这一点上在远东文化里可能共通:国画山水,日本的俳句,东方园林,莫不如此。


西方人在“上帝死了”之后有一种缺憾,“这个缺憾是他们对彼岸的期盼造成的”,他们总在寻找什么,狂飙突进,否则老觉得心里缺了点什么。

中国人却生活在一种过于早熟的文明里。老子在两千多年前就说过,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宇宙无情人有情。尘世虽是不完美的,却是我们仅有的天堂,不如就顺应不完美的本性尽情生活。我自然。


譬如面对自然的态度,西方人无论如何也想找到一种公式,找到表象背后干净的本质。自然的图解是什么?两千年前柏拉图说过了“理性世界”,现代有塞尚几何化的自然,以至于晚近的“分形几何”。

东方人不折腾。好山好水搬到自家院子里陪你看。斟一壶茶,清风明月。


西方的美学思想是哲学的,来自思维和逻辑。

东方的美学是艺术的,透过的是情趣和体悟。


西方人的美学是 “原来生命还可以这样? ”

东方人的美学是 “生命本就是这样。”


“我们不是来看这个作品,而是要看这个作品所展现的世界。”——梅洛·庞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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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式不是灵魂的道路,而是它留下的脚印。”


形式是所有艺术的拨弄对象。然而首先要说的却不是形式。形式只是技巧,是“术”。

顾城说,最重要的是你是否对自己足够诚实,你是否有“真性情”,是否有一个“精神”在那里。艺术是非模仿的,本心的,带着生命律动的——“你真心触及的一切,都熠熠生辉。”艺术与非艺术的区别,只在于一个呼吸,在于是否来自鲜活的生命体验。“一朵塑料的花不能开放,甚至连枯萎也不能。”也许正因如此,杜尚才说,重要的不是艺术,而是生活本身;所有的艺术品只是创作者完成创作后精神的骸骨,每一天都在黯淡下去。


诚实是不娇柔,不求一种刻意,也就不拘泥在形式和逻辑里。“你的字必发自本心。”你到底是将自己看做一个怎样的人,会流淌于你的笔触,你的语言字里行间,终究是无法作伪的。顾城甚至说,只要你有真性情,“守旧”和“创新”并无高下之分。——虽然多数人的“守旧”只是畏惧进步,或寄托了某种旧日光辉的幻想。(想到家乡人民近年热衷的水泥浇铸的罗马混合柱式,老阔疼……)


诚实是困难的。难在不执著,在消除自己身上过多的目的心,“消除对自己的期待”,也消除形式本身对“自在”“自然”的束缚。

过多的外在目的把人自变得弄得复杂。“人有什么样的目的就有什么样的逻辑。” 因此只懂得在逻辑的迷宫里乱撞的人,无法在逻辑之外看问题。


执者失之。 而语言、形式,会在失去对目的的执着的时候,自己生长出来。

“我想当一个诗人的时候,我就失去了诗。”

“在没有到来的时候,我们工作,我们的工作就是等待。”


西方人对艺术的态度其实特别好玩。譬如现代主义的抽象倾向,有些想法在东方人看来挺滑稽的。风格派的蒙德里安穷其一生试图建立“纯粹的艺术”,妄图通过建立抽象的规则达到艺术的本质。东方人很明白,精神是不可抽象,不可还原的,“大象无形”——每一个存在物都自在圆融。


形式如何成为艺术?

“有艺术感觉的形式就是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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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顾城的只言片语,我感觉他带着一种止不住的哀伤。


史铁生写过自己小时候,有一次,母亲答应带他出去逛游乐园;他当然很高兴,兴高采烈地度过了一个上午,不停地问,走吗,还不走吗,是不是要走了。母亲说,等一会儿。黄昏的光线倾斜下来,碰到窗棱打下影子,小史铁生看着太阳一点点地沉下去,心也沉了下去。“她这一辈子都没有从那个太阳沉下去的下午中走出来”——我感觉说的就像是顾城。哀伤什么呢?最美好的东西都过去了,甚至从来没有出现在现实里。哪怕他自己也说,现实的归现实,幻想只能是幻想,“云在青天水在瓶”。尽管可能在这样提醒自己,他大概没能做到。


“爱或者美,是我在世界上,感觉到的最真实的东西了;虽然我不能保存它,甚至也不能追随它……”

“尽管每一次到来的生命之水都是崭新的,不一样的,但人只要在获得了它时才能算是活的……为什么这么美好的生命要离开我们?为什么这么美里的精神我们不能保住它?我用我的全部虔诚保存它,还是不能够。”


“如果没有美,我可能毫无信仰。”


美是极致的,纯净的,幻梦的,易逝的,抓不住的只能等待的。

而对美,他要求的彻底的诚实,要求彻底的不执著,——是不是也是一种执着呢。

我喜欢他对自我的态度,孩子般没有被污染的眼睛,“我同意我是这样的,我并不要求超乎于我的东西。” ——看着花,树和虫子,好像我们都曾以这样的形式存在过,当你有了眼睛,看见世界,“你就想起了以前的生命”。


可能是惯了思维的毛病,忍不住去猜想、分析顾城的童年。

在他的片段回忆里,我看到的是一个五岁的小男生,戴着毡帽,站在北京胡同灰暗的冬天里,好像刚摔过一跤,委屈地皱着眉的双眼,却不敢哭。

在他对海岛生活的回忆里,我看到的还是绵绵的阴雨天,海风吹拂着沙和草和木头房子,他戴着那顶帽子,扛着斧头和纸笔。


不想撒谎的顾城,我还是感觉到他的矛盾。那把斧头背后怯懦的小男孩,无助的眼神若隐若现。

比如他说彻底的诚实,最后却导向了人彻底的无奈——我们如虫子一般渺小而无方向。

比如他要求纯粹的审美,读久了却好像是在抗拒痛苦。似乎要为此逃避一切实存的事物:所有的目的,社会。

比如他说,活着的就是恶者,胜利者就是杀人者,而我们都是杀人者的后裔;——于是为此应当放弃一切竞争?竞争是带着目的的,因而是不美的。

又比如,他说,中国哲学“早已看透了人生”,好像带着一个早熟者貌似玩世不恭的口气。可是我从来不觉得,老子像他说的 “告诉你人世的一些事情不值得做”。


我们不知道是不是因此,他跟其他诗人目光不一样。

“人像你怎么办?

人长的全都是鼻子怎么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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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我们还是会不断读到他。


“在我感觉最明澈的时候,我觉得我成了空空的走廊,风吹过去,在另一边就产生了花朵和万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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